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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尽称量(2) ...

  •   上官婕妤别院,前堂山石流水,桥边树荫遮蔽,时而闻得鸟鸣。[R1] 数十张蒲团排开,桌案稀零参差,众人或倚或坐,闲谈声不绝于耳,掩住一阵脚步。
      婕妤出现在主座,侍婢怀抱数卷黄纸,跟从身后。前堂忽的安静了。
      重俊政变后,韦皇后是没法闲下来,兴冲冲弄了些什么斜封官的幺蛾子。按理说正常的选官由吏部主持,定额后中书起草、门下审批,最终交还吏部执行。而墨敕斜封,大抵就是手写敕令,斜封口,表明是皇帝私人关系,立即执行。此事前朝有先例,只是满朝上下,斜封者也就三五人,还为同僚不齿,未成风气。皇后这么一弄,安乐、长宁等公主纷纷效仿,一时斜封泛滥、冗官巨盛。传闻一些州县,未来三年的官全都封完。官员们上班,要么就早点去官署抢位置,要么自备小板凳在外边办公。京官更甚,朝会李显坐于正殿,四下一望,没几个熟面孔,大多根本叫不上名字。
      婉儿心里清楚得很,长宁安乐仗着爷娘宠溺,一个官职明码标价卖上三十万。卖官求财营建豪宅,再置办些衣服首饰,对她俩来说还有些用处。韦皇后何许人,连国库都能掺和,她卖官图什么?能赚什么?不过借机在朝扶植党羽而已。深想过来,仍是残害五王埋下的祸根——朝臣与帝后早有嫌隙,真心诚意卖命的官太少。斜封的本质,与则天皇帝任用酷吏大同小异,只是温和些罢了。他们靠钱财上位,为同僚鄙夷,只能依附主人。这是一个让韦党安插势力,更好掌权的方法,只是不见得多高妙罢了。[R2] 当然,此事皇帝一定有份。将皇后推出去挨骂,借她之手集权,算不得清白。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更愿挨罢了。
      斜封也是对她本人的试金石。那位皇后,一定在默默观察她的反应,看这位有脾气的上官婕妤,究竟能不能听话。若是不听话……
      这是在逼她。让她陷之于两难中,进退不得。要么鱼死网破,要么共同沉沦。婉儿略略思量,不多时,便有了对策。翌日,她递上封斜封的敕令,放于皇帝桌案之上。既然韦后大肆封官,她也是皇帝的妃嫔,怎就不能呢?正常选官途径走不通,就以斜封之法,尽快招贤纳士。其次也向皇后示好,表明她并不反对此事,甚至愿意配合。可谓一石二鸟。
      举荐的人选,她和太平商量过几次,从相熟的人中择出一二。太平总玩笑说,一个官三十万钱呢,可要本公主代付?的确,以公主的五千封户,大片田产,她自己真就吃不完。这时婉儿总瞪她一眼,揶揄:“公主自己留着养面首好了,臣月俸足够。”
      但仅靠往来公主府的文士,一来范围受限,二来也过于扎眼,免不了让人起疑。婉儿便上书皇帝,借着官方赋诗宴饮的名义,大张旗鼓改革修文馆。说起来,修文馆也是早有的机构,始建于唐武德四年,时无甚声名,远逊于秦王府文馆“十八学士”。后太宗称帝,偃武修文,逐渐有些重臣执掌文馆。上官仪便是一位。
      不见其人,心向往之。婉儿也时常想,祖父在修文馆做学士的时候,一番怎样的叱咤,又如何以诗词文章惊人,被众文士推为领袖。
      景龙元年四月,新馆主上官婉儿走马上任,着力改革修文馆——提高文馆地位,增设大学士,由三品以上重臣担任;力纠原本混乱的官员制度,给予八位学士,十二位直学士的定额;更改选拔制度,能诗文者来之,不拘一格。[R3]
      文馆聚贤汇能,李峤,卢藏用,韦嗣立等在列。婉儿预备召回丁忧归家的张说,毕竟丧期起复,时人视作皇帝莫大的恩宠,以之为荣耀。张说恪守孝道,坚决请辞,此事才作罢。[R4]
      婕妤既为馆主[R5] ,便是众人的上司。尤其那些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小官,个个摩拳擦掌地巴结她。无妨,是她自己将“妙简贤良为学士”的标准,大笔一挥改为“征攻文之士人以充之”。有才无德者,可进。
      婉儿自知此政一出,必有求官者纠缠。不如一并解决,免得麻烦。也叫这些人晓得晓得她的秉性。是日为其生辰,婉儿早早放出风声:别院赴宴,来者献诗属文为状。[R6]
      上首坐榻,笔墨纸砚一齐排上,侍婢抱着一叠叠诗文。婉儿随意抽出一张,念道:“婕妤柔嘉顺则,和媚心肠。女子善怀,亦各有行[R7] ……”
      顺手扔进水中,浸透纸张,一会儿随水流消逝。
      “峨眉朱唇点,惠音清且淑——”读着摇头,亦随手丢去。如是三五篇。
      满纸的贤良淑德让她头疼,便招手,令侍婢将诗文一并扔于地面。座下一片惊异,众人呆望着她,一字不能言。
      “宋郎,你觉得,我就这么需要你的恭维么?”她手指点过去,“还有你,又是什么身姿窈窕,又是什么嫁作好妇,是不是有点——自视甚高了?”
