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傅幼喜

2、02

　　郑书文刚从国外回来，给温雁的两个女儿带了礼物。

　　温佳妮身上的这件衬衫裙还是去年生日时送的，没怎么穿过。这一次穿上，叫郑书文见着了，他忍不住夸上几句，又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送的礼物，都没怎么见过你穿。”

　　温佳妮摇摇头，“不是，我很喜欢……”是舍不得穿……
　　她的话说不完，比她小三岁的妹妹温佳淇很活泼，比她大气多了，清亮的嗓音盖掉她轻软的说话声。

　　佳淇抱着大礼盒拆开，一看是公主裙，开心不已，跑过去搂住郑叔叔的脖子，笑着道谢。

　　温佳妮垂着眼帘，偷偷瞧着佳淇，有些羡慕佳淇这样毫无顾忌。
　　可爱的女孩，连撒娇都该是招人喜欢的。

　　温佳妮小心地拆开自己的礼物。
　　她一直遐想郑书文送自己的礼物是特殊的，掀开礼盒盖，映入眼帘的也是一件裙子。

　　自上了高中，温雁很少再帮她买衣服了，该买什么全由着她自己去买。不过，大概是因为性格原因，或许也有旁的原因，温佳妮总不好意思去买好看的衣服，生怕买得好看一些了，家里其他人会说些什么——
　　有一回夏天，她穿着牛仔短裤，露着两条纤细雪白的腿，住在家里的亲戚瞧见了，笑着说：“妮妮穿得好漂亮呀。”
　　温佳妮总觉得那夸奖不是真的夸奖。

　　郑书文的眼光比温雁的好多了，买的衣服大都很适合她，既不过分招眼，又漂亮得恰到好处。
　　不管怎样，她都得开心一点，这可是郑书文送给她的。
　　温佳妮收起礼物，转身笑着同郑书文道谢。

　　郑书文是妈妈的新男友，现三十七岁。二十六岁结婚，三十岁离婚，再遇温雁，一直以男女朋友在一起，已有四年。
　　他不胖不瘦，挺高的。平心而论，身材算中等，好在长得很端正，看起来就很温柔，不像她学校里的老师，与郑书文同龄的已头顶发光、眼眸浑浊、嘴角垮下、脸生横肉、看着就很凶，关键已很老气。

　　谁不喜欢年轻的皮相呢？
　　男人若有年轻的皮、成熟的心，那应是顶好的优势，足够赏心悦目。

　　郑书文人如其名，文质彬彬，若不知真实年龄，其实都看不出三十几岁来。
　　温佳妮喜欢这一款的，长相温柔、脾性温柔，连摸她脑袋的手也是温柔的。
　　像她这般年纪的女生，正常一点都不应该喜欢郑书文，年龄原因、身份原因，都不应该。这一点，她很清楚。可清楚是一回事，忍不住喜欢又是一回事。

　　温家是一个大家庭，人多，如她这一辈的小年青也多。
　　她在这个大家庭的存在感不高，若不是有保姆，吃饭时间，应该没人喊她。
　　这样没存在感的女生，悄悄观察郑书文，只要表现得不明显，怎么着都不会被人发现。
　　偏偏，家里出了个坏蛋赵嘉原，翻了她的日记本，什么秘密都被知道了。
　　她害怕着，所以得收敛一点，不可以再偷看郑书文。

　　到晚餐时间，赵嘉原下楼。
　　温佳妮已经坐在圆形餐桌前，与郑书文隔着佳淇。她眼睛规规矩矩的，看也不看郑书文，说话声轻声细气的，吃东西时也是安安静静的，垂着脑袋，不露脸，内向、腼腆。长辈们很少跟她搭话，因为聊不起来。
　　其他几个孩子性格比她好的，会说话、讨人喜欢、存在感高，吃一顿饭，长辈们就问长问短：学习怎样啦，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人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呀……

　　家庭大圆桌上，温佳妮伸长了手臂去夹菜，都要略略踌躇一下，佯装大方，却还是觉得尴尬、面颊泛热。

　　郑书文忽然问起：“妮妮，九月份开学就是大二了吧？妮妮长得这么标致，在学校应该有不少男生追求吧？”
　　似开玩笑的口吻，问得温佳妮猝不及防，耳根子泛热，侧目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声音是前所未有得大：“没有的。”

