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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歧路西东 ...

  •   且惜愁站在河边。
      太阳落山后,天更冷了,河上面只有一个船家点了一个炉子取暖。且惜愁穿着窄袖的衣服,但裙裾在寒风中不停滚动。
      夜晚的码头出其不意的静,好像白天的人只不过世间一道幻影。
      且惜愁很少停留在人多的地方,因为人多的地方,杂念太多。可她总也时不时地从喧闹之处走过,江湖路远,她毕竟只是凡尘中一名俗人。
      她和孟如春仅见过的一面,也在一个码头。孟家离码头不远。
      孟如春那时坐在门板后面,一位年轻的绣娘,低头用着针。绣娘的手指既轻又稳,柔软坚韧,她捋清丝线,动作就像一朵花瞬间开谢。
      绣娘很专注。
      且惜愁虽然不谙绣技,但懂得那种专注。就像她见过叶平安论剑,也见过杜西洲拔出刀来。世上的高手,冥冥之中,总有一点相似之处。她没有打扰她,只是看了很久,看一位高手施展技艺,令人欣快,也令人心静。
      绣娘最终伸了个懒腰抬起头,笑着说:“这娘子是想找我绣衣服么?”
      且惜愁取出一块手帕。
      “有人送我,说是你的手艺。”
      孟如春张了一眼,笑道:“对,是我绣的——一只睚眦。当时我还说,有人帕子上绣鸳鸯,也有人要喜鹊,花鸟翠竹都平常,就不知哪位娘子的手帕上,居然是个睚眦,太稀奇了。”
      且惜愁微微一笑。
      “你喜欢?”孟如春问。
      且惜愁说:“我看到它,就很喜欢。”
      孟如春展颜,手绕着丝线含笑不语。
      “我想请你再绣一幅。”
      “还是手帕?”
      且惜愁点头,从发上拔下一支金钗。“这是报酬。”
      孟如春面带不解,接过钗子掂量了一下,抬头吃惊地说:“这可是金的,你——”
      “我没有带别的值钱的东西。”且惜愁说。
      孟如春眼睛睁大了,急忙笑着说:“一块手帕而已,从没那么贵重,你不要见怪,我看你也只有这支钗子……”
      “嗯,”且惜愁说,“我身上只有这根金钗,配得上你的手艺。”
      孟如春怔了一下。
      她站起来,说:“多谢你,但金钗太贵重,你单单要一幅手帕,我不敢收的。”
      且惜愁说:“你多绣一块,我不嫌多。”
      “要费工时,你要等。”
      “我不急。”
      孟如春点头。
      且惜愁想了想,“我不住在钱塘,等你做完手帕,你可以交给一位船家,告诉他东西带给南山。他会帮你送到。”
      孟如春说:“好。”
      那位绣娘把金钗插到自己发上。
      多年过去,她遭逢变故,日子并不顺遂,可那一声“好”,直到她死去,才消散在冬日的风中。
      且惜愁望着河水,这条河往南通向钱塘,另一座码头。
      想来那时孟如春也是乘船来到此地,那女人面向一座陌生的城市,孤独、惶惶,她朝着陌生的人,不停问道:“他去了哪里?”或许她还跪下来,面向河神祷祝过。可惜江湖上的事,往往和今夜一样,有种意料之内的冷。
      且惜愁微微侧过脸,漆黑夜幕中灯光招摇,她等的人来了。

      陈鱼又望见那个女人。她立在湛湛天幕一弯银钩之下,脚边放着一盏风灯。那光微弱而飘忽,拉下的影子却似乎很稳。
      不知为何,陈鱼暗中忽然很有兴味——“天下刀尊流水刀”,这个名动江湖、人人都要退避三舍的女人,难道真的总是独自一人?难道她心里当真就没有一个地方,深深藏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人?一个可以结伴行于江湖的人,一个可以等她回家的人?
