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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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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蓁十六岁那年,父母离婚。
她随宋春兰搬到了荒野市。
外地户口能借读的学校不多,仅有的几所私立高中学费都贵得吓人。
宋春兰本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理念,用微薄的收入供甄蓁读了高中。
老家是小地方,偏僻落后。
来到大城市后,甄蓁土里土气的衣服和鞋子显得很过时。
在老家说惯了方言,她普通话也很差,一开口就带着在本地人看来滑稽的腔调。
班上同学大多在她开口说出几个字后就露出古怪的神情,接着一阵爆笑。
她长相普通,成绩普通,性格也普通。
转学后没多久就如尘埃般湮灭在新集体中。
唯一朗朗上口的大概是她的名字吧。
其叶蓁蓁,原指枝叶繁茂。
到她这里,就只剩顺口了。
老师喜欢叫她回答问题,同学们习惯指使她,因为她普通,因为她从不拒绝。
“甄蓁,去给我买瓶雪碧。”
“甄蓁,给我也带一瓶,钱你垫着。”
“甄蓁,我先走了,班级卫生就交给你咯。”
“甄蓁……”
她讨厌被这样呼来唤去,辛苦做了事却连句谢谢也得不到。
可性格使然,她不敢反抗。
“甄蓁,今晚的作业还是你写,卫生也归你。”
放学后,甄蓁被几个女生拦住去路。
对方把练习册和试卷塞到她怀里:“字迹模仿得像一点,要是被老师发现你就死定了。”
甄蓁连续一个礼拜帮她们写作业,每天都熬到凌晨才睡。
宋春兰不知道学校里发生的事,一边骂着甄蓁磨洋工,一边煮了排骨汤熬夜陪她。
宋春兰在流水线上做压模的工作,睡眠不足容易出危险。
之前有个工友就是打盹儿时不留神把手绞进了机器,结果整个手掌都压断了,皮肉黏在一块,血淋淋的吓人。
甄蓁听说后连做了好几宿噩梦,她不愿意妈妈再陪着熬夜了,她担心妈妈也出意外。
甄蓁唯唯诺诺的,将试卷还回去:“我、我今晚还有事,没时间帮你写作业了,对不起啊。”
话音刚落,一个墨水瓶飞来砸到她身上。
蓝色墨水晕染了甄蓁校服的衬衫。
她的脸颊也溅上墨汁。
“呀!”肇事女生故作惊讶,“我是要扔进垃圾桶的,谁叫你刚好站在这里,不好意思哦。”
她装模作样塞给甄蓁一包纸巾:“擦擦,别让老师看见了。”
甄蓁的脑袋“嗡”地一声,大颗的泪从眼里弹出来。她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眼圈泛红。
女生嘻笑:“怎么还哭了呢?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想让老师以为我欺负你吧?”
班上其他人默默围观,没打算也不敢制止。
“你看,早点答应多好,乖哦。”
女生扬起胜利者的笑,背着书包正要离开。
有只脚凭空伸出来挡住她的路。
女生没防备,一个狗吃屎绊倒在地。
最后排睡觉的女孩爬起来,漂亮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腰间。
她揉着惺忪的眼:“啊……脚麻了活动一下,谁叫你刚好路过的,不好意思哦。”
“……”
转学第一天,甄蓁就听说了许时漪的名字。
“不要跟她玩。”
班上同学只给了她一句“忠告”,甄蓁也是慢慢才收集完整有关许时漪的八卦。
许时漪和高年级的学姐有恩怨。
学姐是许时漪的亲姐,许时漪的亲妈是小三。
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婚外情人,而是占据了她们爸爸全部情感的第三者。
明明去世很多年了,却还令她们爸爸念念不忘,以至于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婚生女儿都很薄情。
所以姐姐恨许时漪。
仗着高年级学姐的身份,姐姐不准同学们搭理许时漪,还经常带人把她的课桌弄得一团乱。
如果知道许时漪在看书学习,那就会把她的课本也一起撕碎掉。
所以许时漪平时只能靠睡觉打发时间。
她也确实每天都在睡觉。
静静的,不吵闹,毫无存在感地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只有下课铃响起才动一动。
甄蓁暗自留心了她很久。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同为隐形人和被孤立者,许时漪的遭遇让她觉得亲切。
不过比起她的诚惶诚恐,许时漪的精神状态出奇稳定。
即使班上同学不和她交往,她依然能保持开朗,一下课就从活人微死变得精神十足。
甄蓁常常见她踩着上课铃从小卖部冲回教室,嘴里咬着根烤肠,进教室前一口吞下,烫的嘴巴嘶哈嘶哈的,把头埋在课桌下,偷偷呼出一口热气。
也见她体育课上落落大方地跟同班女生搭话:“我们一组吧。”
此时多半会遭到拒绝。
她既不觉得丢脸,也不气馁,转头又问别人:“那你要和我一组吗?”
姐姐经常来找麻烦,在她的书桌上泼上饮料或者食物的汤汁。
许时漪不吵也不闹。
往往这时,她会下楼去小超市挑选零食,把地方让给他们。
假如回来时对方还没走,她就事不关己地倚在班级门口吃雪糕。
直到姐姐趾高气昂地离开,她才进门收拾桌子,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被绊倒的女生从地上爬起来,俏脸通红:“许时漪,你有病啊!”
许时漪刚睡醒,搓着眼睛,一脸无辜学她说话:“怎么还气急败坏了呢,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想让老师以为我欺负你吧?”
“你就是故意的!”
