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色请柬 ...
-
这是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二次看见死人。
腥希学院校长室内，裴希存一个人斜歪在中间的三坐皮沙发里打哈欠，迷蒙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左右侧立的两个单人沙发分别坐着校长和裴母。两个人谈笑得你来我往，东拉一句家常，西扯一句学业，看似是两位宽容了孩子无礼行为的长辈。但你若看的仔细些，听得仔细些，便能闻得她们轻若游丝的音量，便见两人时不时瞥一眼那主位少女的脸色。两人演着可亲的气氛已然大半会儿，少女却仍然睡意连天，一点继续下一步动向的意图也没有。可恨这小祖宗还没睡够，没觉烦，却也怕这小祖宗烦是因烦了自己，又惹出火来。
至于我们的裴大小姐——她睡眼朦胧间眯着了那茶桌上的茶宠。大蟾蜍嘴咧得要到屁股，笑得满脸堆肉堆皮，像极了它极力谈笑风生的主人。裴希存感到一阵头痛。她头顶的蟾蜍在叫，面前的蟾蜍在笑，真想一把把臭蟾蜍甩飞出去和窗户对撞……
可她实在有点困了，一切像梦境一样。
不知谁叫了她，说了什么，她胡乱应了两声，三人便起了身，校长带着母女俩转转校园。说实话，裴希存感觉很不好，已经很痛的头被风吹得要裂开了。她的眼睛都快要闭上了，谁还看得见那什么绿化什么建筑的——只有脑袋感受得到移步换景间风不同姿态的霸凌，吹吹太阳穴又敲敲后脑勺，整个脑袋一片涨冷，混混沌沌似将上下颠倒。裴希存感到自己脚步虚浮，以至于有点横冲直撞。
她便这样一头撞上了一股清冽的风，当她抬头时对上了一双那么近的眼睛。裴希存错乱间觉得相撞的那一刻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铃，然后所有感官转入静音模式，一切杂音都被脑内回响盖过。那双眼睛俯视着她，她沐浴在眼神下如沐浴月光，如处夜月下的海畔。她站在礁石上吹海风，脚边时不时卷来一片浪花。心里痒痒的。
在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她回头，只看见一个远远的背影。
“有撞到吗，怎么像傻了一样。”
“我没事。”裴希存说。
关于那双离去的眼睛，裴希存的大脑在最后保存下两段信息。
一是那女孩身上的香气，直接将裴希存推入大海与月光的梦境。
另一则是一身黑衣。
“同学们，这学期我们迎来了一位新同学，她从远方的帝都转过来，让我们欢迎新同学。”
裴希存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下“裴－希存”三个大字，含着淡淡的笑容转过身来。但当她看向讲台下，她的笑便僵住了。那一刻她骤然清醒过来。
在一片陌生的脸庞中，裴希存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准确的说，是刚刚熟悉的眼睛。下三白，丹凤眼，瞳仁又小又黑，像某种冷血动物。很密的睫毛，使那眼睛像清水中的墨滴。小小一粒实，扩散出渐浅渐入的墨晕。她有一头及腰的长发，如乌瀑倾下，而她的皮肤却如白瓷，耀眼动人，似无血色般。她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副大展的泼墨山水，走得再近那山那水仍远远望着你，如何也拉不近距离。她矜贵而疏远，却留了个乖乖的刘海，戴着银色绸质的发箍，竟就这样裹上了顺从的假面，显得无害极了。
裴希存站在讲台上，下面的人都在惊讶，三两讨论着台上的新同学，那女孩身边却没有与她搭话的人，像是有层天然屏障，为她封塑了一个真空世界。她只是用安静的目光看向她。
“去吧希存同学，找一个你喜欢的位置。”老师的话将裴希存拉离神游中。
裴希存扫视了一下全班，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教室里也不过两个空位。
