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之宅》christian

1、光阴之宅

　　一

　　初秋，傍晚，天高云淡。

　　“晴明啊……”博雅放下酒杯，展目远眺草木繁密的庭院，发出一声喟叹。

　　与其说是庭院，倒不如说更像寥阔的秋野，苍苍茫茫，一眼望不到尽头。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还有各色博雅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不加修整地簇拥在一起，在风中微微摇曳。

　　“嗯？”晴明斜倚廊柱，白色狩衣溶进薄暮的金色天光。

　　两人像往常一样，在晴明宅邸外廊盘膝对坐，举杯小酌。

　　“说出来你又会笑话我。”

　　“说吧，我不会笑的。”

　　“我在想，春去秋来，季节的更替从来不为人的意志改变，这片漂亮的风景，就算再怎么想挽留，冬天还是会到来，树叶还是会一片一片凋零、摇落。”

　　“……”

　　“人生不也是一样吗，俯仰百年青丝暮雪，和草木一同化成泥土，甚至有可能连安然终老都做不到，年轻的时候就夭折了呢。”

　　“觉得惋惜？”

　　“当然，想到哪一天，不能像今天这样，和晴明一起喝酒，便觉得很不情愿。”

　　“噗嗤”，晴明忙挥扇掩起嘴角，正色道，“会产生这种想法的博雅，果真是个好人。”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又在笑话我了！”

　　“没有，我的表情一直是这样的。”

　　“那你就是一直在笑话我。”博雅赌气灌下一杯酒。

　　两人间发生这样的对白，早已见怪不怪。

　　晴明狭长的眼角闪过戏谑的光亮，“今晚找我不单单是喝酒吧？”

　　“哎，你怎么又知道了。”

　　博雅大为惊诧。

　　“听说绫小路的青子小姐家里发生了奇怪的事，博雅作为少女们的仰慕对象，会被请求帮助也是理所应当。”

　　源博雅，英俊风雅的年轻公子，又是身份高贵的殿上人，受到女性欢迎也是很正常的。

　　“才没有这种事！”博雅连忙矢口否认。

　　“青子小姐没有找博雅帮忙吗？”

　　“说的是‘仰慕对象’那部分！”博雅脸泛微红，不知是不是酒意的关系。

　　“那就是有了”，在大型犬科的男子站起来跳脚之前，脸挂狐狸笑容的阴阳师高明地转移话题，“不如说说具体情形吧。”

　　从夜半敲门声开始。

　　大约一周之前，每晚夜深人静时，便会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

　　时断时续，直到有人起来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秋风萧瑟，寒意侵骨。

　　满庭花草在夜色中模糊成一片，像是附着了无声舞蹈的精魅。

　　最初以为是鬼敲门，低下头一看，在墙角微弱星光驱散不了的阴影中，似乎站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两点寒光幽幽跳动，有如青色的鬼火。

　　颤抖的手提着桐油灯挪近，才看见——

　　“一只狸猫。”

　　“这么高”，博雅煞有其事地比划，“身穿深蓝色武士服、头顶阔大树叶的狸猫。”

　　像人类一样一本正经双足直立的狸猫，深更半夜敲响房门，已经够可怪的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却是，狸猫嘴里，发出男人低沉的声音。

　　“哦，它说什么了？”

　　“它说——我来要回我的头。”

　　二

　　“我来要回我的头。”

　　“对，它就是这么说的。”

　　“我吓得浑身发软，一大半灯油泼到地上，它尖叫一声，转头窜进院子里去了。”松香色绢衣的女子以手抚胸，犹自惊魂未定，“之后夜夜这时候都被敲门声吵醒，却再也不敢开门，外面有可怕的妖怪，总让人转侧难眠。”

　　“知道博雅大人素与享誉京师的安倍晴明大人交好，特烦请两位过府一叙。”

　　桐油灯细小的火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照在她素白的脸上。

　　等待狸猫出现的空暇时间，三人打算以聊天来打发。

　　“青子小姐一个人住？”

　　“有一名侍女，还有……”绢衣女子露出犹豫的神色。

　　“半年前才搬到这里的吧？”晴明颔首轻笑，继续提着漫无边际的问题。

　　“的确是这样”，青子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说，“既然诚心向两位求助，我的事也不好再隐瞒下去了，就坦白告诉两位吧。”

　　这所宅邸原是朝中一位身份高贵的人、也就是青子小姐的秘密情人买下的，因其地处偏僻，正好用作金屋藏娇的地方。

　　“原来是他！”博雅拍膝恍然道。

　　“自从狸猫出现后，那位就寄书来称染了病，再也不曾来过……”

　　“太不应该了，我明天就去教训他一顿，为青子小姐讨回公道！”

　　正直率真的青年义愤填膺。

　　“别急，还是先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吧。”晴明依旧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紧不慢说。

　　“博雅大人的好意我很感动”，青子垂下榛首，“但这件事情，还是拜托两位保守秘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不论如何，都不希望那位大人的清誉受损的心情，愿两位能够体谅。”

　　博雅气鼓鼓但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关于这所宅邸的历史，青子小姐了解多少？”

　　“知道得不多，有传言说是一百多年前修造的建筑了，竟完好地保存至今，最神奇的是，经历两次大地震，周围的房子全部坍塌毁坏，只有它丝毫无损。”

　　“还有人说，是神灵庇佑呢。”

　　“不是神灵”，晴明沉声道，“是结界”。

　　“原来如此，是有人故意设下的结界吗？”

　　博雅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我一进这间房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能感到——一种哀伤的心情。”

　　“哀伤，却很温暖。”

　　三

　　“像斩不断的流水一样，哀伤而温暖，想要守护的心情。”

