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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皇后仙逝成方殿,玉绽亭宴恩泽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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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顺文皇后下葬的那日,晦阴连绵,天倾微雨。
抬运棺椁的六十四人踩着微腥的野草,卷起零泞的泥浆,铁红的面颊不知是汗是雨。随行的百官亲贵在昏暗的天色下愈显悲戚,太子唐实在前更是步步艰难,依着母亲赫连因生前的嘱托,本不必大费周章,可父皇终究舍不下这几十年的夫妻情谊,便有了如今的排场。
昭明殿偏殿传来阵阵诵经之音,德妃阴氏跪在佛像前给故去的皇后祈福超度,一旁的风露端着茶点小心翼翼的说道:“娘娘,您已经跪拜了一天了,起身吃口点心吧!”
阴氏缓缓张开细长的眉眼,语重心长道:“皇后今日下葬,愿娘娘能往生极乐。”阴氏素色的长裙一尘不染,与那合宫悬挂的素色宫花浑然一体。
“皇后贤德,只是人去楼空,昔日花团锦簇的成方殿如今只怕再难有人涉足了!”风露感叹道。
杜泽正走在通往成方殿的甬道上,天色已暗,方才住雨,四壁悬素,宫灯俱灭。长华宫距离成方殿有些远近,今日越发走不到头。她只觉得远处天上的云亦阴亦暗,似乎压在了头顶上,摇摇欲坠。宛丘看出了她的不适,小声说道:“娘娘,不如明日再去吧!”她摇摇头,目光始终未有流转。
进了成方殿,杜泽示意正在摆放蜡烛的婢使们停手。她若有所思地在成方殿中缓缓走过,这个热闹非常的地方如今竟如此凄凉,她亲手摆上蜡烛,一一燃起,共是三十六根蜡烛,足以照的正殿一隅通明。
她近步上前,目光落在了东侧的云飞台上,那是皇后生前梳妆的地方。莹烛的微光映在镜中让她一念恍惚,镜中的皇后音容如常,正在与陛下细语,陛下拿起台上的妆毫替她画上了榴花花钿,相视而笑,目光温存。可是笑中忽醒,周围又是一片死寂。
“阿因仙逝已有百日了……”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杜泽闻声回身,不错,正是陛下。
皇帝上前拢住她的手将其轻轻扶起,柔声道:“你一定和我一样,还会不时思念她对不对?”
杜泽抬眼望着眼前这个生杀予夺的帝王,像是在倾诉悲苦,又像是在乞求怜爱。她点了点头,眼中噙泪道:“皇后这些年对后宫的照拂,对我的庇护,让我怎能不追思。”
一阵冷风拂过,压住了白烛的微光……杜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最终虚成一个光点,重重的摔了下去。
清早醒来,宛丘早已备好了华服,笑盈盈道:“娘娘,已经过了您平日里起身的时辰了,快些梳洗,别误了玉绽亭宴啊。”
杜泽一边梳洗一边关切道:“皇后有孕,不宜饮烈酒,可备好了桃花饮?”
