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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储君逆(3) ...

  •   兵戈已定。玄武门下往来宫人渐少,日暮西沉,洒下金红的余晖。婉儿掀开车帘,望向斜阳。马儿正往公主的某个府邸行去,车轮轱辘发出与石板碰撞的声响。好像丢了些什么,忘了些什么,什么呢。她心中有些不安。忽而皇后的身影就撞向脑海——此役已毕,没有片刻休息,下一场战斗已吹响了号角。重俊已去,储君之位空悬,“皇太女”之议,就由玩笑之语,变为一个真切的可能。。
      不能让安乐做皇太女。不能。不管是为了太平,还是天下苍生。必然又是一场恶战,会比往常的那些更难,难上百倍。她叹了口气,垂下头。怎么就停不下来呢,怎么就——这一生,就是劳碌无休的命吧。
      暗沉的云压下来。贺娄步上玄武门的阶梯,想起晨间过来的时候,还能听见外边的喊杀声。如今一片寂然,偶有几声蝉鸣,伴着夜晚闷热的风,残留些许淡淡的腥气。琥珀色的玛瑙串,她一直戴在腕上。此刻取下,冰冰凉凉,反复在手心盘算。玛瑙珠盘得有了温度,手心几分湿滑。城楼跃下的时候,难免要抓扶些什么,不留神就是几道口子,方才又破开了。血水沾上汗水,夹着疼痛。
      城楼之下,寂寥无声。夜空中飞来几只萤火虫。想伸手去抓,可惜,抓不住。
      那时要是早懂得,该有多好。可惜世上总是痴情人死去,留下负心人追悔莫及。
      政变平息以后,重俊的头先被拿到太庙,以此向祖宗昭告,宣布他是不肖子孙。尔后李显辍朝五日,摆出一副痛失良臣的模样,为武三思守哀。那颗头颠沛流离,又来到武三思父子灵柩之前,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每场政变都是胜利者清除异己、培植势力的良机,皇后绝不可能放过。取了重俊的头,在朝臣面前公开枭首示众,这是皇帝大义灭亲。连亲生儿子都严惩不贷,那么叛乱余党更加罪无可赦,必须清除殆尽。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漏下一人。
      韦后没有过多为死去的亲家公悲伤,相反,她喜出望外。在李、武、韦三方势力中,无论她怎么费力提拔亲信,奈何根基太浅,韦家只能屈居最末。结盟的时候好得很,但只要武三思不死,她若想掌权,日后必有一战。而这次政变,武家元气大伤,李家也失去了一位继承人。重俊政变,形成了韦家势力崛起的分水岭。残存的武家人,大都乐颠颠跑来巴结她,期望皇后不要因为死了情人,就不管他们死活。
      武三思的表亲宗楚客就是其一。当年改元景龙以后,皇后为李显进上尊号“应天神龙皇帝”,他便率领文武百官,请加封韦后为“顺天翊圣皇后”。[R1] 这名号,与则天皇帝当年二圣并尊,所称“天皇天后”何其相似。宗楚客就差摇着尾巴了。于是武家势力收归韦后,韦武联盟倒比从前更紧密些,风头一时无两。[R2]
      军权与相权。这是韦后脑海中清晰的两条线,她一手将韦氏族人安排为宰相[R3] ,另一手又伸向刚刚失去李多祚,群龙无首的羽林禁军。
      大理寺对政变逆党的审问,也带来了好消息:一是宰相魏元忠之子魏升,那日恰好在外,于街口遇见重俊的士兵。他本就担忧父亲劝谏太多,惹怒了韦后,性命难保。见此机会,也想助一臂之力,便加入了他们。[R4] 魏升于乱军中毙命,元忠被判决流放。[R5] 行至涪陵[R6] 时,他老朽之躯终于支撑不住,死于当地。三朝元老,从此销声匿迹。他满足地离开人世。回想一生,三起三落,大喜大悲。魏元忠,他为之倾尽心血的江山,终于离他远去了。