　　几个长辈看温佳妮这样害羞，笑了起来。
　　温佳妮努力佯装极其大方，至少要让样子与这家庭氛围不那么违和。

　　温雁拍了下郑书文的肩膀，“少说这些啦，妮妮脸皮薄。再说妮妮还在念书，现在对谈情说爱没什么兴趣，女孩子还是要多念书才好，你们不要总讲一些这种话题，小孩子容易害羞。”

　　这边话一点，那边话一点，玩笑越开越大。
　　在大人眼里，女孩子念书念到老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些恋爱结婚。老生常谈的话题一放开聊起来，在桌前的几个与佳妮同龄的姊妹已经面露不耐烦了，碍着礼数，还得憋着。

　　一直不说话只喝酒的二姑姑突然开口：“妮妮，在学校可要谨慎一点，别被什么坏男同学勾跑了。”

　　此言一出，桌上好几个人顿时收声，还有人脸色犹如红绿灯，精彩极了。

　　温佳妮看了眼赵嘉原身边的小姑姑和小姑父，心想二姑姑可真厉害，当着人家的面这么说，明着是说她，实际上是说小姑姑。

　　小姑姑当年同家里闹翻，出去闯事业，可不就是被坏男同学勾跑了的结果么。当然了，这是传闻，事实如何，除了本人，谁知道呢？二姑姑可不是善茬。

　　这个家，怪得很。

　　姑且不说她年青这一辈的，每个人都强得很，性格强、手段强、事业强……尤其是小姑姑，外人称之女强人。
　　早年，小姑姑不知是不是受了学校的男同学怂恿，辍学要出去闯，跟家里闹翻，不靠家里，在外开饭店，起初难做，后来越做越大。
　　同时，外界难听的话也越来越多，说这个女人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全靠她勾搭男人手段高明，否则凭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行业做这么大？
　　而这样难听的话，不光是男人说，女人也说。

　　逢年过节，小姑姑每回一次家，带来的礼物全被老爷子扔了，家里被搅得鸡犬不宁。一直到小姑姑生意稳定，同京都赵家的人结了婚，爷爷才改变态度，让小姑姑搬回家里。

　　小姑姑越强，家里就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痛快，二姑姑是其中之一。

　　温佳妮把这个家里的每个角色看得大致清楚了，所以更希望住在阁楼里的那个自己，继续保持微弱的存在感。等毕业工作，她会有合理的借口离开这个复杂的家庭。

　　母亲的爱全给妹妹，她也没多大感觉了。
　　况且，这个家里的关系挺乱的。拿她来说，父亲和母亲都算温家人，只不过母亲温雁是温家收养的，说不好听点是童养媳，给病弱的父亲养着的妻子。

　　前些年父亲一死，她总觉得温雁很开心。
　　当然，如果她是温雁，能以自然的方式摆脱一个病秧子老公，估计也会很开心。

　　人理应自私。

　　今日晚餐这一出戏，温佳妮更坚定要离开温家的想法。

　　她红着脸，对二姑姑的话，当做没听见，不搭腔。大家又笑话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

　　郑书文看得明白，和煦地挑开了话题，倒酒敬酒，调节气氛，刚刚的微妙氛围很快被酒精驱散。
　　温佳妮也被催着起身敬酒，喝了两小杯，坐回椅子时忍不住看了眼郑书文，心想他可真好。若是她，她才不会这么好心的调节气氛当和事佬呢。
　　收回目光，她不经意往前看，撞上赵嘉原的眼，两小杯的酒带来的酥麻爽感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忙忙低头，数米粒。

　　晚餐结束，郑书文待一会就得走，温雁当然要送送他。
　　当郑书文一脚跨出前厅大门时，温佳妮在水果盘子里抓了一小把的葡萄，和奶奶打了声招呼便跑上楼。

　　推开阁楼房门、关门，动作轻慢。
　　拉开厚重的帘子，隔着薄薄的白纱帘缝隙，她看到郑书文牵着母亲的手，沿着前院鹅卵石小道慢慢走着。
　　花园小径，灯影绰绰，不知他讲了些什么，逗得母亲笑了起来，脸上尚显年轻的梨涡隐隐可见，染着少妇的风情。
　　郑书文淡淡笑着，是佳妮喜欢的那种温柔。
　　不属于她的温柔。