      他身边的同伴轻叹一声。
      “怎么?”陈鱼问。
      “我觉得她心里应该有一个人,”那同伴说,“或者曾经有过。”
      陈鱼哈哈大笑,拍马上前。
      “娘子久等了!”陈鱼笑道。
      且惜愁目光从陈鱼身后的随从中扫过。陈鱼立刻说道:“我的手下不肯放我落单,我说过,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这不是向娘子摆排场,你不要误会。”
      且惜愁已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陈鱼知道她不爱啰嗦,于是直白说道:“你要找的人,我有眉目了,我想要的东西,也已经想好。”
      “好,请说。”
      陈鱼说:“我想请你先见一个人。”
      他身后另一匹马上来,那是一个女子,以帷帽遮面。
      众人举的一片灯火中,女人款款上前,她的样貌虽然隐于纱后,但姿态看得出十分优雅,像一位一直养尊处优的夫人。
      “这是内人。”陈鱼说。
      且惜愁有些意外,不过什么也没说。
      “内人不是江湖人,但她一定要来见你。”
      帷帽后的女人此时开口,声音十分好听:“我既然嫁给了桥门码头的陈鱼,我当然是一个江湖人。”
      她又向且惜愁致意,说:“我当然也要来拜会天下刀尊流水刀。”
      且惜愁淡淡一笑。
      “我只是一个用刀的人。”
      “我听说,刀尊在找一个人。”帷帽后那声音说,“我斗胆问一句,不知刀尊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要找那个人?”
      且惜愁平静说道:“我从什么地方来,三天过去,我想陈帮主应该查得很清楚了。”
      陈鱼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妻子坦率说:“他确实查过,可是钱塘城很远,那里的人也很多,不知刀尊是受谁所托,要找那个名叫朱青的女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且惜愁问。
      “我很好奇,”帷帽一动,像抬起头,“这三天来,我听了很多关于娘子的事,听说流水刀神乎其神,少有对手,我也听说,刀尊一向深居简出,并不在意江湖上的闲事,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居然在找一个贱名无足挂齿的女人。”
      “你听说的事,不一定是真的,”且惜愁淡淡一笑,“我为什么要找她,也不一定和你有关。”
      帷帽后静了一刻。
      女子伸出手,即便夜晚,也看得出那是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她撩开帷帽黑纱,露出脸来。
      那当然也是一张洁白丰腴的脸,属于一个生活优裕的女人,她理应很美,然而左边脸颊从嘴角到耳朵,爬着一道指长的疤痕,毁掉了她的容颜。
      “恐怕这件事一定和我有关。”
      她轻轻地说:“因为我就是朱青。”
      且惜愁注视着她。
      这位女人忽地笑了起来,说:“这些年来,不管什么人,但凡第一次看见我,总会分成两种:要么避开眼去,好像看见我的脸就是失礼,会得罪我;要么十分惋惜,好像替我可怜——刀尊似乎不属于这两种人。”
      “容貌并不重要。”
      阿无笑道:“重要的是,我是不是朱青?”
      且惜愁沉思一会,说:“我相信你就是朱青。”
      阿无和陈鱼相视一眼。
      且惜愁说:“陈帮主做事很仔细,他想必算过,他没有必要骗我。”
      陈鱼“哈”的一声,拱手说:“娘子过奖,我当然不会骗你,我很喜欢我的头,也很喜欢和娘子交个朋友。”
      且惜愁点头说:“朱青既然在这里,你们想要什么?”
      陈鱼奇道:“你找我阿无是为了什么?你不先谈谈你的事情?万一你想知道的,阿无偏不告诉你?不瞒你说,我老婆和我不一样,她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且惜愁说:“朱青的消息,换一样东西,我答应过你。”
      “好!”陈鱼说,“流水刀果然言出必践。”
      陈鱼看了一眼妻子,阿无便说:“我们有一儿一女,长女六岁,小儿三岁,我们视若珍宝。想来想去,我们也不盼别的,只希望儿女有一技傍身。”
      陈鱼笑着说:“想杀我的人多,能杀我的人更多,娘子一定也看出来了,我的崽子靠我自己教,那当然是不行的。”
      且惜愁问:“你的意思,要我收他们为徒?”
      陈鱼说:“听说流水刀没有弟子,你的刀法名动江湖,你难道不想你的刀法流传下去,千年百年,发扬光大?”
      且惜愁淡淡一笑。
      “千年百年太久,太久的事,没有意义。”
      陈鱼一拍胸脯:“我向你保证,我那两个孩儿,聪明伶俐,天资过人,你一见一定不会失望。”
      “天资聪颖的人,我见过很多。”
      “那你不肯?”陈鱼问。
      阿无忙说:“我并不求我的孩子开宗立派,多么出息,只是人生路长,前途叵测,将来的事谁也拿不准。如果哪天身在江湖,他们遇到灾祸,我希望他们可以自保平安。我们未必找得到真正的高手去教他们,如果刀尊自己不收徒,你替我们访一位名师也可。”
      且惜愁不语。
      憧憧灯光下,陈鱼夫妇凝神看着她。
      “好。”且惜愁说。
      阿无微微一笑。
      陈鱼把手放在妻子背上,笑道:“流水刀这个‘好’字价值很贵,不知你找我阿无究竟为了什么?”