      其二是,有人招供,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与重俊同谋,参与主谋政变。想来可笑,他俩在神龙元年,是举兵能逼退则天皇帝的人。如此草率而不留退路的兵变,居然被安在自己头上。李旦脾气好,那公主知道了,也是要拍桌子骂人的。韦皇后不管,骂归骂,只要收了监,审讯必然用刑。[R7] 到了那时候,招不招,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听闻此信,婉儿倏而站了起来。
      “皇后,你食言了。”她说。
      不,婉儿,我从不食言。是你的那位长公主,她惹到我了。皇后说得轻轻巧巧,漫不经心——襄邑尉上书请陛下重立太子,言辞恳切。陛下虽然不置可否,你那位长公主倒是很欣赏他,非要推为谏官。可惜人家还不领情,让她碰一鼻子灰。[R8]
      “这又如何?她根本没有——”
      “但本宫不得不多考虑些。逆子重俊作乱以后,许多大臣心都乱了。明着不敢说,暗地里都觉着,他们才是民心所在,向长公主和相王那边去了。你说,我该怎么办?[R9] ”
      他们算是,真的惹到我了。
      “婉儿,你可真奇怪。你究竟和谁站在一处,又在保护谁呢?”她凑过去,温和的语调暗藏刀锋,“若我非要你选一个……”
      “皇后,您真想听我的答案么?”打断皇后说话,这么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她一字一句,从容而坚定:“那就明明白白告诉您,皇太女的动议,我绝不会支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则天皇帝,皇室宗亲不允许,我也不允许。而那位长公主,我——必定要救的。[R10] ”
      韦皇后缓缓闭眼,手指揉捏着额角,似乎有些头痛。许久,轻轻叹息。
      “昭容,我以为你与我一样呢。我以为。”
      睁开眼,目光凌厉似刀剑。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R11] ’,你知道么,我年轻的时候,读的就是这些句子。”她笑,“可我不信啊,婉儿,我不信。‘若使周姥撰诗’,我以为,我们能一起写诗、谱曲、吟诵华章。这一层一层的规矩,不是你我一直想打破的么?婉儿,你怎么了,现在又不要了?”
      “皇后。”婉儿缓缓摇头,“皇后,红妆已逝了。”
      我并非反对女性参政,本就是女人,为何要反对自己呢。但是皇后,仔细想想吧,考虑考虑现实——安乐公主做了皇太女,往后继位,她的丈夫做什么呢?皇后么?安乐的子女都是武姓血脉,一旦继位,往后整个国家,就是武家天下,改朝换代了。大臣们能同意么,百姓们能服气么,天下能安定么?你说,可以让她的子女改姓李。但我记着,从前陛下与相王也改姓过武,如今不是又改回来了么。千百年的伦理纲常,父亲姓武,骨子里就是武家人,改不了的。再者父系一脉相承,真要姓李,李家的正统是重福和重俊的孩子,哪里轮得着公主的儿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继续立女儿为皇太女。女人相承天下,是这条路唯一的出口。但女儿继位以后,所有的矛盾仍不能解决,依旧循环往复。这一路上,会有多少臣子阻拦,多少杀戮血腥,皇后想过么?能不能走到下一位皇太女继位那步,不好说。即便走到了,也是天下大乱。
      你说安乐继位以后,仍旧可以立侄子,把权力交还李家。没错,但她真的能做到吗?即便她愿意,夫家扶她上位,却没有得到一点好处,一定引来巨大的反噬。若要她找个懦弱的丈夫,嫁入无权势的夫家,是,没错,可以。但无论这个夫家多么羸弱,侄子继位以后,一定会残害他们。你死我活的事,谁能坐视不管?
      逃不掉的,冲不破的。以一人之力,挑战千年的传统,是以卵击石。不可能。太平公主父母皆为皇帝,都没做上皇太女。安乐公主这般,皇后,你真能把天下交给她吗?