　　温佳妮吃了一颗葡萄，要吐皮时，她看到郑书文吻了温雁。
　　见此一幕，葡萄皮没吐出来，应该是忘记了罢。其实，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不像是难受，就是有点酸酸的。
　　可能是葡萄太酸了。

　　屋子里的灯突然亮起——
　　纱帘薄，很容易透出人影。温佳妮想也没想，往后看的同时也蹲下。

　　赵嘉原站在卧房门口，微斜着身子靠着墙，单脚站着，一只脚点地。他一手摁着开关，一手拿着手机，伸长脖子往窗外看了看，“表姐，你可真有意思。”

　　温佳妮的连衣裙不过膝，有些短，蹲下时，大腿以上部分稍稍走光了。等她察觉到时，屋内的灯灭了。
　　赵嘉原关上门，走到她身前。

　　前院的灯暖黄暖黄的，透过纱帘，斑驳灯色花纹映在他脸上。他看着温雁送郑书文出前院大门后，才稍稍垂目看向蹲着的人。

　　“表姐，不觉得你有病吗？喜欢你妈的男人？”他突然说。

　　黑暗中，赵嘉原的话像是给了她一巴掌。
　　很轻，但力度有点狠。
　　这“巴掌”像隔过皮肤，直接打在她已经不怎么纯洁的羞耻心上，又轻又狠。

　　温佳妮脸红燥热，手里的紫葡萄掉在地板上，又伸手去捡。
　　昏暗中，赵嘉原无意踩中葡萄，又踩到她的手指。
　　她像猫儿一样叫了一声，小小的，却是惊着了赵嘉原了。他迅速挪脚，蹲下同时又踩到葡萄，不由得烦躁地骂了几声。

　　温佳妮紧闭双唇，不敢出声。
　　赵嘉原亮起手机屏，动作不算友好地拉过她的手。
　　白皙纤细的手指留下淡淡的灰，红了。
　　地上一片狼藉。

　　温佳妮低着头，下巴压在膝盖上，手软绵绵地搭在他手里，哭腔轻轻的，“我……我也不想的。”
　　手机屏的亮光对着她雪白的膝盖，赵嘉原无意瞥到她双膝缝隙间，立时转过视线，偏过脸看着别处。

　　一片昏暗。

　　小小的阁楼房间，好像不怎么隔音，楼下的动静在这儿听得一清二楚。温家一大家子的人都住在一起，住的人多了，背后里头的腌臜故事儿也多。
　　像温佳妮这样离谱的暗恋，比起那些长辈的事儿，其实也算是小清新了。

　　不过，赵嘉原还是很好奇，那个姓郑的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这样想着，他也就直接问了。

　　温佳妮要收回手，赵嘉原捉住，从口袋里摸出餐巾纸。他擦着她手指上的污渍，也等着她的回答。
　　手指上的污渍擦没了，红红的地方应该是疼的，他用了些力气也不见她吭一声，于是他捏了下她的手指，“说啊。”

　　温佳妮蜷了下手指头，用力拽了拽，没用，她才说：“干嘛呀……你不都看到了吗？”
　　赵嘉原稍稍正面看她，就能看到她双膝缝隙间。很尴尬的视角，他干脆黑了手机屏，什么都看不到，清净。
　　“写得矫情，看不懂。”

　　许是房间太暗了，温佳妮脑子灵活了，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她抬起头看他，“我说了，那你别说出去，好吗？”

　　赵嘉原哼了一声，似乎没有要答应的意思，温佳妮急了。
　　昏暗中，她往前挪了挪，膝盖撞上他的膝盖，抓着她的那只手忽然紧了几分。
　　她不动了，声音也更小了：“求求你了，别说出去好吗？我妈要是知道了，她会掐死我的。”

　　仍然得不到赵嘉原的回答。
　　温佳妮气着了，不再说话，用力挣脱他的手，可怎么挣都挣不开。沉默片刻，她忍不住，哭腔一起，骂他坏蛋。

　　“你干嘛要翻我的东西呀，我又没惹过你，本来……本来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不可能会被人发现的。都怪你，都怪你，坏蛋，坏蛋……”

　　抓着她的那只手，渐渐松了些力气。

　　然后，她听到赵嘉原的声音，“你说，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