　　“也许吧。”晴明轻叹。

　　博雅天生便有超越常人的敏锐。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在深夜中回荡。

　　“笃笃笃。”

　　有礼貌地停了停，随即又响起。

　　“狸、狸猫来了！”博雅下意识地紧按刀柄。

　　“我去开门。”

　　晴明站起身，穿过房间，“吱呀”一声拉开房门。

　　一阵冷风夹带落叶倒卷而来，扑打着他宽大的白色衣袂。

　　博雅摒住呼吸，借着三五点稀疏的星光，可以看到投到光滑地板上的一个矮小黑影。

　　“是安倍晴明先生，实在太好了。”

　　低哑的声音响起，“我来取回约定的东西。”

　　“明白了，请进吧。”

　　晴明把对方让进房内。

　　慢慢自阴影中显露出来的，果然与青子的描绘一般无二，一只举止奇特的狸猫，身穿深蓝色武师服、头顶树叶、直立行走的狸猫。

　　狸猫径自走到房间的中心，房内二人不由往后缩了缩。

　　只见它突然伸出利爪，插进地板缝隙并用力掀到一边，专心致志往下翻起土来，好像在挖掘什么东西。

　　“晴明？”博雅求助地看向晴明，白衣阴阳师向他微笑着摇摇头。

　　一时间只剩下沉沉的掘土声，一个扭曲的投影在板壁上不住晃动。

　　“呀！”

　　一声女性的尖叫撕裂了寂静。

　　青子指着狸猫挖洞的地方，失声道，“那是什么？”

　　松软的黑色泥土中，赫然露出一块白惨惨的骨埴，而且，明显属于人类。

　　“骷髅！”

　　博雅瞪大眼睛，足底蓦然窜起一股寒意，这房子底下竟埋着人的尸骨！

　　狸猫停下了动作，珍而重之地捧起骷髅，左右端详，嘴角划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

　　“恭喜，找到你要的东西了。”晴明淡淡说。

　　“托您的福，晴明先生。”

　　它取下头顶的树叶，继而把骷髅端端正正地套在头上，好似棕色的脑袋上又生长出一只雪白的头颅，情形万分诡异。

　　狸猫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辞。

　　一些浅蓝色光点像萤火虫从地面升起，渐渐围绕着它聚拢、旋转，那矮胖的身形开始变得轻薄透明，消失在空气中，一个更高大更挺拔的形象取而代之。

　　原来是一只狸猫的地方，现在变成一位英气勃勃的武士，黑发束起，腰佩长刀。

　　“变成人了……”

　　确实有这样的传言，说狸猫在头顶安放人类的骷髅就能幻化成人，博雅倒抽一口凉气，心想。

　　那眼前之人，便是骷髅主人的模样——还是非常漂亮优雅的人哪，可惜眉间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

　　“对诸位多有叨扰，这就告辞了。”武士行了一礼，便欲离去。

　　“且慢，能否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子壮着胆子追问。

　　武士用奇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完全不带传奇色彩的故事，也许诸位不太会感兴趣。”

　　“请说吧，我很想听。”绢衣女子柔声恳求。

　　“要从一百年之前开始说起”，他犹豫地斟酌用词，目光投向遥远的虚空。

　　“那时这所宅子的主人是一位美丽无双的贵族女子。”

　　贵族女子和年轻英俊的武士彼此爱慕，两情相悦，共同渡过一段人人称羡的甜美时光。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我们的恋情能维持多久呢？”

　　一切太过完美，反而害怕失去，贵族女子似真似假地考问恋人。

　　“我也不能确定”，武士皱着眉头认真思索，“但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守护你。”

　　“你说的哦，你要守护在我身边，一百年不变心。”她娇痴一笑，宛若玫瑰含露初开。

　　“我答应你。”

　　世事无常，两个月后，武士因为身染重病死去了。

　　心碎欲绝的女子把恋人的尸骨埋在房屋底下。

　　“为了兑现诺言，我和成妖的狸猫做了一笔交易。”

　　“你把魂魄依附在狸猫身上，获得守护心上人的力量，作为交换，一百年到期后狸猫将得到你的头骨，可以变身成人。”

　　“晴明先生说得一点没错。”

　　“于是你以这种形式相伴她左右，替她挡下许多次劫难，但是，很久之前，她还是由于衰老而过世了。”晴明叹道。

　　“所以我早该离去了。”

　　“从此人妖相隔，不后悔？”

　　武士默然，他的视线在室内盘旋一圈，最后深深看了青子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深蓝色的背影渐渐融入浓重的夜幕之中，一两点浅蓝色萤光追逐着他的足迹，轻轻飘飞。

　　“她的一生过得很幸福！”

　　武士的身影顿了顿。

　　“是的，有你在身边守护着，她的一生一定非常幸福！”博雅大声喊。

　　一滴晶莹的水珠坠落到草叶上。

　　四

　　“青子小姐和那位贵族女子有什么关系吗？”脸畔拂过微凉的夜风，星光黯淡的小路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博雅开口打破静默。

　　武士离去之后，才发觉青子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捂着心口低声啜泣，“好像认识很久一样……”

　　“是或不是，又何必追究呢”，晴明悠然仰望夜空，“他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守护心爱的人，超越生命尽头。”

　　“博雅，就像你说的，她的一生一定非常幸福。”

　　博雅霍然回头，只见晴明眼睛里闪耀着璀璨的笑意。

　　“那样的话，我说将来一百年都要和晴明一起喝酒，怎样？”

　　“好啊。”

　　“五百年呢？”

　　“好。”

　　“一千年呢？”

　　“这样啊，我可要考虑考虑。”

　　“晴明！你果然又在笑话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