她没有走向其中的任何一个。她笑眯眯地走到一位同学面前，拎着包的手一松，她的包便稳稳落在那张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同学，你可以去找一个喜欢的位子了。”裴希存拉开包，将包推向那位同学——包里装了好几沓钞票。
教室里传来吸气声，惊呼声，接着弥漫起窃窃私语。那位同学面对眼前的大馅饼，大脑一片空白。她抬起头，用诧异的眼神看向那位“金主”，却发现裴希存正笑眼盈盈地看着她的同桌——何芷。
是的，她选择了那个女孩。
小同学忙把眼神收回来，只敢盯着裤子看。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不对，已经不是秘密了，现在全班都看着……
何芷看向裴希存，被裴希存回以热切的盯视。何芷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却是——天哪，她是娃娃脸唉。
裴希存天生一张娃娃脸。大而亮的眼睛，小鼻子小薄唇，漂亮的脸蛋赘着一点脸颊肉。她为了这张娃娃脸可是做足了努力－反向努力：她剪成熟的齐肩短发，戴复古的金属耳环，染帅气的星空蓝挑染，穿考究的大风衣——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她是娃娃脸的事实。即使她现在做着轻佻又具攻略性的表情，何芷脑子里想的却是：可爱，像个面对红领巾坚毅而兴奋的小学生！可爱得有点令人嫉妒了，因为比我装可爱还可爱。
何芷强忍着笑出声的冲动，开口说道：“希存同学，我不会陪你认路，不会等你吃饭，不会热心介绍学校情况。选我做同桌可不明智。”
裴希存懒得理她。拉走小同学就坐了下来。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理东西。
这怎么还，生气了？何芷很耐心地等待着，带着微笑等她磨磨唧唧收拾完。裴希存收好了也抱着胳膊死盯着桌子假装发呆。那道温温柔柔的视线照在她身上，她也故意不去理会。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裴希存，”何芷打破了这段沉默，“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你选的却不是一个会保护你的人。”
明明是动听的音色，说出来却让人火冒三丈。裴希存猛地转头，眼底已经在冒火了。那眼神，几乎是在瞪何芷，她张张嘴却不说话，转过去不看她。
“我，不需要谁来保护。”良久，裴希存也开了口，像是措辞思考了很久，一字一顿得严肃，“指望别人来保护才是无药可救吧，我只信任，我自己。”
上午的课结束了。裴希存随便加入了一小群女生，昂首挺胸去食堂了，看也没看何芷一眼。她有感受到那股视线，余光瞟见何芷的停顿，心下暗爽了一下。
腥希学院吃的是自助餐。裴希存个人的评价是，看似高级，不如说是长得脱俗的鸡肋，大小姐吃起来实在是食之无味。只是即使面对脸臭臭得裴希存，几个女生仍特别热情地推荐学校菜品，搞得裴希存不好意思耍大小姐脾气，只好装作小鸟胃，吃两口就摆手表示可以了，心里思忖着得快些把自己的小女仆带过来。
吃晚饭，几个人说带她去宿舍，路上她打听起自己的“新同桌”。
“唉，你居然不认识她吗。我以为你认识她，你们看着像熟人唉。”
“她是何芷哦，你眼光好毒，她是我们班顶顶的王牌。”
裴希存注意到她问起何芷时几个女生交换了眼神。
“她成绩是特别好吗。”
领头的女生皱了皱眉，有点奇怪得看着她，说：“算是吧……怎么说呢，她去年在榜内前八。”
“杀疯了，你是不知道她的手法……”一个女生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住。另两个人都盯着她看。
“为什么不说了。”
坐在何芷旁边时，裴希存会听见源源不断的海浪声。整个上午，老师讲的课都伴着浪花流进她的脑子里。
这实在让她觉得还深陷在梦中没有醒来。
