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交易档案》洛辞寒

3、003

　　郑许之趁着止痛的药物还在起效，让西哲扶着他回卧室休息了一会儿。
　　反正他今天也没办法吃饭。

　　按理说，就算切了胃，也应当逐渐适应着吃些好消化的东西才更有利于病人的长期生存，不过，有西哲这个变态系统在，他所经历的胃切除自然跟普通人不大一样。
　　那一世的任务对象原本是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后来偶然被拐卖到一个地下交易场所。
　　这个场所专门是为了满足某些有钱人的特殊癖好的，可以根据买家的要求，对“货物”做身体改造。
　　任务对象被改造之后，就完全无法进食，只能喝水，或者最多喝些茶——其他任何需要经过身体消化的食物，他只要吃了，就很快会不由自主地吐光，吐完之后，身体还会有一系列极痛苦的副反应，诸如剧痛、冷汗、低血压、休克等等。
　　而这只是任务对象接受的改造的其中一项而已。
　　可想而知，任务对象接下来的日子，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生活。

　　检测到任务对象的存在后，系统主动找上了他，和他做了一笔交易——
　　任务对象原本的悲惨命运，可以由他人代替接手，但他这一世逍遥几十年之后，灵魂不再进入轮回，直接被系统回收上交给主神系统。
　　郑许之这个任务者，就是那个倒霉的接盘侠。
　　与之相应地——他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任务对象的绘画天赋和绘画技能。

　　西哲曾经问过郑许之，只不过获得些才能而已，就要过几年、乃至几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这个交易到底值不值得。
　　那个时候，郑许之还在做任务间隙的休息室里逍遥，体会自己上个任务世界学到的一本修仙功法。
　　“为什么不值？”郑许之一边合着眼打坐，一边回答，“任务世界里终究都是些假的东西，又不是用我自己的身体受虐，回到现实世界就能获得无限的寿命和青春，走上人生巅峰，不是很划算吗？”

　　直到后来离开任务世界做最终结算的时候，郑许之才知道这个主神系统的交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深渊巨坑。
　　在任务合同最下方的最下方，用极小的字写着——
　　本任务解释权归主神系统所有。括弧笑。

　　笑你妹啊笑。

　　*

　　下午的时候，郑许之才睁开眼。
　　睁眼后屋里仍漆黑一片。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再加上他是头痛疼醒的，睁眼后仍旧觉得很不舒服。
　　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奇怪今天西哲怎么没及时过来给他调亮房间，开口时嗓音带着些哑意，“西哲……”

　　一双手托着他的背将他扶起来，随后是一直玻璃杯压在唇上。
　　“喝点儿水，”西哲说。

　　喝完水，郑许之眼前还是黑的，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西哲，窗帘拉开了吗？”

　　西哲见郑许之的眼睛看着别处，且视线没有焦点，知道他准是因为脑瘤压迫神经，看不见了。
　　“窗帘拉开了，”西哲回答。

　　郑许之对于这种状况早就适应，任务世界里还曾经作为盲人生活过很多年，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突然的失明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原本还想下午去看看那个有趣的客人呢。

　　拖着这样一具身体苟延残喘，总要学会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除了他自己那点儿小爱好，吃瓜看戏也能够帮助他愉悦身心。

　　“下午还要出去吗？”西哲问。
　　郑许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对西哲道，“随便走走好了，我这个样子连书都没办法看，音乐听着又头疼，在屋里闷着就只剩下自己难受了。”

　　西哲一边为郑许之解开睡衣的扣子，以便之后换上外出的衣服，一边笑着调侃道，“也好，许之与其自己一个人难受，还不如出去看看别人怎么难受的。”
　　郑许之翻了个白眼，“我有这么恶趣味吗？”
　　西哲仗着郑许之看不见，抿着唇偷笑，也不回答。
　　郑许之这会儿难得露出点儿笑意，自问自答道，“是的，我就是这么恶趣味。”

　　*

　　在乔卓的坚持之下，凌风暂时回了医院。

　　“来，燕子，过来，哥哥救了你，你还没来谢过哥哥呢。”眼前的中年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松垮的工作裤，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身后戴着一顶鸭舌帽的小女孩拉过来。
　　戴着鸭舌帽的小女孩有些不情愿，眼睛并没有看着凌风，只听话地对着凌风鞠了一躬，说了句莫得灵魂的“谢谢哥哥”。
　　尽管戴着帽子，凌风也能看见，小女孩帽子下面没有头发。

　　自从车祸以来，凌风还是第一次见到被自己救下来的那个孩子。

　　他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燕子的父亲就一个人来过，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放下水果之后，燕子爸搓着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直接给他跪下来磕了个头。
　　因为燕子的爸爸动作实在太快，再加上那时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不方便移动，根本拦不住。

