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一》素稞

1、第一章

　　拂一容颜绝色若仙若魅，位于六界美人榜第二位；他灵力万千，一挥指便地动山摇风云变色，位于六界能人录第二位；他身为绝世鬼王，门徒遍布尘间却只是鬼界第二君主。
　　万年老二拂一，似是当真将第一的名头轻轻拂去了。
　　拂一爱热闹，终日活在夜祭城。城中无白日，满天星光圆月明朗。城街红灯高挂，层层掩映，风一动，如火光晕染。街中小摊商贩声声叫卖，东街风月楼揽客的姑娘们吴侬软语，南街露天戏台红脸将军唱腔浑厚，西街卖艺的汉子喷出一串火焰，叫好声连绵不断。击鼓，敲锣，唢呐，胡琴……音音相会，声声相碰，集于夜祭城中心的高阁之内。
　　高阁内的人眉眼微垂，听着这喧嚣悠然在床榻上一躺，如同醉酒者迷乱又沉溺。
　　世人皆传鬼王拂一虚荣，爱铺张的排场，喜华美的服饰，好璨丽的珠宝，起居用度无一不奢华。
　　就连拂一自己，看着这满室晃眼的光泽也禁不住感叹，也许堕入鬼道，是他最明智的选择。
　　不过他略一思索，便舒坦躺进金绸银锻中享受鬼王的荣耀。还是活着好，身体死了，灵魄还在。世道都是留给活人的。
　　是夜，拂一从高阁走下，提着圆滚明黄的灯笼缓步至江边。金丝镶入暗色的丝绸后摆披散一路，随着他前行。
　　夜祭城没有活物，无树无花。空旷的岸边黑暗寂静，波澜不惊的江面倒映满天星辰。
　　江边立了一人。
　　白衣被夜染了一层灰，颀长的身形挺立如松。那人转过头看向拂一，脸上覆了通红凶恶的面具。
　　拂一停下脚步，两人相望。
　　“我这里好久没来外人了。”拂一说。话中带着异域的语调，两份弯转，三分绵绕，像微硬的酥点轻轻一掰。
　　“神往夜祭城已久，终于有机会前来拜访。”白衣人回答。声音清晰传来，未被面具遮挡半分。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看看，却在这里站了五日？”拂一走到白衣人身旁，问。
　　“城中太热闹，这里清静。”白衣人说。
　　“我还巴不得这里更吵扰些。”拂一蹲下身，将园灯放入江水中。灯身安稳的立在江面，涟漪都未散开。
　　白衣人俯视拂一的侧颜。下颚勾勒出精致的弧度，唇似半枯花，眼睫如蝶翼，肤质柔滑，长发泼墨。他想着刚刚拂一前来的姿态，每一步像走在云端上，又清又媚优雅放浪。
　　“不愧天下第二美人，果真绝美。”白衣人偏过头说，面具下的脸似在微笑。
　　拂一垂眸站起身，轻笑着说：“虚名罢了。这世上最美之人，还属薛淼。”
　　薛淼，六界美人榜第一位。
　　“我不过……”拂一呢喃，“是长的像他。”
　　白衣人面具下不知是何神情，眼睛却认真地望着拂一。
　　“我当年就是凭着这张与他相似的脸，才得了剑宗大人物的青眼。”拂一语调轻缓，依旧是柔转的口音，“他们让我扮成薛淼，守着空悬的宗主之位。不过，这些都不算秘闻了。”
　　拂一转头看向白衣人，说：“好久没人听我说话了，你陪陪我吧。”
　　白衣人说：“好。”
　　拂一仰起头望着夜空，星光落入他的眼中，整个人添几分生动。
　　“十四岁那年，我便被破了身，那床客在我半昏时摸我的脸，说‘真像。’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薛淼这个名字。”拂一目光悠远，竟对这份不算光彩的回忆有些怀念。
　　“床客养了我三年，十七岁时我被带入剑宗。我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坐那么华丽的马车，见到那么雄伟的楼阁……”拂一笑了下，“也第一次遇着那些传说里的大人物。”
　　“他们看见我的脸都很诧异，然后逐渐变得恍然，好似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拂一眨了眨眼，神色惆怅，“原来我的床客是剑宗四大长老之一，黎鹿。他……很温柔。”
　　拂一张了张嘴，眸光如落雪般哀戚：“他让我扮成薛淼的样子，染成白发，配上宝剑。将我……分享给那些对薛淼求而不得的……”
　　恢宏宝殿，庄严肃穆。十七岁的拂一跪在冰冷砖地上，白发披散，瑟然不安。
　　黎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安慰一只惶恐的宠物。
　　九颂蹲在他面前，捏住拂一的下颚，看着那双颤动的眼睛心中顿感快意：“叫声九爷来听听。”
　　拂一低低说道：“九爷。”
