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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生何处不相逢(3.薛家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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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卟哧”一声笑了:“大英雄何苦紧张若此。不如小女子先玩个把戏,一来缓解一下小侠情绪,二来给大家开开心,凑个热闹,权当寿宴花絮。”
说着,少女手一翻,“刷”的从袖中转出一个绢制花篮,一抖开,五色绢花盛放,再一展腕,花儿霍然变成满篮彩珠。“好!”老玄放声叫起好来。众人凑热闹拍掌时,少女手指快速轻屈轻弹,五色彩珠连缀升空,众人看时,半空彩珠霍然形成一个彩色“寿”字。众人轰然一个“好”字,不待彩珠垂下,少女复一把彩珠升空,两下里彩珠交碰,珠儿碎裂,漫天花瓣从其中散落,晴蓝天空里,一时瑰红、嫩粉、乳白、柔紫、橙黄,各色花瓣徐徐飘摇而下,众人被这女孩美丽的想象、浪漫心怀惊呆,一时除了赞叹,不知说什么好了。
眼看花瓣缤纷将落,少女忽的身形陡起,长袖左一招右一揽,纷茫的花瓣尽收于她手中花篮,不过眼一花的光景,天地间只剩女孩盈然俏立。众人看时,周遭更无一片花瓣零落,叫好声当下爆发,雷鸣般掌声响起来。
座中大都是行家。若说少女初始是变戏法,后来的彩珠升空、飞珠碎珠则是高超的暗器手法了。叶蔚虽不使暗器的,却与叶小妹将天下成名的暗器依卓家书谱尽皆研习过。彩珠升空成字形,叶蔚自忖以“连珠”手法加“玉阳神功”还可以做到,但若飞珠碎珠,则需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且力道、准头、巧劲缺一不可,虽可用“满天星”手法一试,但要一下子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少女不怎样的兰心慧质才练成的呢!
而让叶蔚惊奇的却是少女腾跃升空的身形,一腿曲,双臂弯,姿式曼妙优美,酷似敦煌壁画飞仙,难道她是江湖久已无踪的飞仙欧阳绚的传人?那女子论来该是叶蔚爷爷辈份的人,据说天姿颖异,巧于机关暗器。当时的武林盟主有负于她,她便约了那人比武,二人同于布设的机关箭雨中飞过,武林盟主当场惨亡于利箭,她却毫发无伤,从此杳然于江湖。她若是飞仙的传人,叶蔚有兴趣地想,打赌的输赢可不放在心上,小妹的《卓氏新编暗器谱》或是可以增添新的内容了。
少女望着叶蔚笑道:“凡我做的,只有照做到才算赢。你大英雄说话算数,可不能反悔,瞧好了。”她沉思一下,四面望,众人的目光也随她四面望,眼见她嫣然一笑,迈步向前走去。
众人看时,前面垂花月亮门处走进来一个大家必然识得的人,此堡堡主薛天瘦。其人矮小精悍,嘴角两撇黑须,瘦腮深睛,目光闪烁,却是浮着满面的笑。众人纳罕,这少女要拿薛堡主作难?
“一把黑剑动四方,诡异莫测实难防”,是叶小妹在《武林传奇》里写过的句子,一堡之主,武功实在是不容小觑的。
众人注目看着,只见少女俏盈盈走到薛天瘦面前,忽然双膝跪倒,向薛天瘦张口叫道:“爹爹!”
众人愣了,未明白间,薛天瘦已拉起少女:“萝儿,怎么啦?”声音透着慈爱和惊奇,“我正要将你介绍给大家——大家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小女儿,五岁起就去随飞仙学艺,前两天刚回来。”
老玄笑着高声叫道:“小侠,小侠,你可敢照做吗?哈哈哈!要不你就赢,我正缺个好妹夫呢!”
众人恍然明白,原来这么一跪就是少女出的题目了,叶小侠若是照做,跟着薛小姐也这么跪下叫一声“爹爹”,那可不成了女婿拜见岳父了么?当下众人撑不住大笑,满座哄堂。
叶蔚一桌的几个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拍桌拊掌。大家谁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薛家堡的大小姐,而这秀丽俏皮的大小姐在显露了一手高超的暗器功夫后却这样轻轻巧巧地开了叶小侠一个玩笑。眼看叶蔚落入小姑娘的陷阱,又不失和气,登时喜爱上了小姑娘,开心要看叶小侠笑话。
老玄更是起哄的比谁都热闹:“服输,服输!要不你就赢嘛,瞧我妹妹容貌配不上,还是家世、师承配不上?”
“到底怎么回事?”薛天瘦不解问,老玄笑着讲了,薛天瘦忍不住抚须而笑,却也绷脸道:“萝儿胡闹,这是玩笑,不算数。”
薛萝不乐道:“他大英雄大侠士有言在先,说输了叫我姐姐,怎么不算数?”
