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蛇[人外]》咚太郎

55、邪门

　　余文文醉了。

　　她酒量不好，偏偏肩负经纪人和助理双重职责，既要象征性维护关系、打口碑，又要替钟心芝挡酒，一来二去很快把自己喝得晕头转向，到左右手都分不清的程度。

　　就这样，还一个劲儿嚷嚷着钟姐。

　　“钟姐不见了！钟姐、钟姐去哪儿了？”

　　“我要去找钟姐！钟姐！”

　　见她实在走不了直路，一副马上要摔倒的样子。

　　众人得知钟影后去了厕所，只能一边劝余文文冷静点清醒点别再鬼哭狼嚎、逮住一个人就冲上去揪领子掐脖子，一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搀扶酒鬼往前走。

　　谁知刚到洗手间外，没推门，便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我又不是同性恋。”

　　听着像姜青妤的声音。

　　什么情况啊？
　　别又轮到她俩吵了吧？

　　一干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余文文嘴，面面相觑，正犹豫是进还是该退的空当儿，冷不防姜刺猬又接一句：“只拍戏，不蹭热度，我跟你助理签过合同，不会毁约。”

　　“什么合同？”
　　钟心芝显然不知情。

　　而被点到名字的余文文受到刺激，猛地推开众人，撞开门：“姜青妤你胡说什么？！”

　　“没胡说。”

　　姜青妤仍垂着眸，哗啦，哗啦，任由凉水浇过手掌。每一根手指又白又细又长，骨节匀称，好比精心雕琢过的青葱白玉，缀上一层雪色脂膏般的薄肉；指上每一片指甲都干净莹亮，弧线流畅，在光照下呈现出浅浅流动般的裸粉色。

　　她不紧不慢地冲着，洗着，时间几近定格。

　　不知为何，一个卫生间里十几个人，男女都有，真就这么干看着。直到她把手上的洗手液都冲刷干净，才用平铺直述的口吻道:“4月22号上午十点，苏谭街201号，会议室，不就是你跟我签了12页合同，叫我别动歪心思么？”

　　随即甩了甩手，撩起眼皮从镜子里扫一眼钟心芝:“她是你助理，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语气十足讥讽 ，余文文登时涨红脸大叫起来:“姜青妤我忍你很久了！仗着自己有点资本了不起，不把人放在眼里。平时装乖讨好钟姐就算了，居然还玩挑拨离间这一招，有够贱的！你怎么就这么贱！！”

　　她边说边挥舞胳膊，生怕她俩当场打起来，大家拉还来不及，万万没想到姜青妤非但不闪躲，反而一个转身，双手撑大理石台板往上一跳，坐上了洗手台。漫不经心地挑衅道:
　　“我的确演技好，长得也好，所以能做演员，能搭车，还有人喜欢。你很嫉妒么？劝你最好不要。因为不管演技还是长相，就算你重新投胎两百次，也不可能比上我。”

　　“姜青妤你不要脸！！！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是吗？进圈多少年连个主演都没混上的废物！废物！废物！”

　　余文文更激愤了。

　　“余文文发酒疯呢，别跟她计较。”
　　“姜老师少说两句吧。”

　　大家伙纷纷劝道，姜青妤偏不。

　　她倾过身，身体重心全部放到一条胳膊上，特地抽出另一只手，拂过自己尖翘的狐狸眼，倏忽勾唇，一抹近乎妩媚却又轻蔑的冷笑跃然脸上:“要真恨我，就应该毁我的脸，让我做不了演员，满足你泛滥的嫉妒心。说不定还能被钟心芝多看几眼，但你敢么？蠢……货。”

　　她笑得极美，轻扬的唇角与纤卷的睫毛彼此映照，有如魔女降世，但此时此刻没人顾得上欣赏。

　　“姜老师！！”她们就差异口同声地喊，求你了，别跟着发疯！

　　姜青妤我行我素到底，指尖绕着一缕发说:“不过你可以试试，动了我，你会死。”

