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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残春•明月池 ...

  •   满树的梧桐花像一串串风铃,高高地挂在树梢上。有风吹来,几朵小铃铛带着初绽的记忆簌簌地落下,碰到地面时发出一声声轻轻的叹息。羲月静静地坐在树下的一块大石上,低着头握着一把已经裂缝的琵琶,对身边一切浑然不觉。仿佛时光流转过千年,她的手臂已经和琵琶连成一体,只有吹过的桐花香气自由地飞舞,打破这沉谧的一幕。
      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嘴里还喃喃自语:“不,不会这样的……”随后猛地站起身来,跑进房里。鞋子踏在落花上,没有声息。
      她从乌木柜上取出书一本本急切地翻起来,像是在书页间找什么东西。当翻到一本《乐府杂录》时,忽然从中间飘下来几页带字的纸。羲月立即伸手抓住,放在胸前,像是遇见了失散多年的恋人,生怕再从自己怀中跑掉。几滴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滑过双唇,打湿了纸页的一角。她的脸颊因过于激动而微泛潮红,胸口上下起伏。她慢慢坐回榻上,双手颤抖地从胸前移开,低头痴痴望着纸上的笔墨。原来这是一些词,字迹刚劲中带着几点温柔,峻峭中不乏风雅,且末尾均注着“广陵”二字。这些字如果拿到集市上去卖,所得的钱便足够养活一户三口人家。羲月知道这一切,同楼的姐妹看到她每次收着这些价值不菲的字稿,总是唏嘘不已。她可以借此去买得绫罗绸缎、珠宝簪钗,从此锦衣玉食,何必苦守一身酸寒?没有人知道她过往的故事,懂得那一份撕裂心胸的空寂。
      即使身负盛名又如何?即使腰缠万贯又如何?她要的是自由的欢乐和相知的喜悦。他就像一个调色盘,给她黯淡的人生一点一点地抹着颜色。让她看见,原来生活可以这么轻松自在,甚至诙谐有趣。
      “我不要做你的知己,我要做你的妻子。”
      既然与他相遇,可相遇不如不遇,即使一曲霓裳羽衣,也难摆脱宿命和轮回。

      上篇残春•明月池
      那是一个细雨迷蒙的残春。金陵城的青阙山上,桃瓣纷纷落下,濡湿了行人的衣衫。几只大雁在雨中低低掠过,寻觅着旧巢。
      白马寺旁的涴溪上却悠悠荡来一只小舟,撑船的是一个身披蓑衣,头戴箬笠的老者。桂桨摇过,流水漾起的波纹便很快溶入迷离烟雨。在这入画的景致中,隐藏着前往明月池的子潮。船篷遮挡了光亮,看不清他的身影。
      “少爷,五个铜板就够了。”行至岸边,老者醇厚的声音荡至雨中。
      年轻人从船里走出,从衣袖中掏出铜钱,一言不发,弃船登岸,一双冰纹素履一步一步迈上石阶。清瘦的背影中透露着云彩般的迷茫。老者凝望着水上的烟雨,又将小舟划入远方。
      明月池,表面上看是隐藏在青阙山的桃林中的一潭普通的泉水,三尺见方,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之所以名为“明月”,原因是无论夜晚天气如何,人们总能在池中看见一轮月亮,白马寺僧人说,它是明月在地上的眼睛,月光氤氲,勾起人前世最难忘的回忆。因此据传,明月池可以照见人的前生。
      子潮轻轻地走在纷纷的花雨中,突然前面出现了一片乱石,乱石的阴暗处长满了青苔,夹缝里生长着野草把乱石随意地覆盖。他仔细地踏上去,循着可落脚处前行着。途回路转,在不规则的石缝里,露出一眼泉水,波光粼粼,像雨滴搅乱了平静的回忆。周围没有人,因此显得寥落了几分。子潮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像握住一片薄薄的蝉翼,不敢有丝毫动乱,唯恐它会碎去。此时雨渐渐停了,池中映出了一个苍白瘦弱的脸庞,一双凤眼带着少年人惯有的神采,只是此时严重多了几分疑惑和凝重。双唇微闭,浅浅的颜色里隐含着几丝艺术的宁静。耳畔的发丝荡入水中,像蜻蜓点水却迟迟没有离开。他呆呆望了池水好一会儿,水中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于是眉头微皱,不安地歪了歪头,难道池水不能像他人所说的那样吗?忽然有琴声泠泠响起,如泣如诉,仿佛在倾吐着一腔细密的心事,是恍如隔世的熟悉。子潮睁大了眼睛往四周望去,发觉琴声并不是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而像是本来就在空气中一样,不需要寻找,仿佛它就是一个理所应当的存在。他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他低头望向池水,却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变成了散落的墨滴!清清的一潭水顿时墨滴旋舞,子潮的双眼像陷进了深深的漩涡,想要走出去,却越陷越深。