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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近亦远(3) ...

  •   “澄澜。”说不上是温柔亲切,还是低沉喑哑。就是那麻麻痒痒的感觉,刺进他的骨髓。他跟在那个女人身后,醉了一般,亦步亦趋。书楼盖着琉璃瓦,远看晶莹剔透,如同美玉架成一般。楼下晒着几卷书,风吹过,哗啦哗啦地响。婉儿推开那道门,正中对着一个金兽香炉,异香仍然弥漫着,夹杂好闻的书卷气息。墨香是世上最诱人的味道,只是有些苦涩,百合香中和一番,是种毫不甜腻的清新。[R1]
      崔湜觉得他要醉倒了。
      书楼有道窄窄的木梯,架高的那层堆叠着书架与书卷,整整齐齐码好。有几卷书,卷轴竟是绿玉做的,卷标一道伸出来,像灵蛇的小信子。拂过一书卷,凑近有香料的残息,淡而雅致。几乎每卷书籍,她都找专人熏过香,如此便可不腐不蠹。阳光透过上方的小窗射进来,染得纸卷成了金色。那是成堆的黄金啊。
      后边那些不常看的,盖上一层红绸,免得落了灰尘。中央摆着两张桌案,一张笔墨纸砚俱全,笔格诗筒[R2] 放在一边,架上有支名贵的宣城紫毫,镇纸是只侧卧的瑞兽。另一张桌案,只放了盏熄灭的油灯。崔湜附身看那张空桌,侧头,正对着窗外。倚着凭几读书,微微抬高视线,就能望见天边碧云升起,涌动着绵软的日色。
      整个院中,最豪华的所在,便居于此。
      “果然是上官昭容。书放的地方,比人住的还好。”崔湜起身笑道。
      “澄澜,请坐。”她指向那个笔墨俱全的书案,自己则屈膝坐在这边。几乎没怎么翻找,从身后抽了一卷书,扔到对面。
      “抄吧。”
      “什么?”
      “抄吧。”
      崔湜压下几分惊愕,展开纸卷,叹了口气。研墨提笔,他看见昭容随手展开了什么,正细细看着。窗外的日光映在脸庞,恍若清冷的谪仙。他低首,蘸墨写了题头,篇目也算寻常。于是又望向婉儿,似乎在盼她说这是个玩笑。婉儿却已浸入书海,不再理会他探询的目光。
      苦笑着埋头抄写起来,悬空的手肘已经酸了,崔湜心下满是疑惑——昭容究竟做的什么主意?好在他自己也有些感觉,昭容边看着书,似乎偶尔也望他两眼。不是对自己全无兴趣。
      抄写完毕,崔湜扭扭脖子,洗了笔,重放回笔格上。婉儿仍沉在书中,没有搭理他。崔湜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到她身后边,弯下腰,手搭在座下人肩上。
      婉儿下意识闪身,避开了他的触碰。
      “昭容坐累了吧,我替您捏肩。”
      “抄完了?”她究竟是沉稳的,回头问他时,已然没有丝毫失措。
      “抄完了。”
      “那就再抄一遍。”没合上书卷,她又埋下头。
      “昭容这是——拿我寻开心呢。”
      “不愿意,你可以马上离开。我不逼你。”
      崔湜皱眉,又坐回那张案前,重拿纸张抄写起来。他特地挑了张上好的洛川纸,想着这纸张金贵,兴许昭容不会叫他再抄了。没成想婉儿看着,反而微微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险些弄翻了砚台。
      抄了小半,放笔,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昭容与武司空,与陛下,并非真正的情人或夫妻。那您——真正喜欢过谁么?废太子贤,还是别的什么人?这么多年,很冷而且寂寞,您难道……没有丝毫欲望么?”
      “澄澜,你自家有娇妻美妾,想叫她们矜持温雅、三从四德,却这样与我说话,不合适吧。”她卷起手中的纸,“听说你的夫人,也是倾城之貌。那你来这里求什么,我还不清楚么。官运罢了。”
      “我是真的敬仰昭容。”
      也是真的希望与您有更深的连结。
      “我在其位,只谋大唐天下。对你们这些男人,没什么兴趣。”将书卷放入架中,又抽一卷。
      “没经历过男人,怎么知道男人的好呢。”他有些无端的信心,自信能给这个人热烈的爱,和更美好的生活。
      “人生苦短,事务繁多,为何偏要我试试没兴趣做的事,何必呢。”她一边摊开纸,漫不经心地回道,“既然男人那么好,澄澜,你自己怎么不去试试?”
