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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几家能够 ...

  •   李如云认得她。
      那女子站在楼下一个小摊贩前,侧对着她的面容柔和,一如当初她在柳氏府上曾见过的那般柔和,却又并不亲近,宛若四周明光烛火,手靠上去,是要烧着的——阮静,她在挑花灯。
      长灯若游龙,市井百家喧,花市无尘,朱门如绣,花灯,花灯……是上元吗?
      李如云不知怎么不大记得了,等再反应过来,阮静已将一个莲花灯提起,又略矮下身去。李如云这才见到人潮涌动中,一个小童一直牵着女子的衣角,她弓腰将灯递给了孩子,弯着眼摸摸他的额发。
      孩子。
      她没看错,也敢肯定——那正对着她这方的孩子扎着总角,一手已经抓着一串只剩两个的糖葫芦,一手提着莲灯,笑得甜滋滋。
      是她的云郎。我的云郎,如今也有这么大了。李如云痴痴望着,却见阮静重新直起身,带着孩子往前走。万年的上元灯会,游人如潮,那孩子两手都抓着东西,腾不开手再去牵阮静的衣角,又一会儿低头咬一个糖葫芦下来,一会儿看一眼手里漂亮的花灯,无知无觉地便和大人被冲散了。李如玉看得心急如焚,见他往自己这边走来,赶忙拨开人群迎上去,一把抓住了孩子的衣袖。
      云郎果然停下了,皱着一张漂亮的小脸打量她,声音软糯:“你怎么啦?”
      怎么啦?他不认得我。李如云怔怔,那孩子眼睛星星似的闪着好奇,竟然没有防备,把手里只剩根竹签的糖葫芦扔了,又笨手笨脚地上来擦她的脸,柔软的,云似的小手。李如云后知后觉感到面上凉意,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李如云忍不住抓着在自己面上乱动的小手,泪中带笑。
      “我和爹娘一起来看灯呀!”孩子笑得可爱,冲她扬扬手里的花灯,“娘娘说,今晚还有唱曲儿的呢!”
      唱曲儿的?李如云讶然随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离娘俩不远处竟搭着一个露天的大台。“爹娘?……”
      “是呀!”孩子理所当然的样子,把手从李如云手里收回来,冲她挥挥手,“我爹爹来找我啦!”
      “云儿——”李如云这才听到自己身后传来的呼唤。这熟悉的嗓音让她禁不住背脊僵硬,看着孩子一步一跳地跑开,她终于鼓足勇气转过头去,却见一个男子正弯下腰,一把将撞进自己怀中的孩子捞起来,面容俊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他的身侧,正站着阮静。
      李如云愕然,不知怎么与那男人对视,却见对方冲自己礼貌又疏离地颔首一笑,旋即转过身去,冲着一旁舞台。血冲上发顶,她想说话,却似乎有什么扼住喉咙似的叫人发不出声,手紧紧攥着袖袍,就要走过去询问,却忽然被一个人拦住。
      陈妈妈,原先青楼鸨母。这章台柳何时攀了她的姻缘,李如云未及反应,就见陈妈妈冲自己皱眉:“蠢娘子,四处找你不见,倒在这里躲清闲!”说着就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手,“上台了!”
      这话宛若当头棒喝,李如云微睁大眼,垂眸看去,这才见自己身上清凉,分明是原先在楼里的穿着打扮。她怔怔望向一旁舞台,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那孩子口中“唱曲儿的”,狠狠打了个寒噤。
      “芸娘……芸娘!”
      肩膀一抽,李如云骤然睁开眼来。室内昏暗,案上一盏油灯已枯,晕开些许微渺的光,落在她浓重深沉的黑眸里,漾着水光。
      “芸娘。”有人的手还搁在她面上,带着常年持刀剑磨出的硬茧,粗粝而温柔。李如云的目光渐渐聚焦,双眸微动,看见黑暗里男人的影子,全身颤栗,骤然坐起身来,一把抱住他。
      柳庆齐正站在床畔,顺着她的动作俯下身来,在李如云耳畔的气息都是柔软的,甚至刻意放轻了些:“可是魇着了?”李如云吸了吸鼻子,还嗅得见他身上一股潮湿的露水气,夹着青草香。目光再转回男人面上,分明与梦中是一样的脸,只目光含着忧心,满满的都是她。她的思维终于缓缓动起来,很低地应了一声。
      男人于是坐到床边,将她乌发一缕缕别到耳后,末了吻她的耳,温柔地低声安抚。
      好半晌她略平复一些,才窝在柳庆齐的怀里问:“几时了?”