琴声转急,歌声越来越清晰,池水也很快变成了一潭墨色,但却未停止旋转,子潮像是在黑夜中行走,被黑暗的巨掌握住,再也逃不掉。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衣袖忽然在眼前一掠,一切不见,池水恢复了清澈,琴声也消失了。子潮长长喘出一口气,躺倒在身后的石头上,成了一个“大”字。他双眼露出几分惊惧和绝望,望着雨后的蓝天,风轻云淡,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他躺在那里,躺了好久,像是在努力拼贴前生只鳞片爪的记忆,又像是在想今生的种种因缘际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任视线逍遥在蓝天之上,释放满身疲惫。

      是夜,吟风楼。
      “又找她?她不在!”一个身着浅绛衣衫的女子斜睨了门前的子潮一眼,冷冷的道。衣领放肆地张开,白腻的脖颈泛着光芒,在夜里有种摄人的魅惑。
      “那她是回小院了吗?”子潮随意地换了一身墨色长袍,腰身紧束,眼中满含醉笑。
      “谁知道呢?人家弹琵琶累了一天,就不能让人家休息一下吗?名震金陵的大画师,您可是一个月没来了。进来玩会吧!”说着便巧笑着迎上前去,拉起子潮的衣袖。
      子潮顺势把那女子搂进怀里,低头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真是不错的姑娘。”
      那女子呵呵一笑,推开他的头,搂着他的腰走上楼上的房间,无视身旁无数双羡慕抑或嫉妒的眼睛。房间内的香烟妖娆的绕在人的鼻尖,抚之不去。暖暖的牙床吊着粉色的纱帐,雕花桌凳也脉脉含情。女子让子潮坐在凳子上,自己随手沏了杯茶,转身坐在他的腿上。
      “渴了吗?”她挑逗似的斜睨着他,青丝垂泻在胸前。
      子潮满含兴趣的盯着她的双眼,一手捏着她柔软的腰肢,一手要伸去夺杯。不料她敏捷地躲开,自己抿了一口,然后把莹润的双唇轻轻送到子潮的唇边。
      他却大笑道:“姑娘果然看得起我的笔啊。等有时间,我得为你画一张绝世美图才不负你的风韵哪!”
      “不,你给我亲笔题首诗便是。”女子撒娇似的搂着子潮的脖子,纤声细语道。这里的女子都知道,他是当今一位旷古的书画家,人人争相购买他的作品,皆以家中能挂一幅落款为“广陵”的字画为荣。“广陵”二字是他一贯的落款。一个人只要得到这位男子亲笔写的一幅字,或是一张画,便可一夜之间富甲一方。
      子潮推开腿上的女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瞧她嘿嘿笑了一声,道:“今天我出去玩了,累了一天,少爷我回去睡觉啦!”随即右手一抛,一锭闪闪发光的银子落到女子手上。然后背起手,装着大人模样施施然“逃”了出去。
      “当”的一声,女子把银子往门上砸去。“我就那么不值得你落笔吗?”只见她艳丽的脸庞因愤怒而可怕地扭曲。
      此时,子潮已经飞一般地从吟风楼里跑出来,张开双臂向黑夜奔去,像从笼中飞出的小鸟,自由地展翅掠向空中。黑暗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笑容。

      他停在一个大梧桐树下,暗夜中开放的花朵隐藏了平日朴素的清香。树旁是一个矮矮的小黑门,铜兽门环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只见他朝天上的明月邪邪地笑了笑。
      羲月听见敲门声,从房中疾步走出来。她挽着堕马髻,髻上垂下浅蓝的流苏,湖色裙衫外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衣,显得人如雾般轻盈缥缈。于是拉开门一看,只见一张血红色的狞笑面孔在门前晃动。立即吓的她紧紧关闭了门,倚在门后,心怦怦直跳,连说话都忘记了,双眼竟不觉流下几行泪来。忽听外面有人道:“羲羲,你没事吧?是我。”
      “哇——”她听见竟是他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啊,对不起,我是逗你玩的。你别……”子潮说着推了推门。
      “你滚吧,我不想见你。”羲月哭道。
      “你开开门,我有事找你啊。我把面具摘了还不行吗?”后半句声音虽然微小,却难掩那几分温柔的戏谑。
      门缓缓地开了。子潮手里拿了一个面具,怜惜地望着脸色惨白的羲月,另一只手试图拭去她脸上的泪,却被她一手打了回去。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竟然这样胆小。”子潮调皮地笑着对她说。然后拉起她冰凉的手,关住门走进屋里。
      他双手搭在羲月温暖的肩膀上,赔笑道:“好啦,我给你一个曲谱,这是我今天早晨听到的,就记了下来。我想让你帮我再弹出来,好吗?”
