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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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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将至,溪川之上,水流湍急。嶙峋的沙石堆砌岸边,被急速撺掇的清流冲刷着。到了傍晚,水位上涨,浪涛凶险些许。多数船只都已经回了岸,被脚夫绑得结结实实,就算是半夜来了暴雨,也不能将它们掀走。而今这段河流上,就只剩下一条小木筏,正在上下颠簸着。筏上撑着帆布棚子,能勉强放置行李物件遮风挡雨。老人立在其上,双脚开立,长杆利索地撑入河底。他只披了件白褂子,袒露出黑亮的胸膛和臂膀。
他皱着眉头,额上的褶皱因为汗水发亮。灰白的胡须在风中抖动。河上风刮得肆无忌惮,他却因为已然折腾了一整日,此时全身热火朝天,正发愁不知如何发泄。风越急,流越快,他越是兴奋。又一个急流朝筏底打来,他站得稳稳当当,准备好了迎接。
“嘿呦~,”他欢快地吼了一嗓子,“呦呼,上岸喽!”说罢,筏子已然到了岸边上。
河水还在不断翻腾着,一阵阵拍打上他裸露的脚踝。老人提起钩子,脊柱弓起,够上岸边的栓子。他三除两下将钩子稳稳地勾住,随即又猫下腰,低头钻进棚子。不一会儿功夫盘出一段粗麻。他麻利地将筏上立起的铁杆系上,又绑到另一端柱子上。这样缠缠绕绕几段后,筏被牢牢地固定住了。只是微微地随着水流上下摆动。老人又伸出宽大粗糙的掌紧紧扯了扯麻绳,确认了已经捆得死死的,他的眉头才隐下些,嘴角也扬上些笑。
他随即松开大掌,转头半个身钻进棚中。不一会儿,他收拾了些物件出来,手里头攥了湿漉漉的麻布袋子。里头有活鱼蹦跶,迸溅起水珠。
他一跨,到了岸上。抖了抖身上水汽,随即大步流星地踏着深深浅浅的沙石,往林子里去。边走还边哼着曲儿,宽大的臂膀上下起伏着,不久便在繁密的枝叶间隐去。
过了这河,就是大片的荒山。叫它荒山,它却也不荒。山里藏着许多曲折小径,顶上还有些庙宇高耸。环着山脚,有一趟呈月字形的村落。经年里头陆陆续续住进好些户人家,围绕着山脚下的白缎河汇集一处。这片村落离城里隔了河,距离远些,闭塞,但安静。日子清贫了些,但舒坦。
到镇上还需得渡河,多有不便,所以这儿的人有时十天半月才去上一趟,购置些酱醋油盐。但是正因为与热闹隔了一条河,这里头的人们才越发紧密联络起来,邻里时常串门帮些困难。
稍有些昏暗的屋里,妇人正捣着药材。屋里头散发着浓郁混沌的药味儿,她左手扶住木碗,右手卖了力搅动着。比起刮着晚风的外头,屋里暖和些。她只穿了件轻薄的粗布衣裳,袖口伸出象牙色的细腕。
她很瘦。单薄的身影在清冷的屋中显得很萧条。
外面夕阳渐渐消逝下去,余晖落在敞开的门槛上挪动。她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柔和的面庞。这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女人。可惜她的眼被布条围着。这也是个可怜人。起码现在,她暂时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目盲,手底下却从容不迫。长长的桌上堆叠着大大小小的药碗,里面盛着各类药材。