      所以你们恭维我的方式就是,你很受男人喜欢,值得被男人爱,是么?为你们这几句话,我是不是还要涕泗横流,感恩戴德?
      听好了,我生下来,不是为了叫你们喜欢的。
      “书韵。”她唤道。侍婢递来一根火烛,她掰出一段,投进那堆献来的诗文中。
      “没想到,此次生辰,轮的着我亲自献诗祝词。”
      也罢今日就叫你们看看,该怎么奉承我。她说。
      呼一声“笔来”,书童呈上狼毫,箕斗砚台磨成黑亮墨汁。硬黄纸铺开,红唇贝齿,蘸墨舔笔,舌尖一道墨痕。
      故纸承文脉,巨笔觅玄黄。[R8]
      “对,我就是狂。古来文人,几个不狂?”[R9]
      “好!”侧边花树掩映中,传来一声喝彩。众人纷纷侧头去看,那人才起身上前。紫袍玉带,该是个二三品大员。仰头一看,才真正惊住。
      “长公主何时过来的?”婉儿放了笔,一眼望去,神色波澜不惊。带一丝极难察觉的笑。
      “这还要怪婕妤,生辰也不请本公主过来。真真胆大包天。”她耸肩,“不过上官婕妤文采斐然,诗作的倒是不错。我斗胆续上。”行至案前,管他三七二十一,夺笔便写——
      朝野执权衡,江山尽称量。
      二人相视而笑。
      “文人相轻,红颜相妒。长公主这是既要相轻,又要相妒啊。”笑容没有减去半分。
      “戏作,戏作。权当打油诗给婕妤祝寿了,”太平俯首行礼,“婕妤若是不喜欢——我以后,每年都写一首送您。[R10] ”
      “可惜,长公主平仄对仗有些失了。[R11] ”
      “小小婕妤,竟敢当面顶撞本公主?”她故作气盛地呵斥一声,尔后凑近耳畔轻声道,“只是当面顶撞,还不如背地里‘顶撞’,来的舒服些。”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说得有些过分了。真是不知羞耻。婉儿险些半边脸烧起来。
      “来人,呈酒。我给婕妤祝寿。”太平挥手。
      “不必,不必。”婉儿连声回绝。一干文人士子坐于下首,莫名有些不合时宜。左看右看,却也不能打发走。免不了唱和一番,留心些谁有才、谁堪用,再者树一树这修文馆馆主的威风。公主并不说话,回到那个侧边不起眼的坐席,默然旁观。
      婉儿不时看向那边,心下也有些过意不去。几轮的诗词酬和下来,太阳还正大,借口疲累,早早打发众人归去。
      “婉儿,那个崔湜,是怎么回事?总也凑上来帮你说话。”太平斜了她一眼。
      “他啊,不是长公主你要提点的么?”崔湜与张说不同,本就是公主府走出来的官,婉儿料想她也不会下什么狠手。
      “我不喜欢。听说你带他进藏书楼了。”像是委屈又不满,她低声哼哼,“都没让我进去过。”
      “那我带你去便是。”
      “果真?”
      “当然。”
      书楼的香气氤氲开来,婉儿打开那道门,万卷藏书之中轻车熟路,几步进入深处。一道光射进来,照得那人周身发亮。手捧书卷,回眸,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光影变幻,她看见婉儿温和而坚定的目光,微微对她笑着。
      二层摆着两章桌案,一张齐备笔墨纸砚,上面还有诗笺和手记,写了一半摊开在那里。另一张桌子就有些空旷了,太平盯着它看了许久,看得有些出神。
      “怎么了?”