      且惜愁说:“我要和娘子单独说几句话。”
      阿无微笑道:“刀尊请说,我没有事情要避开夫君。”
      且惜愁把目光移向陈鱼。
      陈鱼忙笑道:“哎,两位慢谈、慢谈,我去那边等你们。”

      那天陈宅中,从主人的卧房往外望去,一道弦月恰好升上层层黑瓦和勾起的飞檐。陈鱼走去关上窗,“这么冷天,你不嫌冻坏?”
      阿无沉思被打断,这才转头,问道:“你说那位刀尊从钱塘来?”
      “不错,余七找到了那船。她一个人来的姑苏。流水刀行走江湖,一向独自一个,传闻倒也不假。”
      “钱塘。”阿无自语,说,“……她从哪里听到‘朱青’这个名字?”
      陈鱼“呵”一声,说:“那恐怕是于今言了。”
      阿无伸手抓住丈夫的衣袖,陈鱼攥住她的手。
      “于今言叫她来?”
      “不会,”陈鱼摇头,“这件事很可能跟于今言有关,但不可能是于今言叫她来的。‘天下刀尊流水刀’,这个名号你当闲着没事大家玩的?能叫得动流水刀的朋友大概有,但不会是于今言。”
      “于今言交往的朋友一直很多。”
      “哈,可惜江湖上人人知道,且惜愁的朋友一直很少。”
      阿无沉默。
      陈鱼伸手,轻轻放在她面颊那道疤痕上,“阿无,你知道我怎么猜?”
      阿无说:“她也许是为了那位恩人。”
      “你也这么想?”
      “既然她找的是‘朱青’,我想来想去……”阿无顿了顿,说,“只是,为什么那位刀尊现在忽然要过问这件事?——已经十年过去,连你也说,江湖上比这大得多的恩怨数都数不清,像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
      “喂,我从没说不值一提——我一直没忘,也不会忘。”
      阿无看向丈夫,说:“你带我去见那位刀尊。”

      阿无坐在码头供人歇息的石栏上,与那位刀者并肩而坐。
      且惜愁说:“这么说,你和于今言认识多年。”
      阿无轻轻点头,“于今言以前是归川门姑苏的堂主。他在姑苏多年,我曾和他……”
      阿无顿了顿,说:“他曾是我想嫁的良人。”
      “嗯。”
      “我出身风尘,刀尊不觉得我天真可笑?”
      “天真并不可笑。”
      阿无轻轻一笑。
      “说得好,”她点头,“我相信那时于堂主确实对我动过心,既然彼此托付过真心,就不算可笑吧。世情会变,人也会变,这都是平常的事,世上多的无可奈何,一聚一散,本来人力不能左右,我把别的都忘了,只记得那一分真心就好。”
      “听你的意思,于今言送你金步摇,是为了告别?”
      “不是。”
      阿无平静地说:“那是我和于今言之间的信物,他送来金步摇,是要我跟他私奔。”
      且惜愁微微一讶。
      “于堂主那时被一封家书召回钱塘,他在钱塘姑苏两地往返,本来很平常,但那一次他去了几个月,都没有回姑苏。后来,他遣了一位刀客来,带给我金步摇,于堂主说他来不了姑苏了,问我愿不愿走,如果我肯,那位刀客就会带我去一个地方,与他会合,以后他和我浪迹天涯。”
      阿无叹了一声,忽然苦笑,问道:“你爱慕过一个人么?”
      转头看去,身边这位刀者正望着黑夜中的河水,她颈后,挽起的头发下面,有细细的碎发在风中轻动。没来由地,阿无心想,这女人此时的目光,是不是其实在凝视一个人。那深黑河水映着的,是一道淡退的轮廓。或者,她透过这河,望着一句从没说出口、以后大概也不会说的话。
      迟疑一瞬,却听且惜愁问:“那个刀客,你跟他走了?”
      阿无默然点头。
      “那你知道,他在哪里?”
      “今天我们会面,”阿无说,“我应该请你去家中,奉茶待客,让我的两个孩子拜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深夜请你来这个码头?”阿无转头,对上且惜愁的目光,“——因为你说的那个人,就死在这个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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