宛丘一手簪住高收于顶的头发,答道:“娘娘您就放心吧,早已经备下了。”她满意的笑了笑,看着高高的发髻在宛丘手中幻成云朵状,欣慰道:“这云朵髻还是你梳的最好。”
杜泽刚下辇轿,远远的见着一人立于玉兰树下,微黄的花朵正衬她脸上浅淡的花黄。
杜泽刚要迈步近前,只见萧氏迎面而来,见杨桐一人便省了行礼,调侃道:“今日玉绽亭宴怎么杨婕妤穿着仍是如此寒酸,可知御前失仪乃是大罪。”杨桐怯懦,见了萧氏更如受了惊的鸟儿,不知如何开口。
杜泽素来知道萧氏的为人,如今依仗父亲的威严愈发肆无忌惮,若不是在暗处,倒也难见她这幅嘴脸。
杜泽远远的开了口:“萧美人好提点,本宫竟不知衣着素朴是大罪,倒是枉置尊卑该受掴掌!”萧氏一见杜泽,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认错求饶。
杜泽教训道:“玉绽亭宴本是和乐之事,你却在此出言刁难,你一个美人竟敢在杨婕妤面前如此放肆,不加约束,难保不会踩到本宫头上。”
萧美人连声赔罪道:“贵妃娘娘教训的是,我这就给杨婕妤行礼。”说着就佯装知错,跪求原谅,杨桐心肠软,漫说是萧美人,就算是下人也从未重责,此番情形只好作罢。
玉绽亭中桌案早已摆放妥帖,众人依席而坐。姜公公入亭宣驾,众人起身行礼。皇帝远远见着皇后挺着肚子要下跪行礼,赶忙跨上台阶,托起皇后,宠溺道:“皇后有孕,不宜行礼,日后就免了吧。”
共饮时,特意叮嘱将皇后的烈酒换掉,宛丘解释道:“贵妃娘娘知道皇后娘娘有孕不宜饮烈酒,早就换成了桃花饮,陛下放心。”
酒后游园,萧美人被枝蔓别住蹲坐在了地上,七迎快步上前,她自知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便拿七迎撒气,狠狠拧了一把,七迎眉头紧蹙,却也不敢多言。
宝瑾见她跌倒,不觉好笑,与杨桐私语。这下激怒了萧美人,冲着宝瑾就是一脚,宝瑾被踢倒在地,杨桐一惊,挡在宝瑾之前,细声怒道:“你怎么打人?”萧美人哪会把她放在眼中,上去拉过宝瑾就又是一巴掌,宝瑾当众被掌脸,又窘又急,却无半点反抗之力。情急之下,杨桐只好上前阻止,萧美人便如遇了鹿的猛虎,猛然拉住杨桐的小臂,将她推倒在花木下,粗木刮了额头,雪额一点红,慢慢流下。
阴氏避过众人,厉声道:“你居然敢当众打人,还不快住手。”萧美人气势更盛,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风露上前拉住她的小臂,狠狠一拽这才将她扯开。如此一遭,便惊动了前面的陛下与皇后,不免要到前面分辩一番。萧美人扶了扶孔雀髻,白了一眼杨桐,摇摇走过。
萧美人哭诉着将前情呈了一番,至多三分真,掺了七分假。
宝瑾给杨桐清理伤口,听着萧美人的哭诉,丢下绢布,跪在御前道:“陛下明鉴啊,今日自打亭宴尚未开始前萧美人就对婕妤出言羞辱,方才竟大打出手,可怜婕妤柔弱,实无半分还手之力,只得挨打。”
萧美人气急败坏地指着宝瑾道:“陛下,就是这个贱婢,我被枝蔓别住摔倒,她不去扶我,反而与杨婕妤在一旁暗暗嘲笑。”
争执间,皇帝见皇后似有不悦,嗔怪道:“玉绽亭宴本想让皇后高兴的,如今你们争执不休,扰了皇后养胎,也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
众人俯身请罪,皇帝草草道:“如今皇后不宜劳累,后廷就由贵妃协理吧。杨婕妤御下不严,就闭门静思半月吧,至于那个丫头……违了宫规,打几板子就是了。”
萧氏自觉皇帝偏袒于她,洋洋之情溢于脸上,杨桐虽受委屈却也不敢多言。
风露台上,云波翻卷。
阴氏接过风露递来的书信,撕开了一道不长不短的口子,是兄长为佑儿的代笔,话长纸短,思念如积蓄的洪水不知何时便会决堤而出。
她合上信封,退往后厨为皇帝准备晚膳。阴氏虽不精通厨艺,却总是会为皇帝做上一道长生粥,在粥中加上多出足足一倍的糖。
晚膳时,见阴氏用的极少,皇帝开口关切道:“有心事?”