      “我在想啊……在这张桌子上做,会是什么感觉?”
      “你想什么呢!”这种话也说得,婉儿真想捂死她的嘴,“这里可是藏书楼,这样——神圣的地方。”
      “南郊荒林也不行,藏书楼也不行。不行就不行吧,诶,婉儿还真是不解风情。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搞得本公主像发情的猫儿一样,天天在你耳边叫唤。”她叹口气。
      “什么叫像,你不就是么?”婉儿反唇相讥。
      “你——你再说一遍,说不说了?”太平按住她的双手,妄图以蛮力使她认错服输。婉儿想抽回来,几番挣扎,却无能为力。回想起来从前,似乎相敬如宾的多。这样的打闹,统共也没有几次。
      太平顺势按着她的手,引向自己腰间系带处:“生辰的大礼,都给你带过来了。婉儿,真不要拆么?[R12] ”

      [R1]此处根据郑愔的《昭容别院献诗》描绘。别院未曾提到藏书楼,且既有别院,应有主宅。可能婉儿在长安也有两处或以上房产吧,至少作为昭容,宫里肯定有内宅。
      [R2]李显不是傻子,韦后更不是。你咋样解读都行,只是千万不要把斜封官看作单纯的弱智行为。
      [R3]这段主要根据寇研《上官婉儿与她的大唐》改写,原文更详细,有兴趣可以一看。指路中州古籍出版社版本第172页。总而言之,婉儿将一个可以参政议政,但是政治地位较低,人员流动性强数目不固定,管理混乱的文馆,打造成了一个选拔人才不拘一格的文化机构。
      在这里多说几句,从来没人说过婉儿是通过修文馆选人才,然后再通过斜封的渠道举荐做官,以此和韦后抗衡。这是我本人的想法。一来这两件事的确几乎是同时发生,很巧合。二来,一边斜封一边选拔人才的婉儿,的确有点精神分裂。
      一、放一点史料:
      《大唐新语》记上官婉儿“大搜遗逸,四方之士应制者向万人”。
      《新唐书??上官昭容传》云:“婉儿劝帝侈大书馆,增学士员,引大臣名儒充选,数赐宴赋诗,君臣赓和。”
      《资治通鉴》:夏,四月,癸未,置修文馆大学士四员,直学士八员,学士十二员,选公卿以下善为文者李峤等为之。每游幸禁苑,或宗戚宴集,学士无不毕从,赋诗属和,使上官昭容第其甲乙,优者赐金帛;同预宴者,惟中书、门下及长参王公、亲贵数人而已,至大宴,方召八座、九列、诸司五品以上预焉。于是天下靡然,争以文华相尚,儒学中谠之士莫得进矣。
      《新唐书》、《唐六典》记载修文馆初建时职能为:掌详正图籍,教授生徒。朝廷制度沿革,礼仪轻重,皆参议焉。婉儿以前,修文馆尽管为常设机构,但只设学士和直学士,而没有设大学士。学士和直学士的政治地位也比较低,学士的人数也不固定,“并所置学士,并无员数,皆以他官兼之”。
      《景龙文馆记》记载:至若幽求英隽,郁兴词藻。国有好文之士,朝希不学之臣。二十年间,野无遗逸,此其力也。可见上官婉儿在这些方面的巨大贡献。然而后世某些史家(说的就是你,司马光)出于偏见,认为上官婉儿所重者乃文学之士,而“于是天下靡然,争以文华相尚,儒学忠谠之士莫得进矣”(你看看,这一句意思是“于是天下都纷纷以文辞相尚,朝廷敦品守节习经之臣就越来越少了”,这也太明显在乱骂吧,心疼我婉!)。其实这种观点并不客观,因为修文馆还要负责整理修撰典籍,这些工作并非纯文学之士所能承担,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二〇九中也不得不承认,修文馆“选公卿以下善为文者李峤等为之”。而李峤在当时就以忠直著称。《新唐书??上官昭容传》则说,修文馆诸学士,“引大臣名儒充选”,可见并非全为文学之士。
      张说是当时人,他在为上官婉儿文集所作的序中说:“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
      由此,我们可以大致描绘修文馆的功能作用,以及大概知道婉儿为何改革修文馆。
      二、最后放一些大家对婉儿改革修文馆的评价:
