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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环湖 ...

  •   四更天。

      北方的冬凛冽刺骨,小镇槐树下,陈安娜与一个布袍打扮的男人激烈争论中。

      “昨天不是说好——”

      “唔行!她唔行!”

      “没时间了。” 陈安娜沉下脸,抱着胳膊,摆出一幅冷漠专业的谈判姿态,“你想要多少?一千够不够?”

      中年男人顿时低低咆哮:“我唔图嫩勒钱!费劲……她就系唔行,唔能带嘎嘞女子进村!”

      说着,他扭头瞅一眼远处的姜青妤。

      陈安娜跟着扫一眼,两人换成方言继续交谈。舌头呢子……泥狗……肯嗲死……一个个含糊的字眼断断续续,经风捎来,呈现出一套杂糅了多个地域特点、用喉腔发音的、黏腻且复杂的语言体系。

      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叟(sǒu)。

      提到它时,男人面上充满憎恶。

      有关这人,姜青妤唯一知道的信息是: 他叫羌,灰皮肤,是陈安娜找来的导游。不知为何一看到她脸色大变,说什么都不肯进山。惹得陈安娜满心不悦,打开钱包连续抽出好几张纸钞,只能用加价说服对方。

      至于他们要去的村子究竟在哪、作为本地人,为什么陈安娜回自己老家还需要花钱雇导游……姜青妤对此毫不关心。

      她站在灰暗的天幕下,一边慢条斯理吃陈安娜买来的馕饼,一边点开微信,不顾时间,给备注虹副导的联系人发去一条信息: 【金蛛确定了通知我】

      五分钟过去,对方没有回复。

      十分钟,陈安娜成功说服老乡。

      “姜青妤。”她回头叫道:“走了。”

      于是卡着凌晨两点半的点,三人穿戴整齐,背着行囊,终于开始进山。

      他们先是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徒步翻过两座不知名的矮山头,而后到白灵山。

      不同于周围几座人工痕迹明显的山,白灵地势陡峭,地形多变,从山顶至山麓囊括六种气候模式,传闻偶有熊豹猛兽出没。

      “把草药都挂上。”

      “山里不得乱看乱叫,只管盯着你们脚下的路,只管走,畜牲两个字打死不说。”

      羌用蹩脚的普通话一再强调,附身连根拔起一把灰藤叶,捏成汁水往自己脸上、脖子、手指涂。再打布兜里掏出一片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的……某种透明物,大小约成年男人张开的手掌,边弧圆滑。

      他将薄片放在潮湿土壤上,双手合掌大拇指点住额心,绷着脸鞠一个躬,再鞠一个躬。动作弧度一次比一次大,第三次后背高高耸起,头颅深深下压,整个人几乎弯成一只拐杖长达两分钟之久,才算结束。

      对此陈安娜拍了张照,含糊解释道:“这边经济落后,文化闭塞,科技到不了的地方,文化自由生长。白灵村崇尚自然和动物,规矩多,他说什么我们照办就行。”

      “对了,我的衣服都是黑灰色,不适合你。下山给你买几套新的,顺便问问陈宁笙,能不能争取到别的试镜机会。”

      她边说边低头帮姜青妤系上香囊,仿佛已经在无形中达成一笔双方自愿的交易:

      她为她花钱买衣服、车票、食物,提供住宿,包小情人似的样样替她安排到位。作为回报,她必须陪她走完这一趟返乡路。

      姜青妤垂着眼睛不说话。

      权当默认了。

      陈安娜碾灭烟头,“走吧。”

      六点整,三人一同踏进白灵山的范畴,未成形的黑暗与大片迷雾迅速淹来。

      大抵昨夜飘过雪的关系,周遭空气格外阴冷,土地泥泞不堪。山间能见度又低,为防万一,他们一个拉着一个走得格外谨慎。

      整整两个小时行走于万籁俱寂中,仿佛全世界皆于此刻沉入万古的长眠,然而,一道湿滑的触感快速拂过耳捎。

      姜青妤蓦然回头。

      陈安娜:“怎么?”

      “……”

      有人在看着她们。
      姜青妤觉得。

      不,确切地说,那应该……不是人。

      假如把镜头比做一颗铁皮小球,贴着皮肤滚动会自然而然带来冰冷的触感。对应的人类注视就是活的,有热量的。人们投来的目光中往往蕴藏着明确的温度及情感。

      出于敏锐的感知天赋,姜青妤能精准区别各种差异。可这一刻她所捕捉到的视线似乎极其微妙地介于两者之间,既热烈……又带着古怪的机械感,仿若刚刚萌发意识的器械,或是某种生硬的冷血动物……

      不止一道。

      它们在她的脚下,在她的头顶,一次次掠过脸颊、刮擦裸露在外的肌肤,如蚯蚓般钻行于石缝土壤之间,似蝙蝠无声无息倒挂在阴暗洞穴之中。如鬼魂一样虚无缥缈,但又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爱意,恶意,杀意……种种浓烈漫溢的情感混杂一起,宛若绳索将她的肢体一圈一圈捆起;密密麻麻的瞳孔来自四面八方,发出鬼祟的幽光,将她重重包围。

      信s徒……
      信……嘶嘶……徒……

      我的……

      恍惚间,她听到诡谲的低吟。

      那是一串令人无法忍受的低频音流,超越这颗星球上所有生物能接受的边缘,几乎能嗅到那股叫人作呕的味道。

      这是一个牢笼,一个陷阱。
      姜青妤想。

      一切异样都来源于这座山,心脏隐隐战栗,直觉在提醒她逃跑。

      谁知刚转过身,身后猛然响起惊叫:“停下!姜青妤,停下!别往前走了!”