恍惚间，她的眼神到处乱飞，如小蜜蜂采撷回各处花粉，为她收集来各种信息。她看见外套勾勒出匕首隐约的轮廓，看见拳头大的玻璃罐里飞舞的毒虫，她看见前桌的桌兜里冷冰冰的躺着两把黑色的枪……这些“凶器”散落在教室各处，分属于不同的主人。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待她收回视线，回归自己的空间，她定睛，却发现自己桌边有两块暗褐色的污渍，明明灰暗，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久久与它“对视”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或许大海声是她脑子里的水。
没人回答她的话，死一般的沉默。
无声的沉默却像警笛，在她脑海里炸开。“不对劲”“远离”直觉用刺人的声音嘶叫着。她脑子里不断回闪着她黑衣的背影，和前方几个女生的背影分分合合着。大脑给她一种远离她的直觉，她却不知道无论是远离的警告还是强烈的吸引都源自何处。她有一点混乱。再过一遍，再过一遍。黑衣、长发、银色……镜头却晃动起来，引她向别处——她看见亮光的刀刃，看见毒虫和枪管。
前面引路的人突然停住了。
裴希存有些茫然。她们好像已经走出很远很远——这里当然不会是宿舍。
她们转过身，刚刚脑海中闪过的枪管便出现在裴希存面前，直指向她。
裴希存一下子忘了呼吸，大脑过载，完全无法理解此时的情境。
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砰，砰砰。
裴希存大口喘着气，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那三个女孩倒在面前。她们都捂着自己血淋淋的大腿，却一个个不敢抬头。
裴希存下意识向后转。
她再一次对上了那么近的一双眼睛。
她闻到了很浓很浓的血腥味，身后传来压抑的嘶嘶声。何芷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裴希存意识到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很纯很深邃，映出一个惊惶的她。
“无意制造尸体，如果不小心瞄到了大动脉，祝一路走好。”她说。
“走吗，裴希存？”她又说，“我带你去宿舍。”
于是她走，她追随。
走着走着，她们终于走上了裴希存熟悉的道路，靠近了她们初遇的那片树林。
“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哦、裴希存似乎还有点惊魂未定，后知后觉地拍脑袋。她转头看向何芷，却看见她皱着眉。
“我说错话了吗。”
“不，”何芷摊了摊手，“我大概明白你的情况了，只是有点……不知道如何解释。”
“什么意思。”
“你提问我来答吧，应该会好解释点。”
“嗯……”裴希存思索了一下，然后小嘴就开始噼里啪啦，“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杀我。我确信那一刻我差点死了……你们为什么在校园携带枪支。我以为你们桌上都是一些收藏的‘玩具’……但它是真的，你开了枪，而且没人听到枪声报警，没有武装来处理……我们一路上遇到不少人，也没有听了枪声就跑掉。不止枪，我合理怀疑你们手上的凶器都是真的……我桌上的血迹也是。”
裴希存一下子报了已大串，何芷却没有开口。她站定看向她。
“你还有没问的问题，对吗？”
裴希存张了张嘴，低头看向地面。
“为什么你突然出现。你跟踪我对吗。”
“嗯。”何芷也停下了脚步，看向低着头的裴希存，“有人建议我，关照一下你。”
她继续说着，像在讲述一个故事。
“腥希学院，是一所百分之百私有的‘地下’杀手学校。以三年为一期，腥希学院培养出一批一批最老练、最有内涵、最富有水平的杀人犯。但它的手法极为残忍。每三年，收集大约3000名学生，进行为期三年的‘养蛊’——学校极少参与教学，他们要的是学生间的厮杀。待三年后，全校大约只剩下100名学生，但他们只会选择综合评分前24的人留下，余下的，通通丢进监狱，‘享受’余生。”