“萝儿!还不向小侠哥哥赔罪!”父亲脸沉下来。
薛萝觉得委屈,眼泪倏忽转上来,别转头不发一声。叶蔚不过意了,上前道:“薛小姐,你是赢了,这个,我——”他脸红了,硬着头皮也叫不出姐姐来。
“这样吧,”薛天瘦拦住道:“你比萝儿大许多,就做她哥哥吧。萝儿,还不叫哥哥!”
他的话算是拯救了叶蔚,薛萝只得委委曲曲万福施礼叫了声“哥哥。”
薛天瘦呵呵大笑道:“今天是我生日,没想到你们打赌竟给我赌出这么一个好义子来,玄儿,还不过来见过义兄。”
老玄嘻嘻哈哈过来行礼,叶蔚当此即分辩不出,园子里众人等已恭喜贺喜声不绝,薛天瘦大喜道:“另上酒菜,大家好好庆祝欢喜一番!”当下左右仆妇们都改了称呼,不住口地叫叶蔚做“少爷”了。
老玄笑拍叶蔚道:“我想让你做我妹夫没做成,倒变成我哥哥了!”
一场玩笑,薛家堡竟当大事庆祝,多亏有翦姑娘求助的事在,否则叶蔚真是脱不开身,借了马匹,如逃跑一般离了开封。
何青音住的地方是扬州孟晓梦家。“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自古商贾繁华地,富户云集。孟家位于扬州城西北瘦西湖畔,是此地最富的一户人家,没有人知道孟家有多少的产业,只是人称“天下首富”。孟氏子孙凋零,到这一代上只有一女孟晓梦,那也是命中无可奈何之事,因此孟父广结善缘,喜招纳天下友朋,江湖人等都愿到他这里落脚,因称孟善人,又送外号“小孟尝” 。
今天,孟府门前张灯结彩,披红挂金,主迎客入,作揖抱拳,热闹非凡。不管是长衫锦绣,还是短袖粗服,无不热情相邀。原来今日是孟善人五十寿辰,因此孟府大排筵席,款待八方,无论远客近邻,当真是来者有酒,落座有茶,搅得半个扬州城都欢声笑语,热闹喧腾。
何青音与孟晓梦已商约好,于寿筵之日由她去裁缝店买来男装,然后二人趁宴罢人多离府之际易装混出孟府。这里,何青音沿后园小径方欲出门,斜刺里忽然人影一闪,一人从树后窜出横拦在她面前,青音吓一怔,忙退后一步,却见是师兄鲁芒。
鲁芒站在她面前,满面憋得通红,双手不知往哪里放,一双眼睛只瞪着她,青音被看得诧意发慌,礼貌唤一声“师兄。”侧步便要离开,鲁芒急了,再不管不顾,脱口道:“何师妹,你嫁给我做媳妇吧!”
何青音大窘,当即停步,正色道:“师兄你不要乱说,那没有可能。”缓一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你再不要说这些了。”转身夺路便逃。
何青音逃出孟府很远,见师兄并未跟出来,才稍稍止住心跳。去裁缝店买了衣服回来,心想,这事终是逃不过的,今日已这般相拒,师兄也许就断了念头吧。不愿再从后园返回,怕再遇上师兄难堪,便转到孟府前门来。
一只小手伸到她面前:“小姐,给点钱吧,我饿,我没有饭吃。”
何青音低头,见是一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伸着瘦弱的手,一脸脏污地看着她。何青音忙取出几枚铜钱给她。小女孩接过去,晶亮的眸子灿烂而笑:“谢谢小姐,小姐真是好心的仙女。”鞠一躬,转身跑开了。
何青音心下欢喜,哪知街边一群小乞丐蜂拥跑上来:“仙女姐姐,我也要!”“给我!给我!”伸着手团团把她围住。
何青音窘迫,她并没有多少零钱,哪里禁得这么讨要,将剩下的铜钱分了几个孩子,道:“我没有了。”可是其余的孩子如何肯走,缠住她不放,围随她甚至抓住她衣襟:“我也要!”“给我!”“给我!”
正难堪纠缠处,一白衣佩剑少年方巧路过这里,见一位清秀文静的姑娘被小乞丐们纠缠得脱不开身,便微微笑着提高声音道:“谁要零钱的,到我这里来!”小乞丐们哗地跑过去。
何青音这才脱身,不由向白衣少年注目致谢,只一打眼便倏然暗惊,好俊美的少年!这少年有着清秀的眉额,深遂晶莹的双睛,挺直的鼻梁,清晰的面部轮廓,细致白净的皮肤,整个面孔漂亮精致得无懈可击!除了惊人俊秀的容貌,还有少年卓越超傲的举止,剪缝合体的衣服,落落大方而又敏感精锐的神情,无一不使他在人群中脱众而出,孤寡难合。
那少年将小乞丐们打发了,好意向她一笑,继续前行,至孟府门前,缓步站住,看着热闹走入的人们若有所思——这人见了便生好感的,何青音欲进府时不由停步微笑问:“公子也是来祝寿的?怎么不进去?”以为他需要什么帮助。
白衣少年微笑礼貌道:“我是来寻人的,不知在不在里面,主人又不认识,不便贸然进去。”
青音问:“不知公子所寻何人?”