      姜青妤定睛一看。

      原来她正站在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前。

      ……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羌用随地捡来的树枝翻动尸体时,那股凝滞而陈腐的冲鼻味扑面而来。

      陈安娜下意识屈指掩唇,姜青妤却一眨不眨盯着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甚至用手丈量那只遗落在灌木丛中的暗红色运动鞋,平静道:“死者男,身高170~175cm,体重70~75公斤,年龄不超过35岁,单身,酗酒,走路习惯前脚掌着地,无业游民。”

      羌摇了摇头说:“可山西啊叱。”
      意思是被山吃了。

      那些大型食肉凶兽。

      “政府不管?”陈安娜问羌,也问姜青妤,“你怎么知道职业?”

      羌又摇头,一阵比手画脚,大致说这座山弥漫天然的瘴气,气体本身具有强烈致幻作用。作为地地道道的外来者,刚刚她们两人便是着了道儿,一个死命抓挠手臂大哭大叫,一个阴着脸不声不响往前走,差点一脚踩上遗落山野的无名男尸。

      听完这话,陈安娜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袖子,姜青妤继续沉浸在刑侦扮演游戏中。

      “死期大约三天前,衣物上没有抓痕,无严重破损,说明死者在生前主动脱下衣物,这是典型的‘反常脱衣现象’。”

      “他是冻死的。”

      死因明确,游戏结束。
      她全无留恋地抛下鞋子。

      “报警么?”陈安娜问。

      羌满脸烦躁,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说:“忒阳出来了,歇歇一会子走。”

      看样子不打算费工夫替外乡人收尸。

      三人就地往不同方向散开,陈安娜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没信号,打不了电话。

      指南针颤颤巍巍往左一下往右一下,静止两秒后,突然顺时针飞速旋转几十圈,咔一声定住,尖端直指姜青妤的背影。

      “……”

      陈安娜轻微皱眉,收起指南针,拿出相机和小刀,换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再往周边树干划下一个个‘X’符号作记号。

      羌看在眼里,撇了撇嘴。

      似是疼痒难耐,他伸手搔挠一下脖颈,后脖立刻簌簌落下一堆粉状碎屑。

      时间来到九点多,朝阳为混沌的原始山林洒下几缕微光。雾气消散了一些,陈安娜发现她们当下所在地是山脚的一片缓坡林带,周围歪七扭八长着许多灰褐色的树木。

      姜青妤站在其中一颗树前,稍稍仰着头。灰黑色影将女人洁白的皮肤反衬出珠玉一般莹润的光,修长的脖颈近似天鹅。

      她全神贯注盯着一只彩色蜘蛛,睫毛后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流露出一种兴味与困惑并存的神情,倏忽抬起手掌——

      “姜青妤!”陈安娜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手,“你想干什么?”

      “……捏它。”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想看看漂亮歹毒的蜘蛛被更强大的力量掌控时,玩弄时,静心编织的蛛网被肆意破坏、从破碎的腹部迸溅出可怜的汁水时,它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悲鸣抑或挣扎吐丝。
      都有利于她揣摩‘金蛛’这个人物。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跟陈安娜说。

      懒得解释。

      “我渴了。”姜青妤抽回手,理直气壮地提要求,“矿泉水,我不喝牛奶。”

      陈安娜一个人背着两人份的包,登山包里的食物除了饼,就只有几瓶AD钙奶。

      “昨天时间太赶,忘买水了。”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顺势提出前往环湖。

      羌听完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声‘磨烦’,麻烦的意思,扭头就走。

      两人快步跟上。

      环湖又名衔尾湖,位于山腰一带,是整座白灵山上唯一存在的湖泊。

      名字源于其颇具特色的形状,自上而下地望去,仿若一条头尾相接、正在咬自己尾巴的蛇。

      柏拉图形容衔尾蛇为一种永生态的宇宙始祖生物,拥有完美的生理构造;

      也有相关资料认为,它是‘自我吞食者’,代表‘无限循环’,同时象征着封闭、混沌、建构与破坏的往复、生命与死亡的连体,即一种高度蕴含哲学的符号。

      白灵村民将其视为神明的恩赐。

      身为一个曾经坚定不移、如今饱受不明力量折磨的科学主义者,陈安娜没有任何想法,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结束诅咒,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仅此而已。

      哪怕要为此牺牲他人也在所不惜。

      所幸,湖泊里没有鱼。

      在阳光照射下,水面浮动着蓝紫色的波光,走近了,甚至清澈得可以一眼见底。

      羌捡树枝生火,陈安娜有备而来,拿出一个直径十厘米的不锈钢小锅,用网反复过滤三遍,花十多分钟烧开一锅沸腾水。

      一连走了三个多小时,大家都渴了,羌是本地人,习以为常,没忌讳,自顾自趴在湖边、四指并拢兜起湖水往嘴里灌。

      陈安娜留意到姜青妤端着热水一动不动,只好忍着反胃给自己也盛上一杯,当对方的面喝了两口。

      有她示范在前,姜青妤停顿两秒,带着一脸混合了嫌弃与不悦的神情,终是张开唇瓣,浅抿一口辄止。

      “有股味道。”她说。

      陈安娜什么都没闻到。

      “这水?有什么味?”

      她顺口接话,万万想不到下一秒,对方抬起两颗浓黑的眼珠答:

      “和你身上一样,腥的。”

      “蛇的味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随意饮用不明水源有害人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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