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齐齐七莫七

4、何为

　　“是我。老师，您还记得我啊。”路悠悠感慨着说了出来。

　　“那时候你一直留着短发，眼睛大大的，白白净净跟个小洋娃娃一样，我怎么会不记得呢。”黄采薇显然也很高兴，“你现在做什么了，或者还在读书吗？”

　　借着黄采薇对她的关心，路悠悠对这一次的目的娓娓道来，“黄老师，我已经工作了。这几天赶上休假，现在想来学校看看您。您现在还在石中吗，还是教语文吗？”

　　“啊，我还在呢。这几年…工作调动很频繁，出去过两年，后面回来了。”

　　路悠悠尽可能地不去打扰到她，作为已经工作的人，她深知这里是黄采薇的工作场所，也许她还会有课，贸然打扰很可能会打乱对方的工作计划，这是她不想见到的。

　　所以她试探着问了一句：“那我能和您见一面吗？不能也…”

　　没关系。

　　“好啊，你什么时候过来？”黄采薇答应得很爽快，爽快得让路悠悠有点没想到。

　　没有直接说明，路悠悠坐在学校的看台上告诉她，“我很快就能到。方便的话，能不能在学校里见，您今天上午有课吗？”

　　“那你来吧，我上午应该都有空。”对方回答。

　　“好，我到了再跟您联系。”

　　课间，出来的学生更多，他们在操场上跑啊，闹啊，大声地喊着对方的名字。羽毛球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飞回去，大家乐此不疲。然后上课的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又像回到笼子里的鸟儿，跑了个干净。

　　二十分钟后，路悠悠再次拨通电话：

　　“老师，我到了。”

　　“好，你在哪儿？”

　　“我已经进来了。”如果能带着点水果、礼品什么的是不是更有诚意一点，路悠悠为自己这个疏忽感到有些无奈。

　　现在又不能再出去一趟，她只能空着手去见她了，别无选择。

　　“我在学校的图书馆一楼，你到了告诉我，我打开门禁你才能进来，还记得怎么走吗，悠悠？”黄采薇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让路悠悠最震惊的话。

　　转了一圈，原来有的人早就在原点等着她了。到底是命运眷顾，还是故意让她转了一圈呢？路悠悠已经顾不上去探究了，她转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记得，老师。”

　　人最常见到的是自己，所以常年累月的习惯会让自己接受自己变化的状态，然而如果是时隔许多年再见到曾经的人，她的变化是明显到有些突出的。

　　黄采薇的眼皮有些向下耷拉了，印象中应该是很紧致的轮廓才对，打理得十分精细的头发也少了些，嘴唇旁边的皮肤有了即使恢复自然表情也无法还原的褶皱。但她的眼睛依然是明亮的，声音也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

　　如果人能对抗时间，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呢？

　　路悠悠看着黄采薇，不禁有些走神了。

　　“怎么了，悠悠？”黄采薇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又加深了几条。

　　路悠悠笑着，“再见到您很高兴。”

　　“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悠悠，学校的安保一向是没有预约不能放人，你既然是来找我，我都没有跟他们说，你是怎么进来的？”黄采薇语气琢磨。

　　“实话跟您说了吧，我是突然想过来看看您，再顺便看一看学校。”路悠悠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动机和理由都合理，“当时外面人多，我跟着学生们一起进来的。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才联系了您，就怕打扰您的工作。而且，如果您不忙的话，中午我请您出去吃吧。”

　　“中午的时候人是最多的，很多学生来这里借书、还书。没事，等我下班，我请你去外面吃。下次你再想进来给我打个电话就好，我去接你，不然被保安发现，你不好跟他们解释。”

　　两个人在黄采薇的办公区域小声说着。学生上课期间，图书馆里除了几位老师再没有其他人，更没有学生。

　　路悠悠点头答应，她的视线转向到图书馆这一大片区域，图书馆一共有三层楼，黄采薇所在的这一层，办公区域位于右侧，正对着三列桌椅，左侧则是大概四五排书架，上面是按照分类摆放的各种书籍。

　　书架和摆设换新了，书也较之以前多了很多。

　　路悠悠不禁为她要找的东西感到担心，于是问：“黄老师，您是在这里做图书管理了吗？我看学校的图书馆加装了门禁系统，现在里面的摆设也是大变样，那…我们那个时候的校本杂志和书都还有吗，我想看看？”