      “本宫若说,非要这样想呢?”韦后面色清冷,不为所动。
      “皇后,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不懂是么,你不懂,我懂。”她咬字很清晰,铿锵有力,“经历了那几年李武之争,九死一生,自己也险些命丧黄泉,留下一道墨痕。这样的事,真要再让后人重演一遍么?”
      皇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前支持另立皇太女,不过是要借助武家的力量上位而已。如今武家受挫,势力尽归你手,你会让安乐再嫁一个武家人,然后,再为自己牟利。从头至尾,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个所谓“天下第一”的梦想罢了。对,我恨那些三从四德,恨那些伦理纲常。但教条对女子来说,既是束缚也是保护。它告诉女人我们究竟是谁,社会的期望究竟如何。三五个人冲破牢笼,已经够多了。如果破又不能立,一代女性,将无家可归。这将是混乱的根源。
      “昭容,你说什么?你好好反省反省。你想清楚了吗?”韦后皮笑肉不笑,“你等着。”
      “好,我等着。”她转身便走。
      “婉儿,我对你不好么?”阴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对你,不好么?”
      “好,很好。”她没有回头,“但若一切的好,只是为了让我听话。抱歉,我不需要。”
      第二日,敕命下来,上官婉儿由昭容降为婕妤。
      她还是有些掩不住的心悸,毕竟那位和事天子,根本不像外界看来一般和善。他早对弟弟妹妹有所猜忌,有所戒备,必欲除之而后快。如今听从皇后的建议,令御史台审问太平公主兄妹。这一套对付下来,公主和相王怕是凶多吉少。皇帝要他死的人,有几个能从御史台全身而退?
      御史中丞萧至忠,和韦家缔结几门婚姻,也算是老亲了。皇后要他审,明摆着就是要彻底解决二人,不留后患。心狠,手也毒。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件令帝后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萧至忠请求面见皇帝,以头抢地,长拜不起,涕泗横流。
      “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
      相王当年做皇嗣的时候,上表固请则天皇帝,要求将陛下您立为太子。其心恳切,竟绝食数日以示诚意,这是天下共知的。那时候他都不想与您争皇位,现在怎么会谋反呢!
      他聪明地把矛盾点引到了相王身上,绝口不提公主。婉儿心下暗叹,能让太平看中的臣子,果然非比寻常。后来她向萧至忠询问此事,那人没有多言,淡淡留下一句:“宦海浮沉,公主是我的伯乐。”
      当下李显头疼起来,萧中丞为相王和公主说情,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趁此机会,婉儿呈上右补阙吴兢的上疏:自古委信异姓,猜忌骨肉,以覆国亡家者,几何人矣!尺布斗粟之讥,不可不慎,《青蝇》之诗,良可畏也![R12]
      《青蝇》是《诗经??小雅》中的名篇,讽周幽王信谗言的。“营营青蝇,止于榛,谗言罔极,构我二人”,婉儿诵了一遍,亦对皇帝进言:控告相王兄妹参与谋反,于理不合。他们已经功格天地,位极人臣了,再帮助重俊政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相王宽厚恭谨,公主乐善好施,杀之不顺人心,天理难容。还望陛下深思。
      再说,则天皇帝将帝国权柄交与您,也是看中陛下友爱仁孝。现在陛下残害手足,先皇在天之灵,怎能不痛彻心扉!
      李显犹豫了,他攥着拳头,皱眉。婉儿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原本诬陷相王与太平,大约就是韦后、安乐、宗楚客等人谋划。现在要改,必得找皇后商量。她心中很明白,要杀要放,皇帝本人的态度最为关键。说一念生死,不为过。于是缓步走到李显身边,凑近耳畔,丹唇轻启:
      “帝王权术在于制衡。若皇后一党独大,其心虽不异,日久天长,也必异。臣奉劝陛下,还是留着相王与公主。否则他们要对付的,陛下以为,是谁呢?”