“这三年里，学生们过着全封闭的生活，校内就是她们的全世界。有任何逃跑行为，就地击杀。学校内存在森严的等级制度，杀人和破案都能获得学分，不同学分区间属于不同的等级，从低到高分别称为‘毛细’、‘静脉’、‘动脉’、‘心脏’。达到心脏等级可以参加‘艺术家’称号的评选，拥有学校的‘贵族身份’。级别越高，饮食起居条件越好，住所的安全系数也会更高，更容易活到最后。当然,还会有其他特权。”
“不过，学校里最炙手可热的还是学生会成员。她们掌握一切权力。最重要的是，从历届的数据来看，学生会干事全员被报送进24人名单，无一例外。因此，只要她们活到最后，她们都将跻身入围，成为顶级杀手。”
“所以你看到的一切，无论是药品还是器械，它们只会是真家伙。你突然入学，对大家来说就是一块大肥肉，人人想来拿你开涮。本期生已经度过了一年半的学业生涯，现存600人。毛细阵亡，静脉从原来的1000人减至现在的180人左右，好杀的都早早下地狱了。”
裴希存早已僵在原地。何芷很淑女得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想抬手拍拍裴希存的肩，却又在中途放弃了。
“恐怖而离奇，好像只是个故事，对吗？”
可惜并不是。
何芷安静地等待着。她觉得她会冷静下来。她们却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何芷壮着胆子拉起裴希存的手。
那双手竟这般颤抖，且抖得越来越厉害。她凑近了才听到她在呢喃。
“我……我好像又闻到了血腥味。”
何芷没有闻到血腥味，但她仔细嗅了嗅，有一股焦糊的肉味。
“在那边！”何芷指向了一个方向。
在那个方向上，两个人相撞的地方两三步的位置，有一个树篱迷宫。
她们远远能看见迷宫，但实际上隔了一两百米。走到一半，已经有不少人围在那儿了。层层绕绕的人头、阴惨惨的树林，还有几星明明灭灭的火光，打得两人本就不安的心震了一震。见到何芷，人群自动散开了，两人无阻得来到了前线。
惨绿的林墙被烧出一个焦黑的门洞，像鲜嫩的绿叶上的虫洞那么刺眼。焦黑，大片大片的焦黑，让人不禁发问这绿色已被吞噬了多久。
在那焦黑的原野上，焚着一个人影。跪地，脸上三个黑黢黢的洞。属于嘴的那个大张着，不知想说的是什么。
裴希存脑子像过电一样，直愣愣地看向何芷。她想起早上看见她一身黑衣地徘徊，那撞到人仍匆匆离去、鬼鬼祟祟的身影。她一直“尾随”自己，更可能是防止自己说出早晨的偶遇，暴露她在可疑时段在场。
裴希存冷冷地看向何芷：“是你？”女孩的直觉闪过。难怪她一直觉得她早上衣着奇怪的在这里徘徊实在可疑，她与这起案件或许存在联系。
早晨那黑衣黑裤的少女身影终于与眼前这个重合。她面前的这个，也属于罪恶的一部分。这少女却不显惊讶，她的眉眼间浮现出一股温柔的神色。
这是她与她日后相处中为数不多几次见到这样温柔的神情。
此时的她以为那是一扇刚刚开启的门，便迫不及待地进入，手持她天真的信任，以为这将是入场券。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帽子里有东西。”
“信你一下下。”裴希存嘟囔着，伸手去摸帽子。何芷看她摸不到帮她一把薅出来。
何芷从裴希存帽子里拎出一方小小的信封，被裴希存一把夺过，直接塞进兜里。她在兜里摸索着打开，有一张纸条。她将它抽出来看。
“演员已就位，故事即开始。
我很期待，你呢？”
与此同时，裴希存留在口袋里的手在自己衣兜里摸到了什么东西。她仔细摩挲着，血一下子冷了一半。
那是半根烧过了的火柴梗。
她总是能清晰的回想起17岁时看见的那具尸体，回想起她的神情，身下焦黑枝叶的位置，回想起那散不去的血腥味，也顺便回想起月光与海风，回想起一天中无数次对视。
以后那些凶杀案很难再如此深深地扎根于她的脑中。
这才是真正的邀请函。
在17岁，裴希存打开了那份宝箱。宝箱中藏匿的，是死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血色请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