女人一只只碗抬至鼻尖,仔仔细细地闻过去。很快选出合适的,又将它们合到一处。屋里只传来了“笃笃”轻微的木锤声响,宁静安详。她又忙活了一阵,终于端出了一碗配好的药材。随即停歇下来,揉着自己酸痛发胀的手腕。
额上出了细密的汗,她抬袖垫着擦拭,动作徐缓优雅。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几缕碎发顺着耳稍滑下,脖颈细长挺拔。即便是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休息,身姿也十分妙曼。
这样一个年岁稍有些迟暮的美人,静坐于溪边林里的屋舍间。屋外光渐渐暗下去。门槛上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消散殆尽。
屋外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它们上下窜跳着,在枝间相互追逐,不一会儿便相继跳跃着翻腾到林子深处去了。屋旁就是土路,路顺着斜坡蔓延。不一会儿,在那路的尽头,露出老人的身影。
他手里搬着花布木箱,提着麻袋。佝偻着背脊,迈着大步踏到这条路上。他的脸黑红油亮,闪烁着汗光。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白褂子也被浸得一片湿。他今日去了镇上,忙活了好些事情。当然也有帮这个妇人带的米和油。他给自己打了两葫芦烧酒,又称了些萝卜腌菜和豆干,吃食是等着晚间回了屋里好吃。酒自然已经喝了一路,滋味儿妙不可言。
没等他来到屋前,妇人早已听见了歌声。她慢慢迈着步子出来,依到门边,手安分地收拢着。
老人笑着张罗开手中的东西,“你不用管我,快坐回去忙你的罢,”妇人含着笑点头,又慢慢扶着周边的物件,走了回去。她心里感激丘老伯。
这个善良的老摆渡夫,算下来,已经这样帮扶了他们母子二人好些年头。人心爽朗滚烫,年事已高,也不求什么回报。她心里感激。
老人将木盒打开,拎出油瓶子和米袋。他扯出盒旁的布,慢慢擦拭着那瓶。外头远远地传来些孩子们的叫声。附近房舍做饭的烟火气,顺着屋前高大的枣树袅袅缭绕上去。老人把装黑鱼的袋子扯开口,一股腥气传来。鱼还在不断打着尾巴,弄得袋子沙沙作响。女人仔细听了,笑着问,“这是又为我们提鱼来了?”
“琥珀娃娃身子瘦,多炖些鱼汤补补,”丘老伯提了条黑亮的鱼出来,转身到灶台上找了大白刀,端了盆,将刀扣在盆里洗刷着,“我现在给你们把一条收拾干净,待会儿等娃娃回来,给下到锅里去。其他的,等会儿挂线好腌上。”
女人笑着,“多谢了,等孩子回来,就让他弄。”
老人把前后摆动的鱼提起来,鱼的鳃一张一合。他咧嘴笑,“瞧瞧,晚些时候刚打上来的。挺新鲜。拎了一道儿,都还是蹦跶的。”说罢将鱼甩在盆里头洗。外头孩子们的声音大了些,夹杂着愉快的笑和争吵,正往这边来。
老人闻声向外看去,说,“这是娃娃们来找琥珀了,他今天上山去了?”
女人也笑。她摸索着,将桌上的碗都归拢起来,说着,“是,大清早便去了。”
老人用刀背拍了几下,鱼过一会儿便不折腾了。他用大掌稳稳卡着刀,慢慢把鱼膛破开。这时孩子们跑来了,穿过茂盛的树木。领头的男孩年纪最大,高高瘦瘦,今年已有十二岁。后头跟着一大群吵闹的鸭子。最小的娃娃不过四五岁,用手抹着鼻涕,绊绊磕磕落在后头。女人迎出来,把这群尖叫着的孩子拢在身前。孩子在怀里乱扭,她揉着他们绒绒的小脑袋。
“琥珀哥在不在屋里?”孩子喊着,随即使劲吸了一口,赶紧死死捏住鼻子,“啊又是难闻的中药味儿!”