　　燕子爸磕完头，又开始搓手，一双眼睛红红地看了一眼他被子下面的残腿，期期艾艾地说，“咱们乡下人，也不知道怎样谢你，也没办法谢。”
　　燕子爸抬手擦了擦眼睛，“真的没办法谢。”

　　燕子爸想给他洗个苹果，凌风让他不用忙。
　　燕子爸坐下之后，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直着眼睛发愣。
　　过了半晌，燕子爸又说了一遍，“真的没办法谢。”

　　“要是能把我的腿，给你，我们公母两个，都没有二话，你想要谁的腿都行。”
　　“孩子得了病，家里没钱，我们只能来看看你。”

　　凌风当时还没能完全接受自己失去双腿的事实，见到燕子的父亲，只是勉强做出礼貌的应对，说些不用客气之类的套话，具体说的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救下燕子的时候，那孩子穿着自己的衣服裤子，他并不知道，燕子得了白血病。
　　燕子家父母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燕子生病以后，夫妻两个四处借债，给燕子治病。
　　事故当天，燕子趁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护士也没注意，自己换了衣服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

　　其实凌风并不是很愿意见到燕子的父母来看他。
　　不是他后悔救了这孩子，而是燕子父母对他满心愧疚又活的极为艰难卑微的样子，让他看了也难受。
　　即便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凌风仍旧不愿挟恩图报，也不想让这件事让他们本就艰难的生活，更加痛苦不堪。

　　“金叔叔今天怎么没来？”
　　燕子妈拘谨，燕子又一直闭口不言，屋子里没一个健谈的。
　　凌风被凝滞的气氛压得难受，只能找点话题聊。
　　只是他们原本就是陌生人，因为车祸事故才联系在一起，又实在无话可聊。
　　话说出口，屋子里的气氛更冷，几乎要掉冰碴。

　　燕子妈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沉默了一瞬才道，“他爸，他爸有点儿事儿，今天来不了。”

　　燕子脸上带着口罩，显得她脸上一双大眼更亮。
　　这时她忽然抬起了眼，注视着凌风的眼神极冷，几乎是带着仇恨的。
　　“妈，我难受，我想回去了。”
　　“这孩子——”

　　凌风被燕子的眼神看得心惊，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这时候连忙道，“孩子生病了，别让她累着，还是让她赶紧回去吧。”
　　燕子妈又露出歉疚的笑，“真是对不住，孩子生病身上难受，脾气也大，您别放在心上。”
　　凌风摇头，“我理解，您让她尽快回去吧，正好我也快到理疗时间了。”

　　这时，燕子妈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燕子妈看见号码，脸色一白，赶紧抬头道，“这，我这先接个电话。”随后她又对燕子道，“你先在凌风哥哥这儿坐会儿，妈马上回来。”

　　于是被他救下来的小姑娘，继续地沉默地坐在他旁边。
　　凌风不太擅长跟女生打交道，大的小的都是。
　　为了缓解尴尬，他也只能掏出自己那台咳嗽带喘的老笔记本，放在小桌上敲敲打打，继续做翻译赚钱。

　　刚敲了没几个字，凌风就觉得小姑娘在盯着被子下面的腿。
　　这段日子，凌风别的没长进，唯独对于别人看向他残腿的目光，变得极敏感。
　　凌风停了查找资料的手，转过头去看那个叫燕子的女孩儿。
　　——要不就和他说两句话吧，凌风想，说不定这孩子只是无聊了才会看他。

　　见到凌风看过来，小姑娘丝毫没有被发现偷窥的窘迫，反而直接冷着脸开口道，“车轮轧断你的腿的时候，你不疼吗？”
　　凌风被这冷血的问题问得愣住，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两条腿都轧碎了，”小姑娘冷笑一声，“肯定疼得很。”
　　小姑娘清脆的童声很悦耳，然而话的内容却像冰刃，像霜箭，狠狠扎在他心上——
　　“你知道吗？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凌风的心脏像是被冻住了，紧握的双手微微战栗着。
　　小姑娘似乎是从凌风惨白的脸上获得了复仇的快感，发出清脆的笑声，“我这么大了，有可能不会自己过马路吗？”

　　凌风的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个他不想面对的可能性。
　　他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里，声音有些颤抖，“燕子，别跟哥哥开玩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姑娘根本没打算给凌风留下任何逃避的机会，她缓缓开口，“你猜到了吧，我就是故意去撞那辆车的。”
　　小姑娘一边说着极其伤人的话，一边将自己的拳头捏得死紧，眼中隐约泛起泪光，眼圈发红。
　　“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为什么要拦着我死呢？”

　　此刻，她像是握着一把没有手柄的刀，刺伤别人的同时，也让自己鲜血淋漓。

　　小姑娘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自己的哭腔，狠狠地说出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最能发泄他心中怨愤的咒骂——
　　“你活该变成残废。活该变成没腿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