      (来源于网络)上官婉儿设立修文馆,广召当朝词学之臣大力开展文化活动,主持风雅,与学士争务华藻、写诗赛诗,对文人提拔奖掖。近代文艺理论家谢无量称“婉儿承其祖,与诸学士争务华藻,沈、宋应制之作多经婉儿评定,当时以此相慕,遂成风俗,故律诗之成,上官祖孙功尤多也。”
      (来源于群里水芯大佬)看到她把修文馆从朝廷政治中分离出来,独立发展,这学术独立,可是近现代西方大学才有的哦。之前弘文馆是太宗搞的,虽然是学术论道的作用,但一直与政治挂钩,与朝廷挂钩,这就离不开政治利益的干扰,后来避讳李弘名字,改成崇文馆,又避讳李崇俊他们的名字,婉儿改成修文馆。李显让婉儿负责打理,也是想让太子和皇子公主们多学点文化。其实李显自己当太子的时候就不爱读书,被太子少保少傅多次劝谏,李显不听也就放弃了。但婉儿不同于那些对太子公主失望就离开的文人,她乘机把修文馆独立出去了,扩大了规模,专门培养文士。所以,婉儿把修文馆独立出政治圈,是很重要的,对于践行孔子儒学的治平理念。当时朝廷很多大官都在修文馆兼职。太平也是一直资助落魄的书生文士,只要听说了就给送钱送衣服,这才是灵魂伴侣嘛!
      [R4]《旧唐书·张说传》:景龙中,丁母忧去职,起复授黄门侍郎,累表固辞,言甚切至,优诏方许之。是时风教紊类,多以起复为荣,而说固节恳辞,竟终其丧制,大为识者所称。服终,复为工部侍郎,俄拜兵部侍郎,加弘文馆学士。
      [R5]于赓哲老师说,从武则天时期开始,以宰相兼领修文馆馆事,号曰馆主,所以这个职位也是婉儿没有头衔的“巾帼宰相”象征。
      [R6]《资治通鉴》记载:上官婕妤及后宫多立外第,出入无节,朝士往往从之游处,以求进达。
      《新唐书??上官昭容传》记载:婉儿与近嬖至皆营外宅,邪人秽夫争候门下,肆狎呢,因以求剧职要官。
      《旧唐书??中宗韦庶人传》中记载:上官氏及宫人贵幸者,皆立外宅,出入不节,朝官邪佞者候之,恣为狎游,祈其赏秩,以至要官。
      史官咬牙切齿的模样都要透出纸背了,个人认为这些大多不是什么“狎呢”,应该是文学沙龙。就像“通外臣”是沟通交流一样。史学家和卫道士写婉儿□□,称韦皇后“中宗韦庶人”,但是,诶,就是逃不过,她们就是创造历史的人,是历史本身。你再恨都要写她们,诶,你说气不气吧~
      不过话说回来,俺也一样,咬牙切齿边恨边写着李三的鲜活果敢。毕竟他肯定有本事的,没本事不配做婉平的对手。真写成废物,文也就废了。
      [R7]不会写诗,东抄抄西抄抄凑来的,大家凑合看,别举抱作者小可怜(狗头)。
      [R8]dbq我不会写诗,随便写的,没有平仄押韵,对的也不好,肯定没有昭容的水平。这种文化事,大家凑合凑合,我毕竟工科生。
      [R9]我心中,婉儿骨子里还是有文人的自傲和狂气的。正如弄清影大佬所说:不知道是不是有她爷爷的前车之鉴,所以婉儿的处世方式更加圆滑,但刻在骨子里的脾性还是改不了的。先是忤旨,再是扔诗,甚至死谏,这娃也够倔的。婉儿那个彩楼评诗名场面也把自傲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似乎一直被对于自己身世的自卑(宫奴)和自负(名门之后)交织裹挟着,让人感受到很突出的矛盾性。时常会想,婉儿应该也清楚祖辈三代都不得好死,但她还是决定出道,那她真的有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R10]可知这每年,也就一年了。
      [R11]婉儿推崇上官体,对平仄押韵非常在意,现今流传的诗作三十余篇,只有几个字对不上。与同时代粗犷的诗作相比,可以说是极其严谨了。
      [R12]感谢群友月出皓兮供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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