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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斯人逝(3) ...

  •   李旦方才上位,大刀阔斧重来,几乎将儿子的一切推翻了。先是贬谪钟绍京,罢相,去往蜀州做刺史,随后以太平政变有功之名,恢复了她的公主府。再后,召回萧至忠、崔湜,复为宰相。最后,甚至加封至实封一万户,给她所有的儿子都封了亲王——要知道,有唐以来,依律公主食邑三百,且只有皇帝的儿子能封亲王。亲王的子嗣只能封郡王,更别说公主的孩子,郡王都难得。
      他能上位,算是太平的一手谋划。李旦握住妹妹的手,深切地对她说:你在武周朝多预谋议的,往后政务还请多上心,要仰仗月儿的智谋……
      太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怎么了?”
      “我累了。”她轻轻说了一句,“让我走吧。”
      其实你并不是越国的王子搜[R1] ,我才是。我才是。我不想争,也争不了。雄才大略如则天皇帝,也难逃一败,我争不了。我只是弄不明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阿兄,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该活着还是死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婉儿让三郎交遗信于我,大概是认定了,他就是大唐的未来。”太平说的很慢,也不是很清晰,像是只说与自己听的,“可是阿兄,你的三郎,他太可怕了。刚刚掌权,就总知左右闲厩、内外兵马,先贬我的人,后停我的府。夺权也罢,这一步步,是想置我于死地啊。他个毛头小子,做事太着急,还不成火候。”
      李旦听着那一句句话,原本很淡然,说着说着,慢慢染上颤音。抬头一看,妹妹眼眶中溢着清泪,若无其事的模样装不下去了。
      “怎么了?”李旦附身问她,语气满是怜爱与疼惜。
      眼泪掉下来的瞬间,她抱住了哥哥,低声抽泣起来。一边呜咽着,说话也断断续续:“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想报仇雪恨,她却要我扶助李隆基。我想随她而去,她却要我好好活着。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更可悲的是,我不知道该爱她还是恨她。她离开我了,她明明答应我要回来的,她答应我的。她……”
      “月儿,我知道你与上官自小在一处,历经多年感情甚笃。但人已经不在了,还是要往前看……”
      “阿兄,三郎要做太子,就给他做吧。”太平好容易平复了些,“大唐需要一个铁腕的统治者,我想,这也是婉儿的意思。”
      阿兄已登上皇位,这里,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婉儿死得不明不白,日子久了,难免叫不明真相的人误会。[R2] 平反昭雪,入土为安,编撰整理生前遗作,让她的名字传扬百世,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因为——我爱的人,理应青史留名。[R3]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怪只怪三郎太着急,没分辨清楚……[R4] ”李旦还没说完,太平抬手打断了他。
      “阿兄,你怨恨她么?只身一人斡旋,不让我们知道,不让我们为难,不让我们分担。宁愿背上误解与骂名,为了天下,一个人苦苦支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我怨恨她,生命太灿烂而短暂,在心中留下一道极深极痛,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日,三郎隆基走在前边,带着大哥成器来找他。略略说了一番,他只是沉默无言。
      “三郎,你杀了上官婕妤?”待儿子说完,李旦终于开口。
      李隆基蹙眉道:“是。”
      “婉儿不在了啊。”
      最初是在栖凤殿,十三岁的婉儿走进来,虽是宫奴,却不卑不亢。那是他第一次见婉儿,炽烈而纯净的眼,仰头望着身侧的母亲。即便出身掖庭,他从未把婉儿当做侍奉的婢子。多年相伴,更像兄妹一般。他相信妹妹,也觉察出她对婉儿的偏爱,所以多少非议他都不信——和武三思的风言风语他不信,放下身段依附韦后他不信,争敛男宠宠幸崔湜他不信。他只信婉儿,信她炽烈的眼。
      最艰难的那几年,洛阳政务殿一眼回望,那双眼睛对他说的太多了。温柔的坚定的目光,给他以无尽的力量。没有上官婉儿,他不知如何坚持下去。他听过婉儿与李贤的事,也见过妹妹抽抽搭搭哭着向他控诉,痛骂李显对婉儿的暴行。可他从未觉得,自己曾像哥哥们一般,对婉儿有非分之想。他从未觉得,自己爱上过这个女人。只是如今她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此刻荒凉之感涌上心头。仿佛一切都索然无味,暗淡至极。
      不仅是惋惜这份美丽的消逝,他的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破碎了。由此他的生命也不再完整。“婉儿不在了啊”,这一声,泣血之痛。数日前,还想着她能继续执掌诏敕,替他指点江山,替李唐铺设未来。低下头,胸口空了,用寂寞和缺憾填补。
      “早些解脱,或许是件好事。”对着妹妹,他不会说太多。只是低声喃喃。
      “我不要解脱,我要她。”听了这话,眼泪忽地又涌下来,扑簌扑簌地止不住。妹妹哭得不成样子,这副情景,李旦还从未见过。
      “月儿,你对她是不是——你喜欢她,是吗?”