　　最后三个字说得又慢又狠，惹众人一愣。

　　因此谁都没有注意到余文文是什么时候摆脱束缚的，更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摸了别人的手机，一抬臂，对准姜青妤的额头狠狠砸了出去。

　　“姜青妤……！你去死吧！赶紧死！给我死！！”她歇斯底里地叫着，双眼瞪圆，活像一头被激怒的斗牛，带着满身蛮力与戾气，居然拖着十几条阻拦的手臂，硬生生往洗手台上扑。

　　眼看她扬起的巴掌划出一道气流，就要落到姜青妤的脸上。关键时刻，钟心芝不发一言地挡姜身前。

　　大门咣一声再次被撞开，身上一股淡烟味还没散尽的陈宁笙三步化作两步，大步向前，一把扣住余文文的手腕。视线围绕众人扫了一圈，冷冷道:“抽个烟的功夫能搞成这样，我看你们那些上岗培训是喂狗肚子里了！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还庆什么功请什么客，再过八百年都别想做成顶尖团队！”

　　大家顿时如挨训的小鸡仔似的不敢吱声了。

　　只剩余文文一个人半醉不醒地，仍没完没了地谩骂着，什么姜青妤这种下三滥货色爬床都没人要活该一辈子混不出头，什么一个脏林子里飞不出好鸟、能帮姜青妤说话的能有什么好货色……总之说得很难听，一句话不离姜青妤。

　　相比之下，姜青妤倒是没说什么。左边颧骨好像被砸中一下，浮起一圈鲜红的印。但她既不吵闹也不哭冤，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淡定地坐在原地，一幅局外人看电视剧打发时间的做派。

　　只是想到刚刚那些话，真吃瓜群众们心里多少有点儿犯嘀咕，搞不清这人到底走的什么路数。

　　了解完前因后果，陈宁笙下压眉头，什么都没说，先拽余文文洗了把脸，然后让她道歉。

　　先撩者贱。

　　谁让她先说人身攻击还动手。

　　“道歉，有什么用？”

　　当事人姜青妤似乎并不满意于这个结果，两条长腿交叠，脚腕勾着、垂挂在洗手台边。白齿红唇相碰，施施然丢出一句:“真想认错就应该刮花自己的脸，用头撞墙，或者叫我经纪人过来。我要报警。”

　　此话一出，四座惧惊，不禁都觉得姜刺猬可能真的醉了，不然也不至于提出这么为难人的要求。

　　连钟心芝微微皱眉，流露出复杂的脸色。在场所有人中也就陈宁笙适应良好，跟对付无理取闹的小孩似的，捏了捏鼻梁说:“行了姜青妤，知道你不高兴。这件事的确是余文文挑起来的，但没造成特别大的伤害，报警也白瞎。你一个女明星，前阵子刚进警局差点被软封杀，脑子往哪儿长得还敢来第二回？不拍戏了？换个要求。”

　　“那就跪下来道歉好了。”姜青妤说。

　　满脸水珠的余文文:“你做梦！！”

　　——和解失败。

　　这俩人估计天生八字犯冲，打从第一次见面就反感，越往后处关系越糟。眼下一个发酒疯，另一个跟着搞事，都不是省油的灯。好在姜青妤看重电影，说什么都不会让负面舆论影响到成果。余文文最听钟心芝的话，由钟心芝发话，不情不愿地道个歉，哪怕声音再小再敷衍，也足以宣告今晚的闹剧到此为止。

　　“行了，还愣着干什么？该吃照吃，不吃拉倒，赶紧滚。”

　　陈宁笙转头要走，不料钟心芝平地一声惊雷:“很抱歉影响大家聚会的兴致，今天这件事有我的责任，晚一些我会在群里多发几个红包作为补偿。然后，我会解雇余文文。”

　　“钟姐！”

