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夜月明中》青草灯

1、第一章

　　“你爸到了，不上来，你直接下去吧。”
　　门外的女人敲了敲门，声音不大，似是贴着门缝说的。张萌停下手头的动作，侧头盯着门把手，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 ……
　　门内没有回答，女人皱了皱眉，瞥了一眼门把手，犹豫了一下，正打算再开口。
　　“知道了。”门内的女孩应了一声。然后，一阵刷拉声，像是许多珠子落入玻璃器皿中的声音。女人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将手里的手机捏紧了一些，回头冲着门说：“有时间就做做习题，不要……”
　　“叮叮叮……”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女人的话头，女人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有立刻接起来，转身朝着更里头的房间走去，指尖轻触接听键，关门。
　　张萌听着外头戛然而止的动静，松开了牙间轻咬着的一小块左脸颊的肉，背起床上的双肩包，推上桌旁的行李箱，走出了房间。
　　门口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橙花香气，张萌五指轻合，在鼻尖处潦草地挥了几下，转身合上房门，反手摸向背包最内侧的拉链，又侧头瞥了一眼最里头那扇紧闭的房门。手指往包袋里头上下摸索着，直到冰凉的金属感在指尖弥漫开，她勾了勾钥匙环，却将钥匙又往里推了推，收回手，拉上拉链。
　　算了。
　　张萌在心中嗫嚅了一句，推着箱子朝客厅走去。客厅阳台的玻璃门开了一条缝，风吹着象牙白的纱质窗帘轻轻摆动，阳光趁着这摆动，在米色的布艺沙发上落下时明时暗的光影，宣示着即将到来的春光。冬日的冷风却不甘示弱，不断从那开着的缝里往屋内甩着冰刀子，刺得女孩不禁打了个冷战。
　　张萌不由加快了动作，蹬上鞋，又从玄关边上的衣橱里拿出一条围巾，开门，推箱子，关门，一气呵成。身后的门“滴滴”了两声，然后是落锁的声音。她抬手摁下电梯按钮，电梯还在地下车库，张萌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记录，眼角余光扫到门厅鞋柜外一双珍珠绑带的黑色穆勒高跟鞋，七拐八扭地倒在那里，正要打字的手指顿了顿，她还是走过去，将高跟鞋收进了鞋柜里，回身瞥了一眼电梯，目光又收回到手机屏幕上，迅速打下一句话，发送。
　　【妈，我走了。】

　　冬日的阳光终是敌不过这刀子式的风，刮得脸生疼。张萌缩了缩脖子，尽可能地把脸藏在围巾里头，脚下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小萌，下来挺快啊。”张萌刚踏出小区大厅的门，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就迎了过来。张萌愣了一下，阳光下的男人，带着副老式的金属边眼镜，头发有些乱，但是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茂密，眉眼疏朗，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爸……爸……” 顿了顿，张萌还是开口了。
　　林嘉奎笑意深了一分，一只手从张萌手里接过行李箱，另一只手又伸手去提张萌背后的双肩包。张萌侧身避了避：“不重。” 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你妈没来送你啊。”林嘉奎低头问着，脚步没停。
　　“……” 张萌快步跟着，思忖着这话的结尾是句号还是问号。
　　“你妈公司最近不错吧。”
　　“……”
　　似是本就没有期待任何回答，林嘉奎自顾自又说了起来，“车子就停在街对面，你们小区门口不让停车，你陆阿姨也跟过来了……”听到这个称呼，张萌跟着的脚步慢了几步，落在男人身后，抬头盯着男人后脑勺那几根还能数得清的白发。阳光照在男人的黑色羽绒服上，泛着微微白光，竟有些晃眼。
