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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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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你的故事,要从你几岁开始讲起,或者要从哪一个季节开始讲呢?人类擅长讲述往事,悲伤和幸福勾兑得恰到好处的往事最令人难忘,最令人回味,因此它们成为你孤独又潦草的青春中的钻石,无比夺目,无比尖锐,无比美丽。
脚踏船,陈东两脚来回交替,用力踩着踏板,水上的鸭子漫不经心地避开你们,对你友好地投下的面包屑不屑一顾。你坐在他旁边,安静地望着午后的湖面,阳光淋在水上,斑斓粼粼,如同玻璃糖纸。你的瞳仁跟着跳动的波光雀跃起来,闪着明朗的光芒。周围那样安静,岸上有两个老人,应该是老夫老妻,他们指着湖中的游鱼和鸭子在聊天,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让你不由得幻想很多年以后你们的样子。你心情很好,转身看向陈东,没想到他一直在看你,你笑笑,依然没有说话。
他慢慢地放开双脚,你们的船在水中央微微摇动着身子,不再向前。他揽过你的头,把嘴向你靠近,轻轻地吻在你的唇上。正巧这时候从你们身边开过一条电力小船,船上坐着三个外国友人,他们看到你们接完吻,目光正好与他们相撞,便伸出手打招呼,一切自然而又生动。
你继续望着岸上的人,船继续平静地向前,穿过桥洞,时间好像停了下来,迎面吹来的风里好像游弋着糖果的气息,就连空气也改变了颜色。你再也不会拥有那天的心情,就连你自己都怀疑,那天的一切是否真切地存在过。
你的人生就像坐在一条船上,有时有人为你掌舵,并告诉你前行的方向,但每到一个港口,那些人都会匆匆离开,剩下的只是你。
一
老顾办完一起案子,从医院准备回警局,穿过走廊的时候听到你虚弱无力的的哭声,像是刚刚生过一场了不得的病。他抱起你,看着你皱皱巴巴的脸,好像降生不久。“瞧这眼睛,将来肯定是个漂亮娃娃啊。”他看着满眼泪花的你,捏捏你圆嘟嘟的小脸,试图逗笑你,但是没有成功,反而让你哭得更加惨烈。
老顾费了一番周折最终也没有找到你的家人,最后就把你抱回了家,那天刚好是小满节气,你的名字就此得来。
你是孤儿。
还好你遇到了老顾,你有了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顾江,你有了家。
八岁那年你从邻居的闲言碎语里听来自己是捡来的。那天放学之后,你没有回家,独自跑到学校宿舍楼后面的长椅上呆坐,没人知道你一个人坐在入冬过后冰冷的木质长椅上的那个黄昏都想了些什么。那一刻,你突然感到人本身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你一生都在奔奔忙忙地解密,小孩子到底懂些什么呢?你只是学着老顾有时候喝完酒的样子,突然故作消沉地沉默起来,即使你根本不懂消沉的本质,只是一个人发呆,像突然迷了路。
最后还是顾江找到了你。他就毕业于那所小学,以前他淘气翘课,在校园各处“探险”,摸清了偌大的校园的每一条窄路小道,一些直到毕业也不会触及的角角落落,都被他“探”了个遍,没想到最后这种“探险”经验让他更容易地找到了你。
那时候他已经十四岁了,在你学校隔壁的中学上初中,成绩出奇优异。
他发现你之后没有直接走向你,没有像长兄管教弟妹那样对你吆五喝六,说一些教训小孩儿的气话,他躲在楼的一角偷看你,就好像他一直都知道你在那里似的。他见你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动,只有两只小脚丫来回地甩来甩去,偶尔,搓一搓双手。
他转身跑到小卖部买来你喜欢的汽水和一包磨嘴的零食,然后跑着回到刚才的地方,你果然还坐在那里。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容地走到你身旁,在你身边坐下,把手里的饮料和零食递给你。
你那时候可能饿坏了,比饥饿更加强烈的感觉应该是口渴,所以打开汽水就拼命灌下半瓶,然后咔嚓咔嚓地大口嚼起零食来。顾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你吃东西的样子,眼睛里的光芒充满了长辈的温柔,令人有些想哭。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他小兽一般机敏而温柔的目光突然就找到了依靠,那是一种想让你倾吐全部心事,交出所有秘密的目光。很多年以后,你依然能够凭借残损的记忆回味起这一幕,它依旧牵动你,温暖你,令你幸福和悲伤。你总觉得能从他那里获得一种有迹可依的安全,让你可以放心地大哭一场。
那天在宿舍楼的后墙外,你终于忍不住了。喝完汽水,又吃了一包干瘪瘪的零食,嗓子里涩涩的,你哑着嗓子说出挤在你幼小的心里无法承受的疑问。
你说:“哥,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不是爸妈的孩子?”