　　闻言，余文文不可置信地收缩瞳孔，整个人如遭雷劈般定住:“我从进圈就跟着您，从拿下第一个奖到退圈结婚再到复出，整整12年，我们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一直走到今天，您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就因为姜青妤吗？”

　　她红着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伤心欲绝的模样几乎有点令人同情了。

　　更别提见钟心芝态度坚定后，方才还嘴硬好胜的人，一咬牙就向自己最看不上的‘贱货’低了头，自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抛:“姜……老师，是我不会说话，我贱，嘴贱，得罪了您。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划脸撞墙只要您高兴怎么样都行，只要您能高抬贵手，让钟姐别解雇我，我干什么都行，干什么都……”

　　姜青妤看都没看一眼，扭头冲陈宁笙说:“你有车，送我回家。”

　　陈宁笙：“车钥匙在包厢里。”

　　“去拿。”

　　“你先下来。”

　　姜青妤先前一直坐洗手台上，不看不知道，原来她手也被不知什么东西划伤了，从手背到掌心，一片血淋林。

　　陈宁笙啧道：“得去医院。”

　　“不去。”

　　“就在附近，要不了你几分钟。”

　　“我要回家。”

　　俩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对话，落进某人眼里，几乎等同于……打情骂俏。

　　所以赶在她们两人一起走出这扇门前，钟心芝穿着廓形柔美的米色针织套装，脸色蜡白，一反平常清冷内敛的做派，非常使人意外地、竟是不顾在场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和这么多张嘴巴又问了一遍:“杀青后，不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也有可能再也没机会搭戏，青妤，你真的……没别的话要对我说的吗？”

　　“除了演技很好。”

　　“……”

　　除了那个，还能说什么？
　　反正姜青妤想不到，或压根懒得想。

　　对她来说，一部作品拍完就是拍完，所有情绪、人物、乃至外人眼中整个剧组共同经历的时光都不复存在。换句话说，《横渡街杀人事件》已经成为过去式，连带着钟心芝、陈宁笙这些人也从短期合作对象直接被划入陌生人的范畴。如无意外，街上碰面都不会打招呼，更没必要保持联系。

　　于是姜青妤什么都没说。

　　钟心芝懂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终究合作一场，好聚好散。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么，有些话就由我这个做前辈的来说。”

　　她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时变做一张笑脸，虚幻得却像一张面具，一簇欲灭的火。宛若死去的温理香与樊雪的灵魂共存体。

　　眼中倾泻出无数言语所无法表述的浓重爱意及悲伤，化作冥河流淌。而在河上漂泊的即是她短短两月拍摄期间绝不该产生却产生了的情愫。她温情脉脉的眼眸，她震动的喉咙，以及周边所有人都能隐隐有所察觉的、控制不住轻颤的音色，一字一句咬字轻慢然而万分有力地说:

　　“姜青妤，我祝你平安喜乐，前程似锦。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能不断体验、成长、进步，不断面对，塑造、补足，直到你生活美满、精神富足，最终以你的天赋和无与伦比的技能，创造独属于你的……演员辉煌。”

　　说完，仿佛力气用尽，她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众人慌忙去扶，姜青妤什么都没说。

　　转身越过陈宁笙，走了。

　　……

　　上了车，陈宁笙问她手怎么样，头怎么样，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姜青妤一概不理。自顾自调低车座，侧朝窗户背对人，实打实的欠揍刺猬做派，扎得臭脸魔王都没了脾气，只能老实缝上嘴巴做司机。

　　等到地方，连喊两声没反应。

　　扭头一看，刺猬居然睡着了。

　　路边的灯光昏昏然，照得她眉目全软下来，有种昂贵却娇弱的宝石感。

　　大约是睡着了的缘故，五官依然昳丽，但又因为混了几分酒色，满脸透着温润光泽，难得地流露出一点儿娇憨、省事的模样，像打盹的孟加拉猫。——一种看似美丽实则攻击性很强的，带有玫瑰花纹、色泽艳丽的猫。总算卸下一身乖戾刺，显得稍稍好触摸一点，看得人反而心痒。

