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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彩楼相(2) ...

  •   景龙三年正月晦日,皇帝游幸昆明池。早春时节,树梢嫩绿新芽微萌,连翘、迎春依次绽开,清冷的香气晕染着,不醉人、人自醉。帐殿前结彩楼,李显诗情大发,命上官昭容定题,众臣嘱和,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曲。
      片刻后,百余诗稿呈上。婉儿手捧一叠,步步登上彩书楼,群臣聚集其下,纷纷引颈仰望。孰优孰劣,谁诗能歌,谁得金帛,即便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此刻也只有忐忑不安地等待。
      一张雪白的纸片落下,众人围上去瞧,互相瞧一眼,又看向同一人。诗主面色一黯,灰溜溜捡了去,揣在怀里。
      又落下三两张。须臾间,掷稿渐块,纸落如飞,飘扬似雪。那是一场亘古未有的诗雨。有性情的文人,不再争抢着围过去,不再介怀又是谁的诗被扔下。他们仰头望向彩楼上的女子——披帛随风扬起,靥边胭脂泛红,眉间花钿映着金光,她是神话中才有的飞天。
      神明啊。世间真有这般清雅秀美,又潇洒飘逸的神明么?
      手中留有最后两张,蹙眉、踌躇、沉吟。宋之问、沈佺期,时人并称为“沈宋”,均是为盛唐五律、七律奠基的人物。彩楼之上,上官昭容迎风而立,傲视群才,他们的命运,就捏在这个非凡女子手中。此番情景,与斜阳下,披甲于马背驰骋,留一道瘦长身影的平阳公主,与大殿中,独倚于龙座问政,谈笑间指点江山的则天皇帝,与千千万万大唐风华绝代的女子,与她们的喜怒哀乐融进一处。一幅绚烂的画卷。
      称量天下文士,一梦成真。
      最后一张诗稿飘然而下,最前边那人眼疾手快捡了纸,读了两句,幽幽抬头看向沈佺期。
      “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豪举。”[R1]
      婉儿一言,盖棺论定。这才是大唐的气魄。世上最雄伟的国家,不需要唯唯诺诺、扭扭捏捏。后世人评沈诗为“累句中累句”,宋诗为“佳句中佳句”,婉儿之判,天下公认为行家语。婉儿其人,文坛领袖,更无异议。
      彩楼之上,望着其下众臣拱手祝贺宋之问,互相吹捧诗文,她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那个站在高处,孤独的人。
      一片纷攘中,崔湜仰着头看她,还是那抹笑容。婉儿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则天皇帝也许是,她不是。绝不是。
      她回以微笑。
      是年二月,李显临幸太平公主南庄[R2] 。乐游原亭台楼阁建起,登高可见观音寺。
      游玩之外,这次临幸更多赋予一种政治意义,即李显有意压制皇后一党权力,企图玩弄平衡的权术。这是婉儿乐于见到的。
      除去作诗写文,太平便带贵族在南郊围猎。马背上伏着猞猁,四边游走着猎犬与豹,胳膊上架着鹞和鹘,围住鹿、獐、兔,一日满载而归。要说她这些年在南郊光顾着玩儿,却还真没白白度过,猎兽技巧越发纯熟了。一箭射中围猎圈中雄鹿的双眼,那只鹿挣扎一声,倒在地上。[R3] 旁人无不称奇,公主只笑笑,说不必胡乱吹嘘。
      旁人炙肉分食,割腥啖膻,一派热闹的气氛。婉儿悄悄拉住她,一眨眼,她点头心知肚明。
      彼时突厥两部落不和,其中一位首领[R4] 被打的落花流水。安西都护郭元振便给他出主意,让他带手下去长安,给皇帝做卫兵,寻求大唐的庇护。走到一半,又有人给首领出馊主意,要他贿赂宰相宗楚客,令大唐安西军出面帮他报仇雪恨。宗楚客受贿以后,不管将士死活,也不管唐军跋涉过去有多少胜算,直接下令西征。于是乎唐军大败,首领也成了对方的俘虏,可谓颜面尽失。
      郭元振将此事上报皇帝,李显呵呵一笑,没有管他。
      “这人已弄得人神共愤了。不如,弹劾宗楚客。”婉儿说,“一直等下去不是办法。皇帝既然答应来山庄,说明我们有些抵抗的资本,就从宗楚客下手。”[R5]
      太平微微一笑:“此事要经你手的。怎么,现在不怕那皇后了?”
