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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心弦乱(2) ...

  •   李弘后来娶了裴氏。太子妃裴氏贤德明礼,李治很满意这个儿媳妇,说以后东宫无忧了。李弘敬她,却极少有爱慕之意,近来又监国,只顾一心处理政事。偶尔闲下来,想到妹妹还在宫里,便乘马信步去大明宫,也借机休息半日。到了宫里,妹妹却不在,问了才知,说是去掖庭内文学馆读书了。李弘多日不见妹妹,心中甚是想念,便策马去掖庭。
      太子极少去掖庭冷宫的,宫里又大,他走着走着,竟然迷了路。实在累了,望见前面有两座房子,敲门进去。这一进去了不得,里面住的不是别人,是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两位公主皆为萧淑妃所生,当年萧淑妃被打入冷宫,不久被杀,两个女儿毕竟是皇家血脉,没死算是万幸。如今被关在冷宫,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春秋。
      冷宫闭塞,多少年没有见过外人,两个女孩子蓬头垢面,话也说不全。见到太子不知行礼,只是傻笑。李弘的心猛地一痛,这是他的姐姐啊,流着同样的血,却被这样对待?再这样下去,她俩怕是会变成疯子。他握住一个姐姐的手,对她说:“皇姊别怕,我一定会让你们离开这里的。”
      “嘿嘿,好啊,好。”她面色灰蒙蒙的,分辨不出来年纪。
      李弘不忍心看下去了。他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第一次觉得母亲做得实在太过分。王皇后有错,萧淑妃有错,这两个女孩子有什么错!他想找到笔纸,即刻写一封家书寄去,便不管看望妹妹的事,策马回了东宫。
      “这书——就这么好看吗?”
      婉儿放下书卷,看见伏在案上,用一双大眼睛瞧着她的公主。她看着这双眼睛,花了许久才确定,她不是误落人间的精灵。很难相信这是凡人的双眼,眼里仿佛流动着整个星河。她眉眼还小,神色却灵动,很难判断年岁究竟几何。这样一张脸,大概永远不会随年华老去。她是这个王朝最独一无二的女子。
      令婉儿感到不安的是,这双眼睛含情脉脉,逼得她侧过头躲避。
      “我的字还没练好呢,你就顾着看书。”太平嘟起嘴。
      “公主练了两个时辰了,也该休息休息。”
      “我不管,我罚你的。叫你来教我写字,你就得来。”太平抓起婉儿右手。
      “这样对不对?”
      婉儿扶正太平的手腕,叹了口气,刚刚才教过的,怎么又忘记了。她站在太平身后,一只手帮她改换着握笔的姿势,正入神,冷不防太平把头靠在她肩上,鼻尖蹭着她的颈窝。
      “公主?”
      “我累了。”
      “公主,是你叫我来教的——”
      太平双手抱住她的腰,鼻尖停留在那里,呵出的热气弄得婉儿痒痒的。她有些不自在,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太平睁开眼,视线恰好落在了婉儿的耳廓上,轮廓的尽头是小巧的耳垂。好像半粒珍珠,映着光半明半暗,看得她有种想咬一口的冲动。挣扎许久,还是怕婉儿讨厌她这样做,只用唇轻轻碰了一下。
      那种渴望渐渐清晰起来,随之不得不产生的压抑,让她浅浅地明白,如果真的无关爱恋,她抱着婉儿的时候,心就不会那么慌乱。她想触碰,想抚摸的时候,就不会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她很怕这个人厌烦自己,那样一个正统的人,熟读诗书,出身于儒学世家,礼教怕是刻进骨子里了,怎么可能陪她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她微微透露出内心,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她怕是要作呕吧。
      从前做了太多惩罚的事,太平渐渐发现,这样并不能使婉儿动摇丝毫。也对,面对欺凌和不公,反倒产生依恋的话,那就不是婉儿了。那是一个多么正派,多么爱憎分明的人啊,从来没有软弱的时候,也从来不会犯错。她不知如何是好,要么就永远把不伦的情感埋在心里,可这不是她。她是骄纵的公主,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
      “殿下若是累了,就回宫休息吧。今日练得够多了。”婉儿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毫无感情。
      “不要!”她抱紧了怀中人[R1] 。也只有此时,可以多沉沦片刻。
      琴音是陪着公主来的,站在一旁远远看着,见状笑道:“她俩的感情,还真是好啊。”
      范先生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微笑一下,默不作声。
      那日,婉儿回去见着母亲,沉默了半日,忽然开口道:“我觉着,公主对我的态度很怪,她不会是——”说着皱紧眉头,摇了摇脑袋。
      “一定是我想多了。”她笑了笑,“我只是个女奴,不该想入非非。也许她只是回心转意,感谢我那日救她呢。”
      郑氏问:“公主,没再为难你?”