      “未及丑时呢。”
      “怎么这时候回来?”李如云讶异。他昨日清早启程去西面白土交接情报战况,却赶在凌晨就回到了营地,“吃过晚饭吗?”
      “在县南吃了,不过……”柳庆齐轻笑一声,低下头来啄了女人唇吻一下,舔舔唇:“现下才算吃过了。”
      李如云羞赧,想躲开男人的怀抱,却又恋恋不舍,还是顺从心意,在男人离开后,仰头咬了他的下巴一口。柳庆齐夸张地吃痛一声,却又更紧地把她抱进怀里,在人耳边吐气摄魄:“太阳没起呢,咱们再睡会儿?”
      男人的胸膛滚热,从后规矩地搂着李如云,埋在她芬芳的发里,声音微哑:“梦见什么啦?”
      他敏感地觉知到怀中娇躯微僵,好半晌才听见她低声道:“云郎周岁了。”柳庆齐微愣,旋即李如云已经转过身来,也伸出手抱住他,声音艰涩,“仲正,我梦见他了……可他不认识我。他是不是怪我,怪我从来没在他身边?”
      “怎么会!”柳庆齐反应过来,安慰她,“等长大了,他会晓得的。”他安抚似的,亲亲她的额发,“他会晓得爹爹与娘娘是怎样爱他。咱们的孩子,必定是人中龙凤,又怎会不识大体。”
      可他唤别人娘娘。李如云张了张口,却知道自己的猜疑毫无道理,于是只低声说:“在梦里,你也不认识我。”
      柳庆齐默了一刻,再开口时,声音染了郑重:“这是不可能的事,芸娘,不要为不可能的事忧心。”他顿了顿,牵着她的手,按上自己滚热的胸口,微微露出些笑意,“只要这里在跳动,我就是真实的,那么我爱你、娶你、与你生儿育女,这一切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他凑上了,吻了吻她的鼻尖,又含上玲珑樊素口,温柔厮磨。李如云心神颤动,也被撩拨着回应,却听见他在唇齿缠绵之后,抵着她的额头承诺,“我爱你,只爱你。”
      他说这话时,不可抑制地,方才那灯火下明丽的女子在她的脑海闪回,灼灼皎皎。
      多么残忍。
      李如云觉出自己心绪中惺惺作态的意味,却又不知为何泛着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可她不比阮静公卿之家,只是一个琴女,一个玩物,一个本来只能在他们的生活中扮演优伶角色的人,凭着一点点运气和小聪明,靠当初腹中的孩子进了柳氏的门,却又可恨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又有什么?
      目光落到面前男人的面上,幽微的光勾勒其俊秀的轮廓。柳庆齐正看着她,目光里也只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他在楼里某一次见她弹琴吗?还是某一刻他从用酒水沾着画出的边防图里抬头看她专注的模样时?他的目光似乎就渐渐成了这样,为着爱她坦坦荡荡。
      到底方才是梦?还是如今,他们彼此相爱的每一刻更似梦?