　　至于姜青妤在酒店里说的话做的事，她那副烂脾气，说好听了叫得理不饶人，往难听说，乖张自我且无情。

　　一般人可能完全理解不了，但陈宁笙做创造类工作，广泛关注艺术，各种演员、歌手、画家类的人接触多了，自然而然接受的上限也高，习惯了有些‘怪才’天生脑回路跟正常人不同，跟社会格格不入，可归根到底，那才是她们天赋扎根的源泉。

　　再加上杀青，意味着告别、脱离，对姜青妤这种沉浸式演员来说确实是个打击。心情本来就不好，借酒消愁中，平白无故又被人踩一脚尾巴，发火这不理所当然么？再说就余文文那货，一不长脑子二没什么背景，成天一门心思围着钟心芝拍马屁不够，转头又钟姐长钟姐短地朝组员们狐假虎威，早就该教训了，今晚顺势怼一怼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着想着，看着姜青妤微微张开的两瓣唇，陈宁笙不禁有些走神。

　　昏黑的夜，流动的云，飞蛾，果冻，融化的蜂蜜甜水……一连串意象掠过脑海，心跳骤然加速。

　　话说，接吻……是什么感觉？

　　没由来想到这个问题，陈宁笙一手撑着方向盘，倾身往副驾驶座。似乎能嗅到空气中若有似乎的腥香味，她隐秘地，无声地，一点一点缩短间距，一点一点延长安全带，直至几乎能看清对方脸颊上细小绒毛的距离。

　　冷不防姜青妤睁开眼睛，浓密的睫毛好比骤然掀起的蝴蝶羽翼。

　　“……你家到了！”

　　一瞬的恍神后，陈宁笙迅速拉开距离，极其不自然地转头向窗外，单手握拳咳嗽一声。以掩饰胸腔内扑通扑通乱跳的某器官和红透了的耳朵。

　　姜青妤或许知道她想干什么，或许不知道，都没差。

　　她拉门下车，老样子连声招呼都不打，抬脚往小区走。

　　“喂，姜青妤！”

　　陈宁笙反射性叫住她，提起一袋药品，“酒精、消毒棉还有那什么醒酒药片都给你买了，真不去医院也得把伤处理掉，省得感染。”

　　可能抱着‘免费不要白不要’和‘给我买的，就是我的’的想法，姜青妤伸手接了。

　　一扭头又被拉住袖子，还是陈宁笙的声音:“你……能不能行？实在不行，我也不是不能浪费点时间帮你处理一下，反正不收你——”

　　“不用。再见。”

　　这时候倒他妈的会说再见了。

　　陈宁笙差点被她气死，却又忍不住第三次喊话:“喂，电影的事还没完，要是入围电影节还得通知你一起飞国外，所以微信别拉黑听到没？还有，有事没事多吱几声，回个句号也行，不然给你介绍角色错过了别后悔……”

　　别问，问就是直觉这狗东西真干得出来。

　　“……”

　　有关演戏的一切向来诱惑力最大，不过姜青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在路灯下停了一秒，把手揣兜里，走了。

　　……没良心的死刺猬。

　　陈宁笙忍不住骂道，吐出一口长气，半晌才平复下失控的心跳。越想越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有够邪门的。余文文邪门，钟心芝邪门，她也邪门。一个比一个邪门，这他妈简直就是个邪门到家的杀青夜。

　　搞鬼。

　　不如回家补觉。

　　她发动引擎，后视镜中银光一闪。

　　余光一瞥，恒春小区保安亭外直挺挺杵着一个年轻男人，居然……又是那个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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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酷一个祖宗，没有心，架不住好多人前仆后继上赶着爱。
啧啧。
一群被美色迷失心智的愚民！（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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