      羲月用衣袖抹了抹泪,委屈地道:“我还以为你发疯得了好词给我,哼,你随便找个琵琶自己弹不就是了。”子潮除了颇高的书画造诣,还有给新曲调填词的爱好。
      “谁能弹得有你这么好呢?我以前那些词给你,不就是因为只有你的琴声……”他让她安坐在一个乌木凳子上,自己也搬过一张凳子坐下,此时他已经喧宾夺主了。
      “废话少说,拿过来吧。我弹完你就走人。”羲月不耐烦地回道,然后起身暗暗白了他一眼。
      虽然子潮在低头拿曲谱,可是依然感觉了到她的目光,不仅吸了口气,装作没看见。
      羲月抱起琵琶做回凳子上,眼睛红红的,开始仔细看起桌上的谱子来。琴声立即随手转起,熟悉的旋律从指间优雅地流出,琴弦轻快地拨动,仿佛瞬间拨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琴声却戛然而止。
      子潮抬眼望着若有所思的对她道:“你怎么了?”
      “你怎么会有我的曲谱?”羲月瞪大眼睛问他。
      子潮大惊:“不可能,这是你的?”
      “这曾经是以前街巷里最流行的曲调,前面都对,可是后面少了一段。完整的是这样。”说完,立即熟练地弹起来。愉快的往事在心底次第分明起来,赶走了刚才全部的阴霾。琴声勾勒出画底的静谧,月下独酌还是闲庭信步?让人怡然陶醉。
      一曲终了。
      两人有种难言的默契。各自陷入了沉香般的回忆。
      “你知道它的名字吗?”羲月首先打破了沉寂。
      “梅月慢。”子潮道。

      前朝历历分明的景致在羲月面前徐徐展开,那时她拜在琵琶师王善门下学艺,她每日都抱着琵琶浸淫在技巧指法里,近乎残酷的学艺伴随着枯燥的日月,生活没有多少属于孩童的欢乐。终于挨到了学艺结束的时候,师父命所有弟子写一首曲子,三天后要有一场比赛,得胜者可获得一本《琵音记》,这是历代所有著名琵琶师在探索琵琶技艺的道路上的心得记录,对于学习琵琶者来说,是弥足珍贵的资料。羲月一遍一遍修改着自己的曲子,却发现总有很多蹩脚的地方,她试图寻找完美,可是却迟迟得不到。这时她遇见了一个少年,是明德学堂的学生。他身着一身月白的长袍,从阳光走来,整个人像是透明的一样,要融化在一片温暖之中。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双凤眼跳跃着机智活泼的颜色,对着羲月念道。声音中带着她至今难忘的湿湿糯糯的温柔。
      羲月听到此句,顿时恍然大悟。是这个少年把她从理还乱的灵感中带出来,原来只要顺着自己的感觉,用最简单的音阶把最舒服的曲子弹出来即可。在种种纷乱之中,最朴素的最是亲切,往往最好。于是她重新整理了思绪,用一颗真诚的心弹奏了一遍流淌在心中的曲子,这个少年不禁叫好。他就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仙子,用一句妙语把缠绕她多天的烦恼化去。
      在比赛中,她以这曲《梅月慢》震惊了在座的师父以及众师兄妹,明快温婉的曲风,一波三折的节奏,蕴藏着梅破时的惊喜,让人仿佛嗅到在月下轻荡的梅香。她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那本人人垂涎的《琶音记》。这首《梅月慢》也不胫而走,称为民间一时流行的曲牌。