      不知怎么喉头发涩,李如云说不出话来,泪却先涌上来,只有匆匆埋首到男人怀中。温热甚至滚烫的情与欲,在彼此的肌肤传递流动。的确是夜里,李如云感到自己的呼吸从柳庆齐的胸膛又渡过一遭热度,似小舟将自己温柔包裹,醉梦星河。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李如云几乎要再坠黑甜,却忽然又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芸娘,等到边事告一段落,我向陛下请旨,与你一道回楚。”李如云意外,旋即生出感激与懊恼,想抬头说他没有必要因自己的一个梦就如此大动干戈,却感到柳庆齐再次抱住她微僵的后背,声音温柔,甚至带着些许请求,“塞北的春日还是漫天的雪,我想带你见见江南的春,我出生的地方,山水像你一样,漂亮得紧。”
      也像你一样,为我所深爱。

      许是夜里耽搁了些,翌日日头进屋,李如云起时,柳庆齐还睡着。她转头看着自己的男人梦中恬淡的面孔,只觉可爱得紧,心头软而乐,是以俯下身啄了啄柳庆齐的唇,轻手轻脚下床更衣,出屋洗漱。
      庭中是柳庆齐在此的亲卫,见到她都纷纷招呼“芸姊”。他们年纪小,十分跳脱,又是本地官兵,并不得闻万年风语,见因这小夫妻亲善和睦,都羡慕又崇敬,。李如云珍视乃至感激这样的尊重,也站在廊柱旁与人寒暄几句。等见了人端来朝食,才走上前去亲自接过,刚要转身,却又见屧廊转过一个背插长羽的玄甲兵,匆匆上堂。李如云认得是传令兵,惊讶这一大早的军情,却还是叫住他吃茶用餐,自己到内间去将人叫起。
      替人套上单衣时,李如云随口问:“又是西边的事?”
      柳庆齐微眯眼睛,趁着抬手让她整理上衣的功夫,自己将发挽了,拿了冠戴上,又将齿间咬着的玉簪往冠上一束,答道:“没跑了。昨日去白土见江子瑜,就是商议八月里的和谈。万年说是在咱们边境,实则也都忌惮奴族那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说着掀帘出去,却又转回来,面上有些歉意,“你吃了吗?他们许也没吃呢,再让人上些吧,我伴他们一道吃。”
      他说的是传令兵。李如云好笑,推着人出去:“早吩咐好了,有你穿衣的功夫,人家怕都吃完了!”
      结果果真是西边军情。前夜里奴族再次侵扰月氏边境,接连屠杀三村,妇孺不存。这毫无意义的举动已不是首次,不为财不为粮,却又来势汹汹,好似泄愤,烧杀完后,绝不多留,即刻飞走。多点打击,令月氏疲于应付。
      此前已经与两国订盟互不侵犯的成朝此时自然位置尴尬。是以朝中就此分为两派,一派言按理说这不过是两国争端,与大成并无关联,唯一问题只在他们烧杀抢掠的地方离成极近,漫天火光一阵风就能吹过边境,所以主张将边境百姓内迁,其余作壁上观即可;另一派则认为奴族不道,两国纷争就在成朝边地,一次退尚可,若是次次退又当如何?长久来看于我并无益处,加之月氏国王因此已经派使节向万年求援,成朝理应劝和,主张出面设置一个和谈机会。月来万年为此事争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帝王忧心边境百姓,在左相柳恩铭的鼎力支持下,下令西疆考察设置和谈的可行性先上报。
      总西疆兵马者,本应由江氏大权在握,但此刻却又缘着柳庆齐与随行家族子弟的到来暗中摇摆。但并不似旁人眼中的水火不容,两家暗地虽也暗潮汹涌,但这事却没影响此刻西疆分别代表自己家族的柳庆齐和江瓛两个发小的关系。江瓛在北,柳庆齐驻南,昨日难得在白土一聚,就是交换汇总给朝廷的上表。
      李如云知道他早通过家中柳恩铭命柳庆治出面联系的家书得到消息,此后也为此兴奋不已,认为这是难得的建业机会,悄悄回信盼望着父亲在朝中为自己争取代表和谈的机会。只是江氏在这事上与郑氏保持一致,并不主张和谈,但不晓得江瓛的想法如何?
      “他——”柳庆齐哂笑,“他怎会与他爹唱反调?”
      话虽如此,江瓛昨日却实际没提到朝中形势,只是用自己在边地驻守六七年的经验劝他:“奴族是养不熟的狼,月氏是给鸡拜年的鼬,都不是好东西,又何必惹得一身骚?”