“我们,要,找,琥珀!”一个女孩拖着长长的调子,扯着女人的衣襟转着。
“哥哥不在屋里头!”胆大的孩子钻了进去,又从里屋跑出来,给大家通风报信。
孩子们闹腾着,争抢着抱她,追问他们琥珀哥的去向。一双双小手在外头疯了一天,都是乌漆麻黑。脸上泛着油亮的光。女人用水拧了毛巾,给他们擦着脑袋和脏手,边说道,“阿珀大清早便上山去了,现在估摸着也该回了。”
孩子们围拢着她,“那何时能回来,我们都在盼他。”
女人嘴里念叨着“快了快了”,手上继续忙活着,给他们擦洗。孩子们'在她手底下像泥鳅一样不安分地扭动着。
老人一边看着孩子笑,一边清理鱼肚的内脏。他特意把乳色的鱼泡挑出来,又反复搓洗着内壁。鱼在盆里头被他洗得很干净。
群鸟归林。呼啦啦一大片,追逐着,在空中划过。
闻人珀睁开清亮的眸子。满地枯叶,嘎吱作响,随风打转。他此刻静静端坐在此处,已有了几个时辰。山林寂静。他抬起头。叶子在上空盘旋飘零,落到地上。这是山顶下头一些的地方,鲜少有人来。他清晨上山顶上烧过香后,一整日便都呆在此地。竟是无人惊扰,自在安闲。
他里头穿了件暗红的内衫,外头罩了件白衣,下头一件灰布长裤。轻薄的布料严实地环绕颈间,服服帖帖地垂下,罩在他打坐的腿上。
手轻放两膝上。他的手骨细长,骨骼棱角分明。柔软的发上夹杂着细碎的枯叶,在风里轻微拂动。发下一双明媚的眼睛。
这真是一双漂亮的眼。
眼角勾勒出向上的弧度,却又不媚气。睫毛很长,垂眸时,像把小刷子覆在眼上。瞳孔漆黑明亮,若有若无地闪动一些光。这双眼睁开的一瞬,暮色都敞亮了三分。
他望向远处的山林上。层叠的树梢尽头露出古庙陈旧的脊,青色已经剥落了些,露出里面灰制的瓦。他静静地看着。风浮动,吹起他鬓前的发,划出弧度掠过眉梢。衣袖也随着鼓动,白色翻涌。
“咚。”古寺传来了钟声。
是寺里僧人敲的。连着三下,浓厚的声响回旋在林间上空。惊起鸦雀。它们从栖息的林间扑腾起来,扇动着翅膀,卖力地飞向远处。
闻人珀心头默念这三记钟声。等到这声响停止后。他起了身,将衣摆稍做整顿。他很瘦,整个人单薄地立在枯叶之上。甩了甩头,蓬松的发上落下许多碎叶。
他笑起来,露出酒窝和雪白的牙齿。
最后一点日头也被昏暗吞噬了去,林间清冷起来。闻人珀这才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来到山路上,踏上石阶。
“这黑鱼是大补物,熬了汤让娃娃多喝些,”老人粗糙的大掌攥着鱼身,利索地砍着鱼鳞,“今天城里头热闹,不知道赶上了什么好事儿,街上人多的,乌泱泱一大片。”
孩子们屋前屋后地打闹,女人收拾着碟碗,笑道,“城里总是有好些有看头的事。”
“我打酒时候听旁身人言语了几句,像是镇上要来什么人物,”老人拎起鱼,扣到盆里头去冲洗,鱼的鳃还轻微地一张一合,“这年头乱,什么样的都要来这小地方凑凑热闹,或是避官司,躲他的债主,也不是个假。”
“外头的人神通广大,也惹得起咱惹不起的,”女人说道,“但他们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我们这些乡里头的人也不会摸着。”
“是呵,”老人笑着,“那些人来了,神气得就像海里的龙王!在人前卖弄自己兴风作浪的本事,也不知是灾是福。但我活这么一大把年纪,早已见怪不怪了。咱们如今只管照顾这些娃娃们,看他们愣头愣脑地窜个头就行,其他的事儿,我也不上心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些呼喊。女人笑,“这是饭煮在锅里,找不着自家孩子了。”话音未落,三个妇女已经叽叽喳喳闲谈着进了屋子。她们一见女人和老伯,便闹腾起来,打了照面,张罗着让她赶紧坐下。
丘老伯朝她们笑,手里头继续划着鳞片,一刻也不曾闲下来。她们的孩子看见母亲过来寻自己,心里头知道是误了时辰,赶忙逃出屋去。
孩子们一趟儿都跑出了屋,不到片刻,外面又是一阵尖叫和追逐的欢腾声。
屋里人都坐下,妇人把女人劝到凳子上头,“你不方便,就不要这样委屈自己了,还剩下些什么活儿我们姐几个能帮上忙的,你都痛快说出来。”
女人含着笑,“这怎好意思,你们平日里帮我处那么多,如今我却都没有什么像样物件,能够来答谢你们的。”
“客气什么,”她们跟女人欢快地拉扯起来,“丘老伯不是也来替你杀鱼了?他管了你们的“食”,我们便要管你们的“衣”。正好咱们今晚都有空,大伙儿方才商量着,要帮你把些针线活儿做了!”
