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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斗功臣(2) ...

  •   正月二十九日,张柬之、崔玄暐等五人[R1] ,作为神龙政变最大的功臣,皆封为宰相并赐爵郡公。
      二月一日,李显再次探望了母亲,并颁布制令向天下宣告,此后每隔十天,他就要率领百官前往上阳宫问候母亲一次[R2] 。
      二月四日,李显登上紫微宫正南应天门,宣布复国号为“唐”,凡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皆复永淳故事。女皇造的十几个新字一并废除,只留下她的名字“曌”。于是武周从此消失了,一笔勾销,再不会回复。
      神龙这个年号,像是她专为儿子改的。
      政变以后,功臣们没有清剿武家人,更没有按狄仁杰说的那样,即刻诛杀武三思。他们的的确确不是狄公。洛州长史[R3] 劝几人斩草除根,免得武氏死灰复燃。张柬之说不着急,大事已定,他们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蹦跶不了几天。近来杀人太多,不能再屠戮了。
      刘幽求,一个小小县尉,平日里很不打眼。宦海沉浮多年,到了四五十岁上,依旧郁郁不得志。但此人野心勃勃,绝不满足止步于此。听闻政变的消息,赶紧拍马进京,劝说功臣们:“武三思尚在,公等终无葬地。若不早图,后悔无及。[R4] ”
      张柬之仍旧不听。他说武三思要留给皇帝陛下。这种罪大恶极的魔头,只有陛下亲自杀他,才能立君威。
      他们没有动作,武三思自己却明白得很。在这个当口,武家要倒霉,作为武姓势力代表,他首当其冲。要自保,必须先下手为强。
      这人果然来找婉儿。
      他说,曾言来日方长,“来日”也许已经到了。武三思年纪不小,发福有些严重,横肉堆在一起,笑容莫名地艰难。他问:婉儿,我们多少年的交情?至少十年了吧,若是从我见到你那天算起,大约二十年了。
      婉儿的回复很冰冷:朝廷不谈交情。
      软的不行,武三思便蛮横起来:我是皇帝的亲家,我的儿子是驸马,娶了他们最宠爱的女儿。没有你,虽然勉强些,一样能活下去。问题在于你,在于你想不想活下去,又想怎么活下去。当然,我们也需要你,需要你的头脑,需要你的笔。
      婉儿笑了。她说梁王不用吓唬我。她说,这么久了,您也知道,我没那么好骗。驸马的父亲?便是驸马本人,又如何呢?当年太平公主受宠,一点不比安乐她少。
      不论谁当政,都需要我的头脑和我的笔;但不是谁掌权,都需要梁王在朝堂上横行。
      武三思没能得逞,不免有些气恼,仍然挤着笑。
      “陛下的一切都毁了。没有人陪她,连我这个亲侄子,都不能入宫探问。上阳宫不过是一座监牢,一座大些且豪华些的监牢。对她来说,这种惩罚远比凌迟来得痛彻。这是在凌迟她的心啊,婉儿,你的仇也该报完了吧……”
      被最后一句豁然击中,婉儿的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复仇,对,多像复仇啊。她忽然意识到,不经意间,自己切实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复仇。不仅是对女皇的,是对武家的所有人。他们前路未定,忧惧彷徨。昔日不可一世的王,沦落到来求她怜悯。求她一个无根无基的弱女子。
      平心而论,她不想再搅进武三思这趟浑水,反而更想趁此机会,与这个男人撇清关系。谁又知道,提前计划的一切,往往不能如愿。调和李武,是女皇最后的遗愿,是她信誓旦旦允诺的任务。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眼前,一个最恰当的方式,碰上了一个最好的契机。
      她停顿了许久,没有说一个字。
      二月十四日,李显立妃子韦氏为皇后,追赠起父韦玄贞为洛王,大赦天下。
      婉儿又见到了那个女人,和她眉眼流露的坚定与凶狠。而她对权力的渴望就那样喷薄出来,毫不掩饰地贪婪。她等了太久,数次浮沉,再也等不得了。发号施令的时候,俨然天下尽在掌中。