      “没有。”婉儿轻声说,“但她这样对我,反而让我有些慌乱,不知如何自处。”
      “她——怎么你了?”
      “没什么。”婉儿抬头看母亲,“没什么,就是些女孩间的举动,让我受宠若惊。”
      一个女奴,若是整日幻想着公主对自己有意,也过分痴傻了些。她最最看不惯那些一直做白日梦,却不会靠自己的双手,多做一点实事的人。她不想,也不该在意情爱,更不应沦落到儿女情长中去。
      孔孟之道,为民,为社稷。婉儿总想着,自己应该做一个周公伊尹,管仲萧何一样的宰相。对,如今她只是个奴仆,但她与任何一个宫奴都不同。婉儿是公主的侍读,才华被范先生赏识。如今外朝实掌大权的武皇后,也是女人。皇后那么美,那么优雅,要是做了宰相,她一定要辅佐皇后那样的人。读书,写诗,婉儿从来都聪明过人,她相信自己只要再努力些,凭这些天时地利,一定能做得到。凭什么只有男子可以做官?她哪一点比那些人差?那些只会整日骑马打猎的纨绔子弟,一个个做了高官,贺兰敏之这样的渣滓都封了国公。她不信,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这些人有哪点比得上她。她自信,能比他们做的好上千百倍。
      公主今日来晚了些,日上三竿以后,才带着一大帮宫女,前呼后拥进了内文学馆。
      一进门,宫女们三三两两呈上食盒,又上来两个人摆盘。那是个名贵琉璃碗,全体通透,不带一丝颜色。食盒里,是艳红欲滴的含桃[R2] ,比铜钱稍小一些,一粒一粒,如珍珠一般堆砌。
      “御花园里这上好的含桃,往年都是赏给大臣的,今年百官都去了洛阳,没人吃,坏了岂不可惜。婉儿,这些是我亲自采的,都是绝佳的上品,你尝一尝好不好?”
      “等今日功课做完吧。”婉儿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开心,反而更冷了。
      太平皱起了眉头,赌气似的开了一旁的奶蒸酥饸,自顾自拿了一颗蘸了吃起来。斜着眼瞟过去,婉儿仍然手拿着书,低头阅读,没有半分理她的样子。照以前的脾气,公主早就生气离开了,可——这是婉儿啊。太平挑了一颗最大最红的含桃,蘸上酥饸,凑到婉儿身旁,一只手送到她唇边。
      奶香味扑面而来,酥饸沾到了她的上唇,婉儿下意识躲开了。她看着太平,觉得有些不自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太平咯咯笑了,又把含桃送过去。
      “我……我不吃。”她别过头去。
      “为什么不吃?”
      婉儿抹掉上唇沾的奶酥,看一眼她:“关中颗粒无收,百姓忍饥挨饿,我是宫奴,每日饱腹便觉得庆幸,哪敢吃这样名贵的东西。再者,想起那些饥寒交迫的平民,这等享受,我也于心不忍,实在受不起。”
      “你想说什么?”太平再忍不住,语气带了点气愤,“我今日天不亮就起来,给你摘了这些含桃,一片好心好意,你却不领。这也罢了,还说什么‘于心不忍’,是骂我没有悲悯之心么?难道这御花园里的含桃,分给长安百姓,就能使他们度过灾荒了么?”