风露边盛羹汤,边回道:“齐王今日来信,怕是勾起了娘娘的思念之情。”
“有你兄长照应,佑儿在封地定能安好,你放心就是。”皇帝尝了一口手里汤水,安慰道。
“陛下说的是,只是佑儿还小,不免有些担心。”见陛下未有搭话,顿了一顿道:“不过,兄长和佑儿时常感念陛下圣恩,一定会守好启州的。”
皇帝点了点头,说了句:“你也尝尝这汤!”
她接过汤水,看了一眼丝毫未动的长生粥。
两弯清月一弯映着天下,一弯映着昭明殿。
风露给她加了件鱼白披风,“娘娘今日为何不趁机向陛下求一求恩典。”
她坚定地摇摇头道:“他不会让佑儿回来的!”
风露不解:“娘娘何以这么肯定?”
阴玉满手中的玉扇隐隐生温:“皇后有喜,他又怎么肯让佑儿回来。”
“怎能断定皇后腹中就是龙子?”风露顺言道。
湖中的清月在阴玉满眼中微闪。
孟夏之月,将行雩祀,萧氏正吩咐太卜署准备祭祀前占卜之事,皇后怀有龙裔,此次祭祀是大吉之举。
皇后乘着青翟车,朱画的车轮不紧不慢地撵过青尘,紫帷朱幰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那翟鸟羽饰的车箱俨然一只凰鸟,紧随于那苍龙玉辂之后,赫连因不免想起,当日回舅父处省亲时那相士的话,“此女不凡,德合天下”。她并不迷信相士之言,只是谁能想到曾经那个被兄长逐出家门的幼女如今竟真成了德合天下的后廷之主。
长久的颠簸让赫连因感到不适,心中一悸,腹中的小生命微动了几下,她轻轻地摸了摸肚子,继续倚靠在青鸾金丝垫上。文胧小声道:“娘娘,再有半个时辰便到了,如今是陛下见您身子不便才慢了些。”赫连因掀开帷幔,一缕阳光刺进车内,额头上早已是点点细珠,文胧时不时给她擦拭。
行完祭祀之礼,本该随即回宫,皇后难行便留在盛泉寺里稍作停歇。
萧美人自请留在寺中侍奉皇后,杜泽和阴玉满携着命妇内眷陆陆续续折回。萧美人侍奉殷勤,倒让文胧轻省了不少,萧美人倾着身子打扇,在皇后耳边细语:“娘娘,不知您腹中是龙子还是公主?”
赫连因摸了摸高挺的肚子,笑道:“云乐倒是一直叫嚷着要个弟弟。”
“公主聪慧,最能体贴娘娘心意。不过,宫中医署能献养胎之道却不能诊的出这胎象男女,听闻民间闲散相士最能占卜命数规算吉凶,不如让他给您算算。”萧氏笑道。
这话让赫连因想起当日还是王妃时那相士的话,如今看来也算灵验,便答应了。
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相士便入了盛泉寺,开首先是一番吉言,文胧道:“旁的不必多言了,你只说说娘娘腹中胎儿究竟是男是女!”
相士煞有其事道:“请娘娘御笔赐下一字,小人也好作为推算的根据啊。”赫连因拿起笔想了想,挥手草草写了个“元”字,相士拿过纸,端详了许久,徐徐言道:“娘娘此胎乃是上承天意的万圣之胎!”
文胧质疑道:“何以见得?”
他指着桌上的字说道:“娘娘请看,‘元’,善之长也,妙就妙在这‘元’字本是四笔属偶,实该为女,可娘娘竟是三笔写成,况‘元’下有‘儿’,自当为皇子。”
相士一言听起来倒颇有道理,萧氏行大礼道:“恭喜娘娘,喜得皇子。”众人随礼。
众人散尽,文胧替皇后梳洗,“娘娘可信方才所言?”
镜中的赫连因笑了笑,“胎象男女,本是天定,岂依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