      崔湜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笑了笑:“昭容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相视而笑。
      “作诗首先要做人,做官却时常不能做人。非要选一个,昭容选作诗还是做官?”他问。
      “做人就好。”
      他笑起来,总是那么清丽温暖:“那我——还是做梦吧。”
      这么多年,我仍能记起奉宸府初见那天,您坐在那里,见我来了,就起身迎接。仪态端庄而文雅,散发着摄人魂魄的魅力。昭容,您有种深邃而洞穿人心的美。
      那天夜里,我就做了梦。关于您的。
      “我是陛下的昭容。”她说。
      “既然做不成爱人,能做您的知己么?”崔湜没有固执己见,他退让了。
      “希望昭容,能将我引为知己。您以为,我有这样的资格么?”
      武三思没他的容貌,二张没他的诗才。崔湜是与她交集的几个男人中,最漂亮,最浪漫,最有才,也最性灵相通的一个。年轻男人炽烈的爱,她从前不曾体会过,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莫名有些难受。
      “澄澜,你要记住,虽是我让你进的藏书楼,你终究是长公主提拔的人。若非她向我力荐你,当年封做了奉宸府的供奉,你决然到不了今日的位子。”
      “臣当然记得。”他诺诺。
      你走吧。天色暗了。也该离开了。
      崔湜起身,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整理好笔格砚台,将抄写的文字卷起,双手呈给婉儿。
      昭容将是我毕生未完的梦。他说。他的眼睛很漂亮。
      崔舍人确是不寻常,身在官场,算不得洁身自好出尘不染。他的所作所为,多为仕林不齿。可你看见本人时,偏又会觉得清俊美好。仿佛那一切罪名都是刻意安上去的。因为如此温雅的男子,绝不能做出那些卑鄙无耻的事。
      正因如此,婉儿才有几分相惜。相较于此时中书省偏殿批阅,与崔湜在书楼对坐,也不失为一种休憩娱乐。
      因为朝堂上的正事,实在叫人头痛。
      “上官昭容。”
      那张美丽而扭曲的脸,因为美丽,所以扭曲。安乐这样年轻而心性脆弱的孩子,不该背负如此沉重而难以驾驭的美丽。这只会使她万劫不复。
      “公主请坐。”
      十数年前,她也曾如这般,挑几本奏折放于对座,等一位年轻的公主交出她的答卷。公主不是同一位公主了,眼前是一位绝美而绝危险的人物,她的笑容轻蔑不屑,带几分嘲笑。靠在坐榻凭几上,便有侍女上前捏腰捶腿。她摆手,众婢退下,又有侍从呈上瓜果葡萄,放于桌案奏折一边。
      婉儿无言。
      修长的手指皎白如同月色,拈一颗葡萄放入口中,伴随着汁水爆裂声,指尖粘上了淡淡的紫粉。盯住这一点颜色,她轻轻舔舐,左而右,婴儿吮吸乳汁般吮着手指。
      “昭容,本公主美么?”含笑望过去,挑眉,眼神天真如稚子。
      “公主天姿国色。”
      安乐眼睛眯起,笑容更开了:“我就说嘛。”
      “的确,卿本佳人。”
      年轻无礼的公主并不知道,卿本佳人这句,后边接着是什么[R3] 。恭维太多了,这一句,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中书的偏殿盈满了张狂尖锐的笑声,埋藏的疯狂洋溢出来,她睁大晶莹的眼,瞳孔犹如黑洞。
      “那就劳烦你和阿耶说一句,”她附身托腮,还带几许笑意,“就说——我天赋异禀,精通政务,是大唐未来不二的继承人。”
      “臣不说妄语,”她的墨研好了,翻开奏本,“帝后托臣教导公主,身负其责。还请公主先看看那几本折子。”
      安乐没有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半晌,又拈一颗葡萄。
      “昭容,你很无趣。”她说。
      贞洁代表着无趣,而美丽就是癫狂就是放浪。昭容,你很无趣,可似乎也不怎么贞洁。
      她耸耸肩,将那粒葡萄丢进嘴里。
      贞洁很无趣,毫无趣致,就像你一样。但我很难想象,武三思、崔湜、还有一众求官者臣围绕着——你这样一个□□的人,居然也会如此无趣。
      “昭容,你过得好么。你真的快乐么?[R4] ”她笑。
      “公主,奏折。”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无花空折枝。[R5] 我向来不做无趣的事。她拨弄着盘里的葡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说成事在天,谋事还是在人啊。昭容。我做皇太女,对你有什么坏处么?没有吧。你凭什么……不支持我呢?
      又舔净指尖,安乐明艳逼人的眼,向这边看过来。
      “中书省不是食果肴的地方,烦请公主换个地方。”她冷冷应道。
      “昭容,你对公主,有些无礼了。”安乐附身倚着桌案,“就不怕,我废了你的昭容?”