      “不,我恨她。”
      如果你说,我对她有过分的感情,过分的渴望,那便是有。只是算不算过分,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爱过她以后,看世间百花争奇斗艳,兴意阑珊。
      “累了,就回去吧。公主府给你留着,想这里了,随时回来。”最后,哥哥挤出一个笑容。
      一路上浑浑噩噩。她几日没睡好,坐于马车上,不由得恍惚起来。到了府上,跌跌撞撞向卧房行去,抬首便愣住了——
      五天前的夜晚,她们还在这张床上缱绻。婉儿将枕扔在她身上,还说“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挚爱”。回想这句话,她微微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她头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储存这么多眼泪的。
      床榻边梳妆的铜镜,隐隐约约映出自己的脸,丝丝白发生出,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她恨镜中的自己,那人如此面目可憎。十六岁嫁给薛绍那日,镜中那个美艳绝伦的自己,也是一样。从那时起,她开始痛恨自己,从来没有停过一瞬。如今尽显老态,也更可恨了。她,她杀了婉儿。
      举起铜镜,狠狠扔在地上,那声巨响不足以使得心脏愈合。踩上两脚,柔软的黄铜皱皱巴巴,再照不出容貌。她一言不发,听着镜子打碎的乒乓。那里面的自己,看起来太惹人生厌。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我干嘛要劝你回来,你不要回来你躲得远远的——
      仰头,那张画像还挂在上边。画中的自己微微笑着,眼睛觑向婉儿,正是这般,于无声处,将她逼向死亡。伸手取下画,将自己那半撕去,粉碎,雪片般飘下来。
      “棋语,这间屋子锁起来,别让人再进去。”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内文学馆一眼万年的对视,指尖的含桃,红着眼初吻,保唐寺下温软的怀抱,道观浴池的水飘着香药的气息,诏狱中彻夜谈心,早樱之下倒在她怀中……她怎么都想象不到,一夜之间,全然消失不见了,还是以最决绝的方式。她再也见不到婉儿了。
      “等你回来。”
      告别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声若有若无的“嗯”。
      后来的一切,她都没有多管,不论是册立李隆基为太子[R5] ,还是重用姚崇宋璟[R6] ,抑或是追谥李贤为章怀太子,而则天大圣皇后却复为天后。[R7] 武家势力就此一蹶不振,李旦追削武三思、武崇训爵谥,斫棺暴尸,平其坟墓[R8] 。中宗定陵陪葬墓里,有他砍头祭三思的重俊墓,却未给最爱的妻女半点位置。何等讽刺。
      没有将婉儿归葬于家族墓,更未让她陪葬定陵,而是将墓地选在洪渎原上——那是她死后也会安葬的地方。三品婕妤,本不该有多豪华的墓,但她坚持婉儿是臣。三品大员,是宰相中书令的品级,该有生荣死哀的模样……不是“被当作臣看待”,婉儿就是臣,为天下鞠躬尽瘁的忠臣。
      平反的制书下来,朝廷有司按律礼葬,追复上官婉儿为二品昭容。

      [R1]《庄子??让王》: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R2]唐隆政变第二天(辛丑)以殇帝重茂(温王)名义颁布的制书,罗列一干罪臣名讳与罪状,不见上官昭容名列其中。(见《册府元龟》卷20)所以我觉得,其实当时人并不认可婉为韦党。
      [R3]虽然最终没能做到,但是每次想到,我真的好感动。
      [R4]关键时刻还是护着崽子,旦旦真有你的……
      [R5]《资治通鉴》记载:上将立太子,以宋王成器嫡长,而平王隆基有大功,疑不能决。成器辞曰:“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涕泣固请者累日。大臣亦多言平王功大宜立。刘幽求曰:“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求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上从之。丁未,立平王隆基为太子。隆基复表让成器,不许。
      [R6]《资治通鉴》记载:以许州刺史姚元之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以洛州长史宋璟检校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两大开元贤相集齐!(虽然都是武皇选的人吧……)
      [R7]《资治通鉴》记载:则天大圣皇后复旧号为天后。追谥雍王贤曰章怀太子。
      旦旦对麻麻真的没有李显好。李显虽然能力不行,爱玩儿,不着调,对家人真的很不错了。
      [R8]《资治通鉴》记载:追削武三思、武崇训爵谥,斫棺暴尸,平其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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