　　带着异域百转千回的口音。印象里慕恋之人的形象瞬间破碎，九颂愤然甩了他一个耳光，冷声道：“以后你就闭上嘴。”
　　拂一的身体被打的一偏，却不敢言语，只能卑微的跪回原位。
　　“后来啊，就是夜夜不得安生。”拂一长叹一口气，“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几个人。”
　　抵死缠绵，作婢当奴。那阴暗的，狂暴的，血流如注的，肮脏腥臭的，那些无法对薛淼施加的疯狂和龌龊，纷纷倾注在拂一身上。
　　他忘记了那些日子如何度过，只知十七载人生里唯一的温暖，在他进入剑宗大门的那一刻不复存在。
　　“后来嘛，薛淼回来了。”拂一姝丽的眉眼多了些明艳，眼眸泛着细碎的光，“他真的是绝代风华万千仪容，我也忽的理解了那份痴迷。”
　　拂一不知是自嘲还是苦笑：“如果我有几分像他，那让我反倒感觉……很荣幸。”
　　剑宗深处九曲回廊，满园梅花红粉晕染。
　　四大长老，十大护法，剑宗门客，影影绰绰站满半个庭院。他们皆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可即便群英荟萃，风姿却不及中间那人一眼。
　　披肩白发如落雪，眉眼瑰丽似谪仙，身影挺拔风骨翩然。仅一人之态便撑起剑宗满目的绝美。
　　他是天下第一人。他是六界剑圣。他是薛淼。
　　“呦。”薛淼勾唇一笑，明朗英俊，“这就是那个长的像我的小孩？”
　　拂一还是跪着的，满头白发落在地上显得刺目又拙劣。很多目光锁在他身上，尖锐的，同情的，漫不经心的，嘲弄玩味的。
　　拂一缩了缩手指。
　　“你叫什么名字啊？”薛淼的眼神明亮又耀眼。
　　“拂一。”他低声回答。
　　薛淼略惊艳地笑道：“你声音好好听啊，是异域的人么？”
　　拂一睫毛微颤：“恩。”
　　“这段日子我不在，真是谢谢你了。”薛淼搔了搔鬓发，大刺刺的说道：“要不我认你当弟弟？”
　　拂一忽地猛吸一口气，心中不知弥漫了什么情绪，想流泪想大喊想奋力抓碎面前人的脸。但他最后什么都没做，连神态都沉寂下去。他只是平静的说：“大人送我回明城吧。”
　　明城，那是他来的地方。这一切终究是场迷幻大梦，他总归要回到他属于的去处。
　　“恩……好吧。”薛淼眨了眨眼，答应的痛快，“我多给你带些银两，回去你好好过日子。”
　　拂一深深磕头：“多谢大人。”
　　“那真是太阳一样的人物啊，长得好，性子也好。”夜祭城江边的拂一淡然笑道：“虽然回去的路上，我还是被杀了。”
　　白衣人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望着平静的江面。
　　“将我送入鬼道的人，也是薛淼。”拂一说。
　　当初听闻他的死讯，剑圣薛淼暴怒，知是自己的原因害拂一落入这般境地。他将拂一炼为鬼修，将自己部分修为渡入他的身体，并放出话去――谁敢加害拂一，便是与薛淼作对。
　　那可是天下第一人的名号。刹那间六界震荡，拂一站在了风口浪尖。与薛淼七分相似容颜，那便是天下第二美人；渡入薛淼部分修为，那便是能人第二；薛淼亲自将他引入鬼界，万鬼齐呼，拂一便是鬼界第二个王。
　　他的全部皆是薛淼所赐，他的命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只有他的脸是普天之下第一大幸。
　　“你……心中可有怨愤？”白衣人侧脸问道，艳红面具几乎隐没在阴影里。
　　拂一悠长的叹息一声：“其实，也没多怨，没多恨。”
　　他垂眸：“如果没有薛淼，在明城时，我就被戏班主打死了。黎鹿也不会救下我。”
　　“如今，我能拥有这些，也足够了。”拂一敛眉，“在剑宗的那些时日，就当我得到这些的代价吧。”
　　夜祭城的风很微弱，像情人的呢喃。拂一黑发如雾，软绵绵轻飘飘的荡着。白衣人衣衫拂动。
　　“谢谢你听我这么絮叨。我很开心。”拂一蹲下身拿起圆灯，站起转身，“江边凉，还是早些离开吧。”
　　他迈着步子，静静朝灯火通明的夜祭城中走去。
　　白衣人立在江边，面具下的双眼紧盯着那消瘦的背影。
　　锦衣华服，细腰盈握。长长的后摆一簇一簇地滑动。孑然孤寂。
　　人界，皇城街。
　　“他真这么说？”黑衣青年站在高塔之顶，俯视皇城街景。长风猎猎，劲衣作响。
　　“恩。”白衣人面具被摘下，露出温润的面容。
　　“这城中许久不曾大办了，举行个花会大赏吧。”黑衣青年将手中的瓜子皮抛入风中，“他会来的，他最爱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