      从此,她和那位少年便成为了好朋友。她写曲,他填词,两人创作的小调子均能被人们传唱一时。除此之外,他经常给她买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因为只有一个老婆婆卖的桂花糕的最好吃,老婆婆在每天清晨推着小车子边喊边卖:“桂花糕,新鲜香甜啊!”声音沙哑并且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他清晨为了买桂花糕,常常迟到,白细的双手经常被先生的竹板光顾。放学后,他便把桂花糕送到她那里,毫无愧色地把早上光荣的挨板经历告诉她,并且和她一起享受这顿来之不易的美餐。每次都逗得她哈哈大笑,然后她总会从医馆里买了药,给他仔细地敷上。
      后来,他随家人迁居,便再也没有来过。她没有父母,后来被吟风楼楼主发现,白天便在楼里弹琵琶,晚上便可以在楼里休息,也可以回自己小院。从此,吟风楼生意日益红火。她依然会吃那位老婆婆的桂花糕,可是再也没有那样香甜。
      她还记得,那个少年,名叫青茗。

      “青茗,青茗……”羲月情不自禁地念起来。“你认识这个人吗?”
      “是他指点了你吧。”他平静地盯着羲月的眼睛。
      羲月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双唇微开,无言惊讶。
      “他经常为了给你买桂花糕而上学迟到,被学堂的老先生打的手掌像红烧鱼翅。”子潮再也禁不住笑了出来,露出几颗明亮的牙齿。
      “你……你知道他在哪里?”羲月颤声问道。她简直不敢相信,埋藏已久的甜美记忆竟然被眼前的男子一一列数出来。
      “他还为你的曲子填了许多词。他关于爱情的最初体验,都写进了词里。可是他有一点没有告诉你,他其实还有一个名字。”
      羲月站起身来,痴痴地望着子潮,她发现那双凤眼还透露着当年的活泼神色,只是更加修长俊美,并且多了一些风情。脸庞的轮廓也越发明朗,但仍然未脱掉几分孩子气。一袭墨衫,再不复当年的单薄。
      “你原来是叫羲栀才对。”子潮盯着她的眼睛道。
      没错。因为吟风楼楼主嫌“羲栀”念起来像个男人的名字,就给她改名为“羲月”。
      “青茗!”她抓起子潮的手,想看一看是否还有当年惨烈的痕迹。
      子潮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没错,真的是你。我们长大了彼此都认不出了。”
      羲月俏面微红,撇了撇嘴,嗔道:“谁想到你摇身一变名满金陵了。难怪你的词让我感觉很特别。”
      子潮狡黠地眨眨眼睛,附在她耳边道:“你可是总想把我拒之门外呢!”
      “是啊,曲子已经让你听了,你该走了吧。”
      “曲子五六年前就听过,我也都走过了。嗯……这次不算不算。”他毫不脸红地摇了摇头。
      羲月道:“你怎么后来又回来了?”
      “那时我们去投奔远在京师的叔父,后来我想做出点成就,不想总是寄人篱下,所以后来就拜访名师学习书法绘画,再后来就回到你身边了。”子潮想伸手为她把耳边几缕掉下的头发笼上去,她却笑着躲开了。
      “你还会走吗?”羲月坐定。
      “也许不会了吧。”子潮道。其实后半句是“因为有你在这里”,可是他没说。
      “那我以后只收你的词,也只唱你的词。”她歪着脑袋,笑着望着他。
      子潮忽然正襟危坐,道:“我可是个懒人。如果有一天江郎才尽……”
      “到那一天,我也就写不出曲子了。”羲月想,你竟然卖起乖来了。我就像风中飘摇的风筝,线等着你来拉。
      窗外的新月蒙上了几片青云,但依然遮掩不了光芒。看着子潮明媚的容颜,她感觉遥远的古曲,终于在耳边踏响了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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