      她一手打翻琉璃碗,含桃一粒粒滚落,翻滚着散落一地。琉璃碗碎裂的声音,分外清脆刺耳。
      婉儿不知所措,抬头看去,太平身后跟了众多宫女,已经拂衣离去。
      “我——”她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踌躇一会儿,还是坐下读起了书。奇怪的是,刚刚还读得入神,如今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一行一行扫过,字都认得,却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从前没有经历过这种状况,婉儿只好放下书,向窗外望了一会儿。
      她……她怎么了?
      傍晚的时候,天空暗了下来,婉儿知道今日公主不会来了。明日——明日也许也不会来了吧。乌云聚集在长安上空,天色更暗了,只有些微光晕透过厚重的云层。婉儿刚收拾了纸笔要走,婢女琴音走了进来。
      “阿姊,公主有事吩咐吗?”
      “婉儿,你去看看她吧。公主殿下回了宫,就吵着要酒喝。本来皇后娘娘不许她饮酒,可她的脾气你也知道,没人拗得过。稍不留神我再看时,她已喝了一坛烧春。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还要酒喝。她年纪太小,再喝下去,怕是要出事。我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是和你闹不快,才要的烧酒。还是你去劝劝吧。”
      “公主在哪里?”婉儿不自觉急了起来。
      琴音领着婉儿去往大明宫。婉儿只恨宫女走得太慢,又不好催促,只有跟在后边。到了宫内,婉儿看见太平伏在案上,一身的酒气。她微微闭着眼,嘴里还在嘟囔什么,脚边已放了两坛酒。
      “公主?”婉儿小心翼翼拍拍她,“我来了。”
      “嗯——画采,你来了?”太平眼还是没睁,只是嘴角稍稍动了动,“我不是打发你去纹绣坊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殿下,我是婉儿。”
      “婉儿?是哪个婉儿……”说着,她又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婉儿只有摇头。她回身对琴音说:“我来也没有作用,公主都这副模样了,明日再谈吧。我先——先送公主回寝处,如何?”
      琴音点点头。婉儿毕竟年纪轻,那只残手已恢复的差不多,拉起公主没费太大力气。她架着太平去了寝宫,轻手轻脚放在床上,低声责备道:“不能喝酒,就别赌气喝这么多。醉成这样。”她皱起眉头。公主大概是听不见的。
      “公主——好好歇息吧。”婉儿把她的手摆好,铺上锦被。还没盖严实,太平翻个身,被角滑落下来。婉儿只好又拉上,嘴里念叨着:“盖好,当心着凉。”
      “我……我不凉,我热,好热啊。[R3] ”太平忽然说话,吓得婉儿一惊。抬眼看过去,太平依旧闭着眼,脸颊上是淡淡的红晕。她哼哼唧唧地把被子扯下去。
      “不行。这样半夜会冻着。喝这么多酒本就伤身,当心再冻坏了身子。”
      “我不管,我不要盖这被子。”口齿不清中,分明是赌气撒娇的口吻。
      “你——”婉儿转身要走,却被太平拽住了袖口。她使力拉扯两下,没能脱开,只好放弃了。没想到醉酒以后,太平虽然神志不清,力气却比平时大了许多,直教人挣不开。
      “过来陪我。”太平还是闭着眼。
      “臣明日还有功课要做,这么晚,也该回去了。”婉儿正说着,不防被狠狠拽一下,重心不稳,跌倒在太平的身上。刚要起身赔礼,公主搂住她的脖颈,胳膊用力箍住。力道很大,婉儿胸口与她紧紧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空隙。太平在她耳边喃喃: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我喜欢……”[R4]
      话未说完松了手,头也侧到一边。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

      [R1]谁不想要这样的年下呢?
      [R2]就是樱桃,唐朝人叫含桃。唐朝人时兴蘸奶酪吃樱桃,挺奇怪的哈。
      [R3]其实太平在这里根本就没有醉,只是装醉勾引婉儿,婉儿果真中计。
      [R4]借用的是《医女与兔子精》第一集片尾彩蛋的梗,医兔真的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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