      “那就去吧。”婉儿停笔抬头,“近来天气湿热,找你阿耶的时候别太急。小心暑热侵袭,坏了身子。”
      安乐笑得更厉害了。
      “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她站起身,侍从连忙上前端起果盘,服侍她离开。
      “你可以美一辈子么?”婉儿没有放下笔,抬首问她。
      如果美是你唯一的武器,那么,她将成为你最大的软肋。
      “我可以美一辈子。”安乐的答话毫不犹豫,“可惜有的人,一辈子都没美过。我替她悲哀。”
      语毕,转身欲走。
      “公主,奏折。”婉儿坚持。
      安乐似乎有些惊愕,又感到好笑,回头看了她一眼。附身提笔,匆匆写了什么,卷起纸,丢在婉儿桌案上。扬长而去。
      展开奏折,所书乃上岁天旱谷贵,灾民迁移之事。[R6] 奏折末尾,是安乐方才所批。三个朱红的大字,歪歪扭扭,触目惊心:
      尽杀之。
      婉儿望向门外,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后来,这位年轻美艳的公主,再没来过这里。
      皇城外不远处,太平公主的府邸,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她坐于厅堂,把玩着古董,品评着字画,逗弄着鹦鹉。有人问起上官昭容,她就说,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人罢了,两面三刀的,迫于淫威才接近本殿。随后转而反问来人,他是怎样看上官昭容的。
      有人沉默,有人疑惑,也有人顺着话讲下去,说昭容油光水滑,见风使舵,从武周朝就是如此,不能深信。又说昭容残害忠臣,勾结韦武,有此等臣子,实乃国家不幸。
      每每碰见这样的人,太平总是拉他坐下,待以上宾之礼,虚席要他赐教。直到这人骂得口干舌燥,再没有新花样,她就赏一匹绸缎,合掌道:有理有理!
      一阵清风吹过,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架上的鹦鹉叫到:“婉儿,婉儿!”[R7]
      对面的人刚骂到兴头上,听到这声怔在当场。满脸的狐疑。
      太平顺顺鹦鹉的羽毛,凑过去,像是教导顽皮的孩子:“这个婉儿呢,是个穷酸措大[R8] ,老是跟本公主过不去。”
      婉儿,傻子,婉儿,笨蛋。她轻声教着。
      “别管她,继续说。”太平扬手向对座示意。
      相隔不远的上官府邸,也有一众求进的文人,在院中摆下坐席,饮酒赋诗。崔湜呈上诗稿的时候,低声问她:
      “上官昭容,这样的场合,你叫我来,岂不是自毁名节。”
      “不是澄澜你劝我这样做的么,如今又不喜欢了?”她摊开纸,“再者,名节?名节有命重要么。有她的命重要么?”
      “谁的?”
      婉儿抬眼笑了:“大概是我的吧。”
      她批点着诗稿,崔湜文才了得,一篇五言,可圈可点。婉儿点头称好,抬首又见他在笑。
      “澄澜,你的兄弟们,和你长得像么?”
      “像。”
      “那你把他们都叫过来吧。”
      众人宴饮欢歌,联诗直到半夜,兴尽而归。文人们各自捧着诗笺,作鸟兽散。都走了,都走了,崔湜坐到婉儿身边。那时他才感觉,夜晚如此静谧,淡淡的光线洒在青衣上,淌着永远的诗。
      婉儿有些微醉,含糊不清地对他说:“澄……澄澜,还是你最像。”
      “像什么?”
      婉儿微笑,抬头向天空望去。崔湜便也抬头。
      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太平坐于铜镜之前,卸去敷粉红妆。鹦鹉站在架子上,似乎也有些困乏,于是她又伸手逗弄。不经意仰头,窗楹之外,也是那轮圆月。
      她离我多远呢。不远,也很远。

      [R1]这段描写整段都参考了吕温的《上官昭容书楼歌》。
      [R2]笔格,顾名思义,就是放笔的架子。唐人笔架行制很多,笔格算是较为常见的一种。而那个像笔筒的东西,其实是诗筒,也就是有灵感了写个诗的草稿,随时扔进去以后整理的小筒。
      [R3]魏征修《隋书》中韦鼎的典故,后来演化成“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R4]婉儿:雨女无瓜!
      [R5]这是两句诗,都是中晚唐的句子,我把它们放在一起了。只是放这,当时不可能出现的。
      [R6]取材自《资治通鉴》关于707年的记载:上以岁旱谷贵,召太府卿纪处讷谋之。
      [R7]这是群里1358同学点的梗,答应人家要写的,这不就写了。其出自于北宋蔡确的典故:蔡确被贬新州时,只有一个叫琵琶的爱妾相随,另外还养了一只鹦鹉。这个鹦鹉能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不久,琵琶死于瘟疫,从此蔡确再没敲过小钟。一天,蔡确因事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名字。蔡确触景生情,大感悲怆,赋诗一首:“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此后不久,蔡确郁郁成疾,殒命岭南。
      [R8]唐代骂酸腐文人,说他们没事找事,整天只会讥讽议论,就用这个词“措大”。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俊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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