      李显不言。久而开口:“朕素来孝友仁厚,奈何奸臣挑拨,使朕不能自明。谋反一事,定有奸臣诬告,朕,不追究了。”
      嘴上说着不追究,人也放了,但此事,不可能不让他们付出代价。萧至忠等人成功地将矛头转向相王,于是李旦的五个儿子受累,说是封官,一一被送到外地。三子临淄王李隆基,任潞州别驾,即刻出京。[R13]
      至此,重俊政变的余波,才算真正平息。

      [R1]《资治通鉴》:八月,戊寅,皇后及王公已下表上尊号曰应天神龙皇帝,改玄武门为神武门,楼为制胜楼。宗楚客又帅百官表请加皇后尊号曰顺天翊圣皇后。上并许之。
      [R2]当时武党势力还是不可小觑的,《旧唐书》记载的安乐公主与驸马武延秀、侍中纪处讷、中书令宗楚容、司农卿赵履温朋党,大概就是从那时候慢慢形成的。
      [R3]指韦温,韦安石,韦巨源三人。
      [R4]也有人说魏升是无辜被裹挟进叛军的,这是个未解之谜。
      [R5]过程比较曲折,本来按律法儿子谋反,父亲株连当杀,但中宗素来信任魏元忠,不愿杀他,仍旧做着宰相。于是宗楚客等人再谏,改为流放。《资治通鉴》记载:初,右仆射、中书令魏元忠以武三思擅权,意常愤郁。及太子重俊起兵,胁元忠子太仆少卿升自随,太子死,升亦为乱兵所杀。中宗以其功大,且为高宗、太后所重,故释不问。使劾元忠,谓元忠功不及侯君集,亲不及房遗爱,而父子竟与李多祚等谋反,正当如侯、房赤其族,云云,中宗以为然,于是下大理狱,贬渠州(今四川渠县)司马。宗楚客令给事中冉祖雍奏言:“元忠既犯大逆,不应出佐渠州。”杨再思、李峤二相亦赞之。九月九日,再贬元忠务川(今贵州思南)尉。楚客等仍穷追不己,幸元忠行至涪陵而卒。
      [R6]对,就是那个产榨菜的地方。
      [R7]《资治通鉴》记载,此事主谋是安乐与宗楚客等人。个人认为,背后还是韦皇后捣鬼。
      [R8]《资治通鉴》记载:襄邑尉襄阳席豫闻安乐公主求为太女,叹曰:“梅福讥切王氏,独何人哉!”乃上书请立太子,言甚深切。太平公主欲表为谏官。豫耻之,逃去。
      不过席豫为啥感到羞耻,这么看不起我平?
      [R9]学者孙英刚指出,神龙三年政变导致许多人暗中改换政治面目,向力量强大的相王和太平公主集团靠拢。
      [R10]《资治通鉴》记载:昭容始惧,思昱言,自是心附帝室,与安乐公主各树朋党。
      [R11]出自班昭《女诫》。婉儿诗文常常自比班昭,我一开始也不大理解,后来群友告诉我,《女诫》主要是针对女贵族或者太后之类的女性,这样做目的性很明确,是防止外戚乱政。这些话是针对皇亲国戚的,只是后来影响力被扩大到了全国性。班昭本就是一个女性政治人物,反对女性参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不太可能。
      [R12]原文较长,不做摘录。这一段出自《资治通鉴》,有兴趣可以自查。不过《通鉴》这段最后一句是:相王宽厚恭谨,安恬好让,故经武、韦之世,竟免于难。居然提都不提我平!明明萧至忠是太平的人嘛!
      [R13]这是景龙二年四月的事了,为了连贯,稍稍前移写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礼物,当然不能开车咯!一直幻想婉平因为政见不同相爱相杀,但是通过史料分析,她们似乎一直是共进退的。只有把这部分弄到韦婉身上,相爱相杀有点好磕啊有没有!韦后纵容着婉儿的反对,只是降为婕妤,不想武皇那样赶尽杀绝,磕到了有没有!(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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