      柳庆齐如何听不出童年挚友话里的意味,只是不论个人心愿还是家族利益,这事他都只有耸耸肩:“急什么?等等万年的消息吧。”
      两人彼此都清楚得很,江瓛不去的话,这活计十成九是要落给柳庆齐一席了。江瓛隔着案牍看他似是狡黠又似挑衅的眼神,一如少年,于是只垂眸笑了笑,眼里似是惋惜。
      骑在马上被他送出驻地的柳庆齐看不见,但却对他愈发的寡言感到没滋味,于是足尖点了点人背,调笑:“我看你在这里日日待得忧心忡忡,不如早回去娶妻算了!”
      江瓛拐拐肩膀躲开他,眉眼倒是生动,啐了句:“嘴没门的,赶紧走吧!现在回去倒还来得及你半宿热炕头!”
      “那行,我家老三出生了,你也只配备好一副纯金长命锁等着了!”柳庆齐哈哈大笑。
      “美得你!”江瓛撇嘴,默了默又关心,“这边关苦寒,女人家不好过,若有什么需要弄不见,只管派人知会我。”
      “那我肯定不客气,”柳庆齐答应,却又忍不住促狭,“不过你也别管我啦,瞧瞧自己,什么其其格还是花娘啦……”
      “柳仲正!”江瓛变了脸色,往四周看看没人,沉着眼打断他,后者见了忍不住笑,却又被一记眼刀刺得耸肩不语。
      远在万年不知,但来了边关,柳庆齐才听人传说早两年江瓛曾在这儿颇宠爱一个奴族奴隶,可没多久那女子却跟着别的奴族汉子偷偷跑回北边了,这事也不了了之,再没什么进一步的细节,甚至也弄不清真假。许多人听了都觉得扯,毕竟依江瓛簪缨钟鼎的家世和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地位威信,很难与被女人钓鱼这事儿联系起来。
      只柳庆齐听了便觉可信。他与江瓛近二十年的交情,虽然两人早些年彼此撺掇着干了不少混账事,勉强列于京城纨绔榜上,但江瓛的性格为人他再清楚不过,这个人前看起来伟岸的汉子,其实七八岁往下一直是叫他们欺负的,但好在长大了些虽然还是沉默寡言,但性子却一等一地倔。也不知道是不是做长兄的都是这个样子?柳庆齐想起自家兄长。
      总之宝马香车再怎样争奇斗艳,娈童美婢却是入不了他眼的,当然也许也是江瓛入军队太早的缘故。但这不妨碍柳庆齐因此将之引为知己。不过说来好笑,柳庆齐自己最终却还是没能做那万花丛中过的人。所以撇开这不谈,这与女子的一番秾艳故事挂到了江子瑜的名下,本身就已经是十有九的奇事,必不是空穴来风。所以借着关系,他少不得去套人的话撩拨一番。江瓛第一次听时并不承认,铁青面色却看得柳庆齐拍板。多了几次,又喝上了酒,还是因着柳庆齐老是“那娘子”“那奴婢”地叫,江瓛偶然才憋不住认命般透得一句:“她叫其其格”。
      其其格,花的意思。看来这小子没采着花,倒把自己扎了手。
      更多的江瓛不愿说了,只是柳庆齐问怎么没留下人的时候,他沉默着连喝了好盅,才似是无谓:“她要我娶她。”他的眼盯着柳庆齐,因酒醉而晕红的眼尾微微下垂。他与胞妹江璐最像的莫过这一双眼,不过后者用着几分骄阳似火的英气,他用着就过柔,若是不经意,常常是镇不住人的。但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想来此时这双愁肠百转的眼睛,除了面前的柳庆齐,他人是见不着的。
      那娘子也有一双明丽的眼,喜欢啄吻他刮完两颊胡须后新长的茬,半分没有礼数和矜持。
      他们也曾干柴烈火。
      “仲正,我很敬佩你,也很羡慕你。”他那夜饮到最后烂醉,伏在案上对柳庆齐说。
      柳庆齐叹了口气。李如云手指抚上他眉心的结,一碰即化,又忍不住踮着脚凑上去吻一吻,在他耳边吹气:“还不去吗?”
      柳庆齐于是紧了紧人的纤腰,凑上去吮吸她的唇瓣,食髓知味,点点人唇角,弯眼笑:“等我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20512 初稿
    220513 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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