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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雾中流萤 ...


  •   两周后,何期拗不过外公外婆,带母亲的骨灰和锦旗奖章,去往家乡花堤举行葬礼。

      作为何期的两位好友:陶行去外地收账未归,全马去了莺州大伯家,两周来,了无音讯。

      只有“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凑个数”的肖勰和李胜程,充当何母的护灵使者,跟随何期来到花堤。

      葬礼当日,不仅灵堂布置得超出何母年龄与身份的庄严肃穆,前来吊唁的人数之众,也远超一个游乐园售票员的交际范围。

      来自溪河的奖章摆放在灵柩旁,锦旗悬挂,悼念的横幅上印刷着“见义勇为”。

      此时,肖、李坐在灵堂外,隔着幔帐,他们望不见里头披麻戴孝的何期。

      一路扫视那缤纷的花圈,肖勰感叹道:“这傻小子,差点毁了他外公外婆的荣耀。”

      他摇摇头,“这场面,老全该来看看。”

      “说曹操,曹操到。”李胜程提示道。

      肖勰果然看见全马沿马路走来,不过他径自转进了灵堂。

      他疑惑,李胜程解释道:“花堤离莺州不远,昨晚我告诉他地址,来不来由他自己,这不还是来了。”

      灵堂里,何期看见全马走进来,一种哀伤而怀抱希望的感情,在他的眼睛里闪光。

      但全马避开了他的眼神,郑重地向何母的遗像三鞠躬。

      全马在俯首间隙,瞥见遗像好似是修饰过了。

      相框里的何母,居然平添了微妙的血气和笑容,和他见过的那个气质淡漠孤独的何母,不能挂钩。

      同时