　　总要面对的，只是早晚。张萌在心里腹诽着，想着一会儿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表情或者说是嘴脸去面对。真是麻烦啊，张萌在心中哀叹了一声。
　　最开始的时候，妈妈是怎么称呼她来着？啊……那个女人。 “你爸要跟那个女人结婚了。“耳边似是又响起了妈妈嗤笑着的声音。后来怎么称呼她的呢？唔……是小陆，对吧。 “你爸和小陆要再看看这边的医院，可能要来家里住。” 妈妈略带着点担忧的声音从回忆里走了出来。但他们后来也没有住家里不是么，说是来回不方便，在医院附近酒店住了几天。这之后，妈妈再提起小陆的时候，是什么语气？……是带点可惜吧。“年纪也不大啊，要不再试试，总能有的。”当时，妈妈是这么跟电话那头的爸爸提起的。
　　“当心！” 一只大手一把将张萌从路牙边缘扯了回来，也扯回了她的思绪。
　　“在发什么呆，差点就被电动车带到了。“林嘉奎看着刚回过神的女孩，拽着她手臂的手没有松开。“走了。”没有给女孩思考的时间，边说着边拉着她朝街对面的一辆白色小轿车走去。
　　刚走近，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小萌，快上车。”也不等张萌反应，径直就拉开就近的车门，示意让张萌上车，又冲着车里头嘟囔了一句：“你倒是往里挪一挪啊！”
　　张萌闻言，抬眼往车里看去。坐在后座上的少年没动，手里正抓着手机打游戏。看来正打到关键时候。
　　“陆阿姨，不用麻烦，我从另一边上车。“张萌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朝着车的另一边走去。很好，笑容自然，礼貌谦和。张萌不忘在内心夸赞了自己一句。目光扫向那扇还没关上的车门，却见车里缓缓伸出一双掌骨厚实的手，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勾住车门，不轻不重地一带，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里头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妈，很冷额……。”
　　呵。张萌微笑不变，加深了几分。
　　正在放行李箱的林嘉奎见状朝张萌笑笑说，“别管他，你哥感冒了。”
　　“嗯。”张萌轻轻应了一声。

　　“……地图，现在为您导航。……前方500米，右转，进入海滨大道……”林志玲的甜美声线在车内响起，让安静的空气缓缓流动了起来。
　　“小萌，车上有水和吃的，要什么就告诉阿姨，还要开个三四个小时呢。” 陆莺转头递给张萌一瓶矿泉水。
　　“嗯，谢谢。”张萌接过，转头看向车外，不给对方扯家常的机会。张萌知道这样气氛会愈加凝滞起来。但那又怎样，总不能这一路都装着乖巧可爱，会很累的。而且，林淮怎么也跟来了。不是说参加什么竞赛集训班么。真是麻烦啊，张萌第二次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将注意力拉回到窗外，看着熟悉的建筑、店铺被甩到身后，她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离别的惆怅来。
　　“啧啧，连声哥也不叫啊。”身旁的少年打断了刚刚冒头的怅然。
　　“ …… ”张萌没有回头，没有出声。
　　“二爸，这丫头要好好管管了。” 少年已经咬住了猎物，不愿意松口了。
　　“你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陆莺先开口了。林嘉奎轻笑着，没有说话。
　　张萌转头对上少年，果然，林淮正挑着眉，目光不躲不闪，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少年皮肤偏黑，略有些长的方脸，因为太瘦，微微凹陷的两颊和耸起的颧骨，将他那圆润的鼻头和杏眼所带出的那点温润之感消除得一干二净。
　　这人又发神经了，张萌这么劝慰着自己。
　　“哥……”张萌眉眼一弯。示弱是往后生活的必需品。
　　“嗯，嗯，我们林妹妹真是乖巧啊。”林淮调笑着，眼里不见笑意。