      “相较于皇后,臣向来更怕公主。”她拱手道。
      二人又闲谈了些,太平问到郑氏的景况,听说她卧病在床数日了。婉儿宽慰道无事,不过偶有小恙。今日出门去,还看见母亲对她笑呢,大约是好的。时日将晚,她们各自回府中去。次日按照议定计划,婉儿拟写公文,鼓励监察御史弹劾宗楚客。不料李显偏生怪得很,收到弹劾,不查案件,也不打压告状者。处理的方式,竟然是让他俩握手言和,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番操作着实惊呆了众人,和事天子真真名不虚传——既不想得罪皇后,又不想打击妹妹,夹在中间装个糊涂蛋。婉儿也有些心凉,不论向着谁,再怎么说,皇帝也该有个态度。这样的做法两头不落好,实在不怎么高明。也许这人,是真的扶不起了。
      不久婉儿收到了对方的报复,崔湜被指控滥选官员,即刻下狱,判以死罪。[R6]
      还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睚眦必报啊。那不如将他做一个弃子,原本朝堂就是相互利用的……婉儿思量许久,心中还是放不下。无论是为了太平,或仅因为崔湜跟了她几年,并不算讨厌。她也不晓得。韦后是始作俑者,不容易左右,她只有放低姿态去求安乐。听着年轻的公主肆意谩骂则天皇帝,称其为毒妇,她默然。安乐又说着太平如何如何,根本不配做大唐公主,耻于与太平为伍。她亦没有作声。
      最后,安乐终于满足了,她笑起来:“崔湜是个漂亮的男人,我喜欢。我可以帮你。”
      崔湜免死,被贬江州司马。临走之前,去见了她一面,辞别。[R7]
      他说:“年轻时气盛,说的都是‘大丈夫当先居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这种话。如今在朝廷,方知身不由己。昭容执掌修文选拔人才,我举荐的官吏中,也有您的份。现在我要走了,您就——”
      婉儿沉吟良久,咬牙道:“我答应,往后只要有机会,一定召你回来。既然为我做事,放心,不会任着你吃哑巴亏。”
      崔湜笑道:“也不一定。在这儿总碰见张说,他这人我不喜欢,沽名钓誉的,心里不知什么鬼主意。早晚见着心烦。”
      他经常赞美昭容,说您评诗第一,说您文风娟秀。他啊……
      崔湜摇摇头,无奈叹着,又仰头微笑:“那时在藏书楼,问您若非选一个,是做官还是作诗。我想了两年,鄙人不才,还是作诗吧。”
      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他双手呈给婉儿:“那时我写的诗,很久了,一直没敢送给您。如今一去,不知何时相见,还是……给您瞧瞧吧。”
      不分君恩断,新妆视镜中。容华尚春日,娇爱已秋风。
      枕席临窗晓,帏屏向月空。年年□□树,荣落在深宫。[R8]
      世间所有我得不到的东西,都会变成诗。他说。说着又笑了,笑的很好看。
      “昭容,我要离开了。藏书楼也呆了那么久,离开之前,可以抱你么?”
      婉儿万万没料到,他竟会说这样的话,凝神蹙眉,不知作何回答。终于,她叹一口气,道:“你若不想再见我,不想再回朝廷,只要一辈子呆在江州,可以。”
      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低首,又抬头。最后苦笑着摇头,默默后退了两步。
      “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R9] 她淡然。
      叫我澄澜吧。
      澄澜。
      婉儿说出这句,便不再看他。回身时脚步顿了顿,还是决绝地离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崔湜觉着,无论她身边有多少人,都显得那样孤寂。孤寂着,变成了最美的诗。
      后来,婉儿再遇见安乐时,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公主不该那么说则天陛下,她是你的皇祖母……”
      “她,还有皇位上那蠢货,害死我的姐姐,毁了我的一生。”安乐边玩弄着指甲,边不屑地说出口,好像是茶话会闲聊,“还有什么要辩护的么,她就是个老毒妇。”
      “公主——”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就没想好好答,那么再争辩下去也无用了。婉儿心下思量,安乐此人,也许原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如今不过随波逐流,裹挟着参与到政事当中。既做此想,她转而劝道:“公主,做皇太女,不是一件好事。朝臣会反对,也许天下要乱,有人要流血的。我是为公主着想。再者,陛下这么宠爱你,也不该让他烦忧……”
      “他宠爱我?”安乐不经意瞟她一眼,“昭容,你在说笑话么?他眼里,就没有比自己更重要的。”
      你还真以为他爱我,真是蠢货啊,昭容。你以为我会对他感到愧疚,是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会在我这种人身上出现么?昭容,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有些聪明和机灵的呢。你真的好笨啊。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昭容,你过得好么?你活得快乐么?我可是……很快乐呢。
      她仍在狂妄地笑着。那张漂亮极了的脸,天生就不该用来流泪,而该用来犯罪。