女人推辞着,但很欢喜地笑,露出一排皓齿。妇人们面上泛着红光,兴许是炖饭被熏的烫,也是大家聚到一处欢喜,“待会儿让寺椿领着孩子们回去,我们就呆在这儿陪你扯扯闲话,今儿把琥珀的衣服也好好瞧瞧,有没有需要缝补的。”
女人点着头,最终应了这群热情人的请求,“可曾吃了?不然等我把鱼汤炖了,让孩子们喝上再走?”说着转头问道,“丘老伯,您今日可得留下来,也喝上碗热乎汤再走!”
“好咧!”老人将鱼拎起,随即颤巍巍地起了身,“我还带了些烧酒来,你们谁愿意尝上一口,味道可是赛神仙!”
大家哄笑。其中一个插嘴道,“我们女人和孩子喝什么酒?只有男人,真性情,才愿意尝这些燎心的东西哩!”
另一个插嘴道,“诶你别说,依我看,琥珀那孩子,倒是可以试试!大男孩子了,总要长成男人的,早学会喝上,没准儿以后不怕醉!”
女人们哄笑起来,互相推搡着,“别瞎说,琥珀都被你带坏了,人家孩子端端正正的,还是规矩念学堂好!”
“就是就是,”其他几人连连附和,先前那个妇人道,“我们这些人,都没赶上那些好光景,没机会学上字,如今只能卖些手脚力气。琥珀识得字,聪慧知礼,心思又通透,小小年纪便跟着镇上祭司做礼法斋事,以后可都要比咱们出息!”
“是啊,我也看好那娃娃,别看不大,出落地稳当!”
女人在一旁听了她们夸赞儿子的话,说,“你们可莫要别吹捧他的。期许高了,肩上担子需得挑得更重,还不知他有没有那个勇气担起来。”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闹,那些妇人们打趣道,“琥珀妈你大可放心,那孩子啊依我看,比咱们都大胆些呢!心里也有主意,该他出面的时候,这孩子也从未推脱躲闪过不是”又有人问道,“那孩子可回了?这两天总不见人影,可是到城里头去忙了?”
“不曾,”女人回到,“他上山去了,方才敲了钟,也该往下走了。”
正说着,外头爆出一阵孩子欢快的叫声。还有少年爽朗的笑。
孩子们跑着簇拥在闻人珀左右,兴奋的小脸使劲往他袖下钻。仿佛他是他们的一个首领,大家伙儿都十分仰仗他,尽管他也还是个孩子。
闻人珀揽了最小的,将他抱起来。孩子得意地靠到他肩上,向后头人做鬼脸。其他孩子懊恼地叫了起来,羡慕地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少年一踏进来,这些妇人的目光就牢牢地长在他身上了。他一袭白衫,清清爽爽地探头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不少。
闻人珀看到屋里头挤了这么多人,就连丘老伯也在。老人正烧着锅里的水,在灶台前将翘着二郎腿坐着,准备将那条清理好的大黑鱼下锅。母亲坐在那里,笑得欢喜,气色也比前两日好了不少。妇女们都迎上来,吵闹地问他这几日去忙了什么。
他感到这氛围愉快,便笑了起来。笑容在嘴边化开,妇人们的心窝也跟着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