顾江依然看着你,眼里依然是温柔的,他对你无声地笑着,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少年的朗然和倔强,根本不想一个初中生。
你咧着嘴哭了起来,声音颤颤巍巍,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那有什么啊,”顾江说。他说话的样子是那样地不屑一顾,你不是爸妈亲生的这一结论,对他来说就像评一件见怪不怪的事儿,像到了秋天,叶子会变黄然后渐渐落下来一样那么稀松平常,你睁大眼睛望着顾江。
眼前的墙壁依旧硬挺挺地立着,掉落的夜色把他漆成深灰色,爬山虎的叶子变暗了,被风吹得飘摇起来。凉意更加刻薄地穿破你单薄的衣裤,侵入你的身体,你不由得哆嗦起来。
顾江脱下身上的衣服给你穿上,自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也是啊。”他慢慢地说。
你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吃惊让你忘记哭泣,你傻傻地看着他,再也吃不下一片零嘴:“是什么?”
“我也是捡来的啊。”顾江说得很轻,眼睛平静地看着你。
你突然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同事把一个找不到亲人的小男孩儿领回警局,在后来的调查中一直都没找到家人,恰好那几天顾太太经常下班来和老顾一起回家,看见那个男孩子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命中有一种注定,但顾太太也说不清,只觉得他可爱又有些可怜,一下就喜欢上了他。
后来,小男孩儿被送到了福利院,顾太太还去看过他几次。老顾明白妻子的心思,正好自己没有子女,就做了主,把男孩儿领回了家。男孩儿跟着老顾回家的时候已经四岁多了,对自己的家人有了一些记忆,刚到顾家的时候,他经常在梦里哭着喊自己的妈妈,闹着要回家去。但时间久了,也就渐渐地不哭了,老顾和妻子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他原本就模糊不清的对亲生父母的记忆也就逐渐地消散了。
老顾给他改了姓,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江”,老顾留了下来,可能在他心里,依然有些期待有一天,他能凭借这个单薄的字寻回一丝真实身世的印记,重新找到家人。
顾江说:“顾小满,你不是爸妈的孩子,但在你知道这件事之前你觉得他们对你不好了吗?”
你一下被问住,摇头,然后不敢再看他,他们的的确确都对你很好。你是什么时候彻底想通的,肯定不是那一晚,那一晚,顾江最大的成功就是不再让你哭泣,并把你领回家,但那对后来你对老顾和顾太太的重新接纳有着里程碑的作用。
天已经黑透了,早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但你们俩都没有回家,把老顾和妻子都急坏了。顾江拉着你的手进家的那一刻,两个人一起冲向你们,短暂的关切目光后,老顾举起手一巴掌打在顾江的屁股上,大吼着:“小兔崽子,去哪野了?”说完要打你,却被顾江一把拦下来,他说:“是我放了学带妹妹去玩了,一玩就忘了时间了。”
顾太太轻轻抹掉眼角的泪,赶紧把你们轰到餐厅,揭开用空盘子盖住的饭菜,让你们俩赶紧吃饭。这样的戏码很多次重复上演,你和顾江犯错误,老顾也从不会因为你是女孩儿就放弃打你的念头,但每次都被顾太太打断。顾太太永远是那样温和慈爱,而老顾一直都扮演着严父的角色。他们俩完全符合你心中对父母的幻想,可能每对父母,都拥有这样的分工合作。
那天晚上,你的眼角也有泪,你哭的原因是害怕老顾突然对你扬起手,还是被顾江护着你的行为感动,或者说另有其他的原因,你也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那一晚一切都那样奇妙,在你懵懵懂懂的对世界的理解中播下阳光一样温暖的种子。
顾江坐在你的对面,大口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咀嚼一边对你笑。你觉得那一秒过后你们之间有了一种亲近,比兄妹之间的亲近还要更近一些,在这个偌大的人间,你们是同样的人。