      “我就是要权力,就是要。我为自己的权力奋斗到最后一刻,有什么可羞耻的?有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大唐的公主,不就该这样么?难道还得像你一样八面玲珑,畏首畏尾,谁都不敢得罪狠了?难道还得像你一样,整日忍气吞声,看人脸色?要做一辈子奴婢,你自己去做。我为我争取权力,光明正大。”
      你结交的那位公主,年轻的时候,不是也穿着武将的衣服,给自己求驸马么。这才是大唐公主,想要的自己拿,直到生命的终结。
      安乐双目炯炯。
      “公主,你可知政坛凶险。你的阿姊永泰,即便那样温和,还是因为政坛博弈而死……”听着安乐提到太平,她心中有些不快,生生压下去。
      “别提她,别提我的姐姐!”安乐眼中忽而闪射出怒火,“当初杀她的时候,你劝阻了么?告诉你,昭容,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手上沾血。”她狠狠地说。
      不让我好过,那就谁都不要好过。你也一样。你好好瞧着。
      安乐仍在絮絮叨叨。那瞬间,婉儿忽然觉得,好像整个国家都疯了。她不知道则天皇帝怎么做到的,竟能那样自如地指点江山。陛下亲口嘱咐,交付给她重塑大唐的任务,四年了,仍然遥遥无期。她看不见尽头,更看不见谁能担当重任。她看不见未来。
      好累啊,真的好累。她闭上眼。

      [R1]出自宋·尤袤《全唐诗话》卷一: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馀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退,惟沈宋二诗不下。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豪举”沈乃服,不敢复争。宋之问诗曰:“春豫灵池近,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动,槎拂斗牛回。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辩沉灰。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新唐书 ??上官昭容传》:当时属辞者,大抵虽浮靡,然所得皆有可观,婉儿力也。(这夸起来就扭扭捏捏的,一副不情愿的亚子)
      [R2]《景龙文馆记》记载了这次出游。乐游原是唐长安城的最高点,地势高平轩敞,为登高览胜最佳景地。唐太平公主在此添造亭阁,营造了当时最大的私宅园林——太平公主庄园。每三月上巳、九月重阳,仕女游戏,就在此拔楔登高、幄幕云布,车马填塞。仅在乐游原上的一处园林,因太平公主谋反被没收后,就分赐给了宁、申、歧、薛四王。
      [R3]本来想写写公主教婉儿射箭,抱在怀里拿着手教那种。只是不能再发糖了,太多腻了。有朋友想写我免费供梗哈!
      [R4]阿史那??阙辍忠节。猜你也不想知道这名字。
      [R5]三藐三大佬在《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的关系》一文中提到,那篇鼓励崔琬弹劾宗楚客的文章本是婉儿所写、以国家公文形式传达,然而史书却称鼓励崔琬行弹劾之事的人是太平公主。婉平必有一腿……我看《景龙文馆记》记载了这事,其实很奇怪的,毕竟除去此事,其中记录的基本都是大臣诗词,是景龙年间婉儿主持修文馆的活动。突然插一个朝政之事,和婉儿大概脱不了关系。只是李三为了掩盖婉与韦后的矛盾,以此彰显自己杀人的正确性,抹杀了这件事里婉儿的功劳,直接全推给太平而已。
      [R6]就是“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江州哈哈哈。很多人说崔湜是韦党,其实不然。上边提到三藐三大佬的文里也论证过:历史不能割裂来看,崔湜是太平党从中宗朝就可以看出。从史书记录已被李隆基定性为“罪臣”的崔湜,在安乐公主“皇太女事件”上没有任何记录即可知:崔湜并非韦后安乐党,这也可以解释为何韦后在称制期间未按遗诏嘉奖崔湜,也可以解释为何睿宗初期才开始大力嘉奖崔湜。
      崔湜声名不好,这里也有一段故事,特别能膈应他:《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五》:湜父挹为司业,受选人钱,湜不之知,长名放之。其人诉曰:“公所亲受某赂,奈何不与官?”湜怒曰:“所亲为谁,当擒取杖杀之!”其人曰:“公勿杖杀,将使公遭忧。”湜大惭。
      也许他是真的有野心,而且滥选,但为了我文人设,本人我倾向于是张说后来改史。这点以后会论证。张说真的酸哈!
      [R7]《资治通鉴》记载:侍御史勒恒与监察御史李尚隐对仗弹之,上下湜等狱,命监察御史裴漼按之。安乐公主讽漼宽其狱,漼复对仗弹之。夏,五月,丙寅,愔免死,流吉州,湜贬江州司马。上官昭容密与安乐公主、武延秀曲为申理,明日,以湜为襄州刺史,愔为江州司马。
      [R8]崔湜《婕妤怨》。
      [R9]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梦与诗》胡适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节过渡章,马上进虐线了。坐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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