女生凶悍十足,上前揪住她的头发。
许时漪“啊”地惨叫一声,瞌睡虫彻底飞走了。
她被女生抓离座位,痛得嘶声道:“……疼啊,放手!”
女生揪得更用力了:“你敢绊我?!”
许时漪呼了一口气,嗓音沉下来:“在我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就放开。”
女生充耳不闻。
“不放是吧?”
许时漪反手抓住女生的长发,朝自己拉近,同时脑袋用力朝前,“咚”一声,狠狠撞在对方的脑门上。
一声痛嚎。
甄蓁看傻眼了。
……
教导处。
教导主任嗓门高昂:“为什么打同学?”
“是她先揪我头发的。”
“那你也不能拿头打她,你看看,都肿了!”教导主任拿作业本敲了下许时漪的头,“你的脑壳是钛合金做的吗?怎么能给人撞出这么大的包?!”
“老师!”许时漪委屈地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也疼着啊!”
“我看你一点都不疼,还有力气嚷嚷。”
那女生头上鼓了个大肿块,在教导处哇哇大哭。
许时漪发现老师就吃这一套,于是也开始装哭。
她坐在地上嗷嗷叫,比那女生哭得更惨。
一时间,教导处内有两个孟姜女在哭长城。
教导主任的耳朵跟进了蚊子似的,嗡嗡的一阵瘙痒,他不耐烦地说:“别哭了,都回去写检讨,不写就叫家长。”
放学了,甄蓁还没走。
她守在教导处门口,一身的蓝墨水。
许时漪被训完,出来瞥了她一眼,惊奇道:“咦,你还没走?”
“检讨我帮你写吧。”甄蓁弱弱地提议。
“不用。”许时漪随性洒脱,“这公老虎记性不好,我赖个两天他就忘了。”
教导主任在屋里出声:“是吗?这次我会记住的,我还会检查笔迹,敢找人代写试试。”
“……”
许时漪赶忙拉着甄蓁跑了。
校门口,两人谁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甄蓁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先走了。”
许时漪指着她身上沾了墨水的衣服:“你这样回去妈妈看见了会担心吧?”
甄蓁捏着书包带:“我没带钱。”
不然就去买件T恤换上了。
“我家就在附近,你去我家换吧。”
甄蓁第一次去许时漪家,就被市中心的豪华大别墅惊到了。
她拘谨地左顾右盼,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你爸妈不在家吗?”
“我妈去世了,我爸在国外出差,他不常回家。”
“……我听说你有个姐姐。”
“孟秋跟奶奶住,我们住在一起会打架的。”
许时漪房间很大,屋里摆了一个宽敞的木工台,桌上堆满木料,墙上挂着几十把雕刻刀。
展物架上则摆满了形状各异的小木雕摆件。
“这些都是你做的?”甄蓁凑近看。
许时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雕着玩。”
原来她夜里的时间都在做这个,难怪白天那么困。
“你喜欢粉色还是白色?”
“白色吧。”
许时漪从衣帽间翻出一件白色的兔子印花T恤:“这件怎么样?全新的,我没穿过。”
“谢谢,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用还。”许时漪指着衣柜,“我衣服多得穿不完,你就拿去吧。”
明明说着该被定义为“炫耀”的话,却一点也不招人讨厌。
她表情真诚,就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添加其他的感情色彩。
许时漪看着她换好T恤,忽然问:“她们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甄蓁嘟囔着:“你不也是吗?”
许时漪笑了笑:“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我听说了一些你的事。”
甄蓁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我能来学校念书是妈妈低声下气求来的,我不想妈妈再为我操心,所以没有底气反抗。你想要替妈妈对别人家庭的愧疚赎罪,不想反抗。”
“我们都是为了家人才隐忍,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
许时漪愣了愣。
甄蓁轻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
甄蓁的少女时代不开心的事居多,却也有过很开心的时刻。
初来这座城市,她因为拮据和自卑而无法融入,好在有了能说话的朋友,才让压抑的青春透过一丝光亮。
她一直很感激,也由衷地欣喜。
许时漪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可甄蓁也知道,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强加到妈妈身上,那毕竟是妈妈的房子。
甄蓁苦恼地说:“干脆我跟你一起搬,还能分摊下房租。”
夏夜,凉风一阵阵拂过发丝。
许时漪笑了笑,没应声。
她喝完水,隔着马路投掷,把瓶子丢到对面的垃圾桶。
准头很好,正中桶内。
甄蓁也学着扔,结果连马路都没扔过,灰溜溜跑去捡瓶子。
许时漪瞧着她:“这T恤都旧了,丢了吧,我再给你买件新的。”
“你那点钱还是留着吧,现在不是大小姐啦,钱是省出来的。”甄蓁很宝贝自己的衣服,才不舍得丢,“我拿来当睡衣穿的,没有它我睡不着。”
许时漪也不强迫她。
回小区经过一个红绿灯。
等灯时,许时漪的目光没有焦点,随意落在了马路另一边。
对面,一个男人也在等灯。
他穿了一身黑,单手插兜,另只手拿了根烤肠,慢条斯理地在吃。
吃着吃着,他感受到了某种注视,在茫茫人海中,精准地朝许时漪的方向投来一瞥,眼神冷淡。
这一刻,许时漪确信他看见了自己。
一些离奇的记忆涌入脑海。
“我靠——”
不敢细想,许时漪转身躲到花坛后面,手捂着胸口,惊骇地喘气。
甄蓁跟过来:“怎么啦?”
许时漪一把将她扯过来藏好:“见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