　　“林淮！闭嘴。”陆莺朝林淮劈头盖脸砸了一包沙琪玛。
　　张萌抿了抿嘴唇，没有去后视镜里看林嘉奎的表情，轻轻咬住了左脸颊的肉。
　　“怎么，脑子前几天烧糊涂了。快跟你妹妹道歉。”林嘉奎低沉的声音从前座悠悠传来。
　　空气不再流动。那一刻，张萌只想打开车窗，让刺骨的冷风灌进来，起码这样不再觉得窒息。
　　“……前方有测速摄像头……” 林志玲的声音依旧甜丝丝的。
　　“小萌，不好意思啊，你哥他……”陆莺的声音温柔里带着愧疚。
　　“故意的。名字改好了？”林淮直接打断了陆莺，直直地盯着张萌。
　　“……” 明知故问是要找谁难堪呢！
　　见张萌不作声，林淮也不再坚持，将那包沙琪玛扔到张萌怀里，淡淡说了一声：“吃吧。”转头又玩起了游戏，就像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发生。
　　张萌目光扫过林淮阴沉着的侧脸，扫过陆莺欲言又止的法令纹，扫过后视镜里微皱的眉头，又扫回手里的沙琪玛，抬头冲陆莺微微一笑：“有薯片吗？”
　　陆莺愣了愣“……有……有，你爱吃的洋葱味。”她匆忙递过来一小桶薯片。
　　“谢谢。”张萌接过，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已经开阔起来，建筑不再高耸如云，街道的树木也不再是秃了的法桐，变成了依旧茂密的樟树。建筑与建筑错落的缝隙间，还能看到远处的天际线，是蓝色的。
　　嗡……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视线被拉回，屏幕显示张女士回复了微信。
　　【好。有什么需要的，找小蔡。还有，我看你把珠子也带走了？有时间多多做习题吧。到了给我打电话。】
　　找小蔡啊……张萌缓缓打了三个字。
　　【知道了。】
　　找小蔡啊。张萌想起那个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总是一身职业套裙跟在张女士身边的年轻女人。张女士不止一次，提醒她着装不需要这么刻板，毕竟一脚踏着时尚界，一脚踏着娱乐圈。但是，小蔡却说这是性别歧视，任何行业的男性不都是西装西裤走天下么。原以为，小蔡终会屈服于张女士的强权之下。却没想，张女士被小蔡的工作能力所深深折服。平时，脚蹬JIMMYCHOO，身披自家高定品牌，充当活招牌的张女士竟然也能按下不表这么多年。哪怕是出席特别重要的场合，也只是给小蔡准备一条丝巾，或者一根腰带，或者一枚胸针。
　　不过……蔡诗芬，也不全是这样的形象。张萌的思绪被车窗外手挽着手的情侣带走。
　　酒红色的皮质短裙，内搭细蓝条纹白衬衫，外罩驼色羊绒大衣，大衣腰带恰当地凸显出年轻女人的曲线。黒直的长发披散肩头，脸上挂着的不再是公事化的抿嘴微笑，而是露着牙齿嘴角弯弯的笑，连嘴边的酒窝也因这一笑若影若现。还有那抬手之间散发着的淡淡荔枝香气，都向张萌展示着，这不再是张女士身边的小蔡，而是甜腻腻的蔡诗芬。
　　张萌还记得那天，蔡诗芬挽着一个年轻男人朝她打招呼，两人举手投足间的亲昵以及男子身上那股不知是洗衣液还是洗洁精的香水味道。那男子身上的味道，直冲入鼻腔深处，撞击在大脑某处的记忆里，清冽的，干净的，似曾相识的……哪怕距离再远一点，味道再淡一点，她也不会闻错的-----感官之水。只有情侣才会想用同一品牌的香水吧，张萌这样想。张萌搜刮着记忆，想要填充那男子模糊的面容，却一无所获。恍然意识到那天短暂的相遇里，她始终敛眸低头，没有向那个年轻男人投去过一个眼神，因为她清楚知道，她害怕自己藏不住眼睛里的嘲讽。
　　余光又瞥了一眼后视镜中的林嘉奎。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楚感充盈鼻尖，张萌赶紧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逼迫自己不要再多想，从手机里翻出蔡诗芬的聊天记录，指尖点了点屏幕，还是发了过去。
　　【蔡姐姐，我把一盒珠子忘记在床头柜里了，你帮我寄到荣市吧。地址问我妈。】
　　张萌把手机放回口袋，将脑袋微微后仰枕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