“叶蔚。”
“叶蔚?”青音并未听过孟府有此人物,因笑道:“今日客人多,公子可以随我进府一寻,可好?”
少年微笑点头致谢,青音便引他进了孟府。
二人在孟府的人声喧闹中一路行过,白衣少年左右寻视,并不见所找的人,如此一直行至孟府后园。插天般的玲珑山石后,有一潭清水从外水引入,泉上高高有亭阁轩廊,酒席满排,此时都坐了不少的人。这些人大都是携刀配剑的武林人士,高谈阔论,纵情豪饮,开怀大笑,说着天南地北的奇闻。何青音建议道:“你到那儿高处瞧一瞧,可有你寻的人在?”
二人沿白石台阶登上高阁,抚栏而立,居高看满庭繁喧。那白衣少年看了一会儿,仍是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因说道:“真够得上千里逢迎,高朋满座。”人声嘈杂,青音没听真,侧头看少年:“什么?”
“喔,这是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句子。”少年道。
“王勃一代才子,二十几岁作滕王阁序名扬天下?”
“是,他临席即兴作赋,一挥而就扬洒成文,可惜横溢才华竟倏忽早逝。”
“怎么回事呢?”
“二十六岁那年,他回家省亲,不慎溺海受惊而死。”
青音叹息:“听说滕王阁序是极美的文章。”
“简直满篇都是纵横才气。”
“一直没通读过这篇文章,能念几句我听么?”
少年点头。“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少年起得低越,声音清朗韵质,青音一句一句听他诵背下去: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少年朗润如珠玉的声音在喧闹的的人群中清平抑扬,酒席那侧纵谈豪饮的人不知为什么停下来,向这边看来,待明白是一个少年在背文章,便又回转头去吆三喝四划拳猜酒了。
可是那猜酒声竟不觉渐弱,少年的清扬声音字字送入耳鼓,说不出的清远熨帖,让人不自禁地停了手中杯、口中话,即使听不明文意的也被少年音质的悠远清明所吸引,由不得尽了耳力去捕捉那优美的声句了。
“虹销雨霁,彩彻之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人群中有醒悟者,翻然叫道:“喝酒,喝酒。”大家这才明白,竟为了这少年停了手中杯了,忙互相道:“喝酒!”
可是酒未下肚,那少年的声音已又进入耳畔:“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亭中众人的酒全停下了,一齐看向这个少年,被这少年无懈可击的俊美、超凡出众的形容所惊讶吸引。那少年的面容、表情、声音就似有魔力似的让这些人一直静静地聆听他背到最后:“一言均赋,四韵俱成: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四周人静默无声,他们中多是莽士,不通半句诗文,但这少年的声音、神情举止加以俊美绝伦的容貌深深地打动了这些人,哪怕是一句也没有听懂,但只单看那少年的容止神情就足够了。静默中,青音鼓掌的声音响起,她清灵的赞美的目光看向少年。
众人的目光不觉移到青音,只见女孩十六七岁年纪,一双杏子眼清黑美澈,容颜美丽,衣袂亭亭,飘然间颇有超凡脱俗的神韵,那一种纯灵清华的气质竟可掠过茫茫人海,不是寻常可见的,让人一看便不自禁地赞赏喜爱,目光再也不忍离去。内中也有懂文墨的,由不得也跟着她由衷赞美鼓起掌来。
掌声四座响起,少年竟有些腼腆地一笑。这一笑博得了众人好感,有人不由低声问旁边人:“这少年作得什么文章?”旁边人摇摇头:“不知道。”
便这时,亭子下面一直远远跟随他们的鲁芒再也忍不住,忽然蹬蹬蹬跑上亭阁,直对着青音走来,“何师妹,走吧。”他粗鲁地抓了青音胳膊便要拖走。
“作什么?”青音未防师兄竟敢如此无礼,登时又羞又恼,一甩手,鲁芒不妨,被甩个踉跄,跌得狼狈,人群中不觉有“嗬嗬”笑声,当然是嘲笑他的,鲁芒登时恼羞成怒,指着青音叫道:“你走不走?不知羞耻,遇上小白脸便勾三搭四,脸皮也不要了吗?”
这样粗鲁的话一出来,众人当即觉得大煞风景。因这女孩模样实在是清雅可爱,白衣少年又俊美非常,两个人站在那里,如玉树琼枝相映成辉,光华朗逸,明净出尘,宛如神仙样的人品,瞧着便让人赏心悦目,这师兄的举止言语实在是唐突亵渎了,只不知二人会如何应对。
便见女孩显是怒了,一时咬唇瞪目,修为教养让她未在大庭广众间发出火来,一张美丽端严的脸却登时凝结了不容轻侮的清傲,下颌微扬,目光明净骄傲,那一种不可沾染的清华容光,让人看了,竟是不自禁的自惭形秽;那白衣少年也从没被侮辱过,更不会大发脾气,只上前尽量不让声音气得颤抖道:“你向这位姑娘道歉!”倒有无限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