如果不是顾太太的病,在这场盛大的秘密揭开之后,时光就会安和地沿着岁月的河流静静流淌,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幸福安和地慢慢长大,变老,别样地明媚而安逸,故事可以就此结局,就像从家通往学校的那条刚刚修好的水泥路一样,平坦而宽敞。
顾太太也就是你和顾江的养母,生病以前在小学做老师,当班主任,另外带两个班的语文课,后来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胜任班主任的工作了,就只在学校教课,不用坐班,但现在连工作也不能再坚持了。
一切来不及你做出反应。
你的记忆中有那么一段时光,奔波于学校、家还有医院之间,你的周围是药瓶,你比同班的孩子认识更多的字,都得益于各种各样的药瓶和药盒。
你十岁那年的秋天,顾太太已经病得起不来了,你、顾江还有老顾轮流负责照顾她。大多数时候你去医院,看到的都是她昏昏欲睡的样子,偶尔她精神状态好,会坐起来听你讲学校的事情。
顾江考上了重点高中,学习特别紧张。医院不允许在病房陪护,为了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老顾在医院旁边的一家招待所住了下来,就是为了随时能照顾妻子。
一家四口人,依靠老顾刑警的工资还有顾太太病退的微薄补贴,哪有那么多钱住招待所?一间最便宜的标准房,没有窗户,因而室内常年有一股消毒水和霉味混杂的气息,方正的小房间里硬挤进两张瘦窄的单人床,虽然是两张床,但中间的间隔不过一个人横行的距离,只要翻一个身,就能顺利滚到另一张床上。白色的床单常年反复浆洗,已经看不出是白色,一旦落了夜,屋里只有一捻瘦弱的床灯,昏暗里,仿佛尘埃与隔壁的嘈杂一起飞舞,即使精疲力尽也却常常被吵得难以入眠。这样的房间如果和人拼屋,还能再便宜一些。老顾就和人拼屋住,和一个陌生人,和不同的陌生人。
周末的时候,你和顾江一起去看妈妈。每一次相见,顾太太都会变瘦一些,那些丰腴的脂肪渐渐抽离她的身体,被一起被抽走的,还有血气和力量,她一天天灰白起来,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而老顾仿佛是一日之内就老了。
那个周末你们没去,顾江赶上大考,依然不忘记往医院跑,他不出意外地被老顾骂了回来,老顾说:“我花着钱住这么近,就是为了照顾你妈,你来瞎捣什么乱?赶快滚回去复习,照顾好你妹!”
晚上,顾江在一盏灯下遨游题海,你从来都插不进他的世界,索性不去打扰他,自己解决晚饭,自己睡觉,自己照顾自己。
顾太太几乎一整天都在昏睡,有时候你一下午都请假去照顾母亲,你坐在白花花的病房里,望着四壁的灰白和母亲的皮肤一样冰冷干瘪,心中浮起一层又一层的荒凉,那时候,你比任何一个人都寂寞,比任何一个人都害怕失去。
对面的病友家属夸你孝顺,你微微点头,胸口闷闷的,你一边剥橘子一边和母亲说话,她有时候应一声,有时候干脆睡过去了,那时候你就不再说话了。很多时候,顾江不能陪在你身边,你独自坐在母亲身边,看着沉沉地昏睡的母亲,望着几乎平铺着的棉被,想象着被子下面,母亲的身体会是如何地瘦削。你感觉你失而复得的一切正在渐渐弃你而去。这一切多像是一场梦。
比起顾太太的病还要令你难过的,莫过于你和顾江还要负责保守一个秘密。这段回忆太过于灰暗,你始终都无法回忆,那些日子的沉重和黑暗,已经远超过一个十岁的孩子的承受能力。
就在顾江准备考试的那周,警方在那家招待所发现了老顾的尸体,那时,距离他断气至少有两天时间了。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确信这是一场谋杀,凶手就是和他拼屋住的客人。
根据推测,那人可能只想抢一票,然后杀人灭口。老顾的行李被翻得很乱,他能有什么呢?除了一些生活用品,不见的只有一块手表。那是他和顾太太结婚的时候买的,已经用了快二十年,表带已经磨得掉了皮,除了老顾对它爱不释手,大概也没人会去惦记。
后来,顾江在整理拿包行李的时候发现一张张纸质的资料,夹带在几件换洗的衣服中间,你们以为是顾太太的病例,仔细一看,发现上面全是与你们有关的内容,老顾,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你们的亲生父母。这件事是老顾去世六年之后,顾江觉得你已经到了明白世情的年纪对你说起的,往后的很多年里,你想起老顾,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