　　最后这个问题其实是她当下最为关心的。

　　路悠悠上学的时候，石门中学每个月会定期出一本校本杂志，订购杂志需要花钱，要买还得买一整年的，然而并不是每一次，里面都有路悠悠想要看的内容，但尽管如此，她怕错过想要的内容，坚持要买两年的。

　　觉得花了钱还没什么高质量的帮助学习的内容，到了高二，何女士就不再给她续费了，任她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只好放弃。

　　现在随着工作和住址的变动，她不太能确定，高一那一年的杂志还在不在卧室床底下的小箱子里，她打算下午的时候回去找找。

　　杂志很薄，也就只有两块硬币叠起来那么厚，里面有学生们的投稿和学校的一些活动的照片。

　　当然，也有他的。

　　关心则乱，路悠悠的问题稍显多了一些，但黄采薇还是耐心地一一解答，“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办公区，和图书打交道也挺好的，清净自在。你那时候的书…”

　　她在回忆。

　　“都在楼上呢，我带你过去吧。也许有你想要找的东西。”

　　路悠悠得了话，立刻起身跟上黄采薇，因为只有三层楼，所以她们走步梯上去。

　　走到二楼的时候，路悠悠发现她的腿有点跛，而在她的记忆里，黄采薇的腿是健康的，甚至能陪着他们跑操，连着几圈下来也没有任何问题。现在不是了，走路的姿势都不对劲，发现这点的路悠悠很不可思议，但她又怕自己的反应太过于明显，只能不着痕迹地继续观察。

　　走到三楼的一个里面非常宽敞的房间，黄采薇把手里的银色钥匙插进孔里，转动两下，咔的一声，门向里面打开了，“学校每年的杂志和待处理的书籍都会集中放在这里。悠悠，这里大概会有你想要找的东西。”

　　她现在的注意力已经不全在这个房间里了，这个房间里全部都是摆放档案用的铁皮柜子，上面的一层还有透明玻璃，可以看到里面一排一排摆放的书，一目了然，她环顾了一周，还是没忍住看了黄采薇的腿一眼，只一眼就收了回去，表情有些沉重。

　　她现在能够确定，黄采薇的左腿一定出了状况，而且不只一点。走起路来明显能看出不同了，可见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痛苦。

　　而黄采薇这时候也发现了她的视线和眼里的犹豫，她笑了笑，“你都看到了，这都是旧伤了…”

　　“可是，您教我们的时候还没有。怎么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命不太好，”黄采薇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是我男人给打的。悠悠，你来找这里的书，其实是想找一找以前的回忆吧。你自己来的，你结婚了吗？如果没有，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找男朋友，要找本身就会做人的，找性格好的…千万不要…”

　　像我一样。

　　这几个字她没能说出口，怕说了就一语成谶，平白地害了他人。

　　家暴的男人！打瘸了妻子的腿！何其可恶…路悠悠几乎是在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表情就更加凝重了几分，“您现在过得还好吗？”

　　她甚至不敢问：你离婚了吗，逃离那个男人的魔爪了吗？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只敢委婉地去问：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黄采薇又恢复了一贯温柔的笑，“我没能得到的幸福，希望你能够拥有。”

　　在光影闪烁中，时光好像倒退到了高二时，某天下午，路悠悠和黄采薇并肩站在学校的露天连廊上，讨论着：

　　关于幸福，人们通常如何注解。

　　那个时候的黄采薇刚大学毕业，没有结婚，但有男朋友，正是两个人最甜蜜的时候，她憧憬着说，“找到一个知心的伴侣，两个人一起感受着人生就是幸福了吧。”

　　夏日吹来的清风吹拂在脸颊上，路悠悠说：“我觉得，幸福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比如您这样的老师，比以前教过我的老师都好，就算是以后毕了业，离开这里，我也会记得你。”

　　她做到了，一晃经年，她并没有忘记。

　　黄采薇也许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但路悠悠现在事业有成，摄影师的梦想也成真了，她的幸福，早已经实现。

　　可是，心里隐约的遗憾又是为什么？

　　诚然如黄采薇所说，她会擦亮眼睛去找人生的伴侣，原本也一度这样实践着，所以无论多少个相亲对象摆在她面前，都敌不过过去那个背影，如果不是他，那所谓的幸福又从何而来？

　　如果不是他，路悠悠宁愿重复着“成为自己”这条路，这也是独属于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