      接着,李显追封李重润为懿德太子,李仙蕙为永泰公主,给他们修建了极豪华的越制墓,并号墓为陵[R5] [R6] 。再下来,就是逐渐启动各项平反事宜。
      从最初的王皇后萧淑妃,到“谋反”的李忠和上官仪,再是扬州叛乱徐敬业,宗室逆反李冲,这一路上有多少人被女皇踩在脚下,就有多少人需要平反昭雪。李显一副欣慰的模样,他对婉儿说,你们上官家多年的冤屈,终于能洗刷了。
      婉儿摇头。
      她是第一个站出来公开反对的人。她说,圣人,事不能这样做,我也绝不会拟此制书。这些人身死家破,都是因为反对则天皇帝。现在以陛下您的名义平反,置则天皇帝于何地?此举是给后人以把柄,方便日后追究和清算她的一生。多少年后的事,我们都无法掌控。您的子孙若污蔑则天皇帝,将她斫棺暴尸,也许借的就是这个由头。所以我绝不可能支持。婉儿还活着一日,就要为保全则天陛下拼命一日。
      李显着实吃了一惊,他面带错愕地看着婉儿。无论从出于何种理由,站出来说这话的,都不该是婉儿才对。然而婉儿流露的坚定神色,让他不由得糊涂了。
      “真要平反,也不该如此着急。一定撑到则天陛下的遗制。”她补充道。
      问题出在那几个功臣身上。真心为政权的平稳过渡,就该按照太宗皇帝的先例,政变后让太子监国数月。在此期间,要平反的、要免职的、要处死的,通通以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这样一来,既是则天陛下宽仁大度化解仇怨,以皇帝之尊行退让之事,又是不叫您过分为难,做不孝之举,着急平反冒犯母亲。太子监国,不仅保护了皇帝的名誉,也保护了太子的名誉,是最完美的计划。事情都办完了,再让皇帝退位,太子登基,最好的结果。
      可是那五个人不同意,他们不同意啊,陛下。他们急功近利,贪图权位,害惨了你我。既然是您逼迫则天皇帝退位,“清君侧”的遮羞布便不攻自破。如今,即使则天陛下能发号施令,主动下制为叛军平反,仍要走三省六部的程序。这一看就是被您威逼,行的不得已之举。陛下您说,还能怎么办?只有等则天皇帝的遗制了。
      而大臣们不考虑这些,他们为了拥立之功,急着改朝换代。陛下,您看清他们的野心了么。他们已经这么做,就说明以后绝对不会安安分分,绝不满足于做忠臣。他们要做权臣伊尹霍光,以相权压君权,达成自己的野心……
      “可是——”
      “可是陛下要扳倒功臣,夺回君权,还得仰仗则天皇帝的余威。”
      只有淡化神龙政变的意义,才能削弱他们的功劳。所以我替您拟写的继位赦文,极力褒扬则天皇帝的功劳。陛下不会以为,我那样写是出于私心吧。再者,陛下就真没有一点母子之情,不记得母亲如何悉心抚育您了吗?陛下不知道么,您出生的时候,则天皇帝难产,险些丢了性命。春秋的郑庄公,母亲因生他难产受惊,取名为“寤生”,并一生厌恶他。可则天陛下怎么对您的?因为是难产,害怕以后多灾难,她亲自到佛寺为您祈福。出生才三个月,把您交给玄奘大师为徒,期望能佑您一生平安。后来,您童年一直体弱多病,她命人开凿龙门石窟,向佛祖和上苍乞求护佑。
      陛下,她能如此爱护,难道您非要给子孙把柄,让则天皇帝遭人唾骂,后世将她开棺夷坟么?
      李显不说话了。婉儿看见,帘幕轻轻飘动着,后边似乎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的目光穿过帘幕,射在她身上,甚至让她感到了疼痛。婉儿看过去,对帘后的人微微点头致意。
      次日清早,去中书省的路上宫人来报,说皇后有请上官才人。韦后六宫之首,母仪天下,要见一个小小女官,自然无法推脱。走到殿庭之上,她对韦皇后行礼,抬眼的时候,还是不禁诧异了一下。
      浓妆艳抹的面容,华美精致的衣物,仿佛今日不是见她,而是参加登基大典。这么比较起来,一片小小的花钿,显得有些寒酸。
      “臣见过皇后殿下——”
      “妃嫔何故称臣?”
      “臣本就是臣。臣——一直是臣。”她答。
      韦皇后的红唇勾起,她起身,厚重的衣物晃动着,婉儿都替她觉得沉重。
      “你是不是怕本宫,怕本宫以为你勾走陛下的魂,怕本宫出于女人的嫉妒,把你从皇宫里赶出去?”
      “皇后若是这样想,臣不敢以下犯上,只有任您处置。”
      “按理来说,我该嫉妒你的。陛下虽另有妾室,却无一个如你一般聪明,如你一般美好。只有你,还算值得我去嫉妒,”她抬头望大殿的雕梁,玉颈刻出一道俊秀的线条,“可莫名其妙的,我就是嫉妒不起来。恰恰相反,婉儿,你强烈地吸引着我,你太特别了……”
      你知道么,政变那一夜,我努力劝告陛下别出去,说的就是那些——功臣的野心。他们为了权位政变,而不是为了太子。陛下只是他们的挡箭牌罢了,以此将一次叛乱掩盖成正义的宫变。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婉儿。你那番话,说得实在太好了。我也想吐露那样的语言,清晰而铿锵,优美而坚定,有蛊惑人心却引人入胜的力量。可惜我不是你。而你——你太厉害了,婉儿。昨日你提到继位赦文,那时政变仅仅过去两天,一片迷雾中,你就切中要害,发现功臣过分的野心,想到压制他们……
      “皇后,您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她抚眉拈袖,“我需要你。婉儿,你正合我意。”
      “皇后——要我做什么?”
      婉儿你说,陛下该怎么对付那五个大臣?
      韦氏饶有兴趣地看她。仿佛要学当年的武皇后,在栖凤殿为婉儿出下“义不义也”的难题,以此探究这个神秘又俊雅的女子,究竟有多少根底。
      “陛下是要做文帝刘恒,摆平陈平周勃;不做废帝曹髦,被司马昭扼住咽喉。”婉儿毫不怯懦,对上那目光,一如往常。
      几位功臣为何如此嚣张,我猜他们心中,也把自己当忠臣的。不过是想把握国家命脉,以相权压君权的所谓忠臣罢了。一来他们也许会想,陛下受多年流放之苦,早已没了棱角,软弱无能,如今一定会感激他们拥戴,造出君君臣臣和睦之景。二来作为功臣,朝野风向一致褒奖,陛下即便要遏制,也不得不考虑民心。
      这就是五人的幻梦,大权在握的幻梦。如此野心昭彰,威胁皇权。必欲尽早铲除,免留后患。兔死狗烹,是所有忠臣的下场,不才我觉得——正合适。
      韦皇后闻言轻声笑了,她点头:“婉儿,说下去。”
      “臣以为,突兀降职与调离都不妥。毕竟他们的拥护者甚众,如此让天下人寒心。失去了朝臣的拥戴,对陛下来说,权力也不牢靠,因而此事要从长计议。对他们,先得礼敬有加,多多忍让,让他们不那么警惕。而后是控制军队,勤于治国理政,树立陛下的威望。接着在宰相里渗透自己的人,散布言论搞臭功臣的名声。最后——要么给个封地让他们过去,要么直接寻理由贬谪到蛮荒,一步一步环环相扣。毕竟你们是皇帝与皇后,占着名分优势,这么按部就班做下去,必然不错——”
      韦氏摇头:“我何尝不晓得这些,只怕等不得了。婉儿,你还记得裴炎么?他把皇帝从龙座上赶下来,只用了三十六天。再者,则天皇帝手腕如此高明,都被那几人神不知鬼不觉摆了一道。你我的的能力不如则天皇帝,若他们再次政变,怕是很难抵挡。照你这个五六年的法子,我看不行。就没有快些的办法?”
      “快的方法也有。但此时不同彼时,功臣也不是裴炎。希望皇后能考虑——”
      “快的方法是什么?”
      在房州的十四年,加上武周朝八年蛰伏。韦皇后是饿惯了的人。就这样让她一直忍饥挨饿,也没什么危险。可现在,忽然端上一桌山珍海味,就摆在眼前几乎是触手可及,生理的本能让她无法控制自己。即便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权力,也不需要那么快获得权力。
      快的方法是什么?婉儿咬了咬下唇,眉头微皱,许久才说:“与梁王武三思结盟。”
      韦皇后怔了一下,换了副恍然的模样,只笑:“早有所耳闻了,你们——真是那样的关系?”
      也难怪,你公开阻拦平反徐敬业等人不久,梁王就上书附和声援。你们商量好了吧,是不是?难怪你不断崇武抑李,对那个人,可真是付出了心血。
      一瞬间婉儿有些发懵,转瞬明白过来。梁王实在不地道,复唐以后,他在朝廷里从来一声不吭,大气也不敢出。婉儿刚提出暂缓平反,他就跳出来乱舞,就是要把她逼上同一条船。这下所有人都晓得,婉儿仍和武三思是同伙,百口莫辩。真够厉害的。
      便不会有人细想,她崇武,崇的是女皇留下的惠民政策,崇的是武曌的身后名,不是武三思这家伙;她抑李,抑的是借平反的风头,气势汹汹大肆僭越的李唐宗室,不是李显为首的直系皇族。
      她咬牙切齿。
      韦皇后看婉儿低头沉默了,于是走过去,手搭在她肩头:“婉儿,其实我不愿看到这些。别跟他纠缠了,梁王他配不上你。一千一万个梁王加起来,都配不上。”
      你该跟我站在一起,婉儿。你该忠于我。因为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婉儿笑笑,抬头直视着她:“不是该忠于您,是必须忠于您。皇后统领六宫,我不跟您站在一起,正如外朝的臣子对陛下有贰心,诛三族的罪。”
      “别这么说,婉儿。”韦皇后拍拍她,声音轻柔地询问,“那我们,能成为挚友和知音么?”
      “臣不敢当。”她稍退了半步,似是不经意避开皇后的手,躬身行礼。
      “你还是才人的职衔?”韦氏忽然想到了什么,叫嚷起来,“这不合道理。明日就封你做婕妤[R7] ,升到三品,我和陛下商量。”
      婉儿不知此时她是不是要谢恩,她还不那么习惯向新的皇后谢恩。恰好一声禀报打断了平静,宫女站在大殿之外询问:“皇后,人给您带来了。领进来么?”
      “皇后有要事,臣先退下了。”婉儿赶忙说。

      [R1]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晖、桓彦范。
      [R2]当年高祖李渊做太上皇,太宗皇帝几乎一次也没去看过。十天一次,已是极高的礼遇了。
      [R3]薛季昶。
      [R4]出自《资治通鉴》。
      [R5]发掘永泰公主陵墓的时候,由于其过于豪华,规格超高,考古人员一度以为是章怀太子墓。李显真的是宠女狂魔,只是最后还被女儿杀了……(不过这点有争议)
      [R6]陵寝是皇帝的级别,之前从未有过这样非帝王建陵的事。
      [R7]据《资治通鉴》记载婉儿最开始的官职是婕妤——“及上即位,……拜为婕妤,用事于中”,在劝韦皇后“奉行则天故事”的时候,仍然采用婕妤的称呼。但多位史学家认为,墓志铭提到婉儿神龙元年封昭容,《资治通鉴》为误记。我采用了两者兼得的写法,写神龙元年从婕妤升到昭容。后来婉儿的职位一直在婕妤与昭容之间浮沉。
      后来我在孟献志先生《唐中宗朝的政局波动——以上官婉儿的官职升降为中心》一文中发现与我类似的想法(以下原文):
      《资治通鉴》神龙元年二月条载:“及上即位,又使专掌制命,益委任之,拜为婕好。”可以看出上官婉儿在神龙元年二月被封为婕妤。《旧唐书》记载:神龙元年五月,丙申,皇后表请天下士庶为出母为三年服,年二十二成丁,五十九免役。比照《旧唐书??中宗韦庶人传》记载:时昭容上官氏常劝韦后行则天故事,乃上表请天下士庶为出母服丧三年,又请百姓以年二十三为丁,五十九免役,改易制度以收时望。可以发现,神龙元年五月时上官婉儿官职成为昭容。上官婉儿于神龙元年,二月先立为婕妤,之后到五月的某日又立为昭容。这次封昭容在墓志铭和新旧唐书中也有提及。从上文中上官婉儿与韦后的交流可以看出此时的上官婉儿是依附于韦后的。
      随后,孟献志先生又在注释中提到:杜文玉先生在《被误读的上官婉儿》中认为记载有误,上官婉儿是在武周时期成为的婕妤。笔者并不赞同此观点。
      另,我在寇研先生的《上官婉儿与她的大唐》中看见这种说法:婉儿在政变不久后被封婕妤,五月份加封昭容。不知道这个“五月份”是从何而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康康青梅和天降如何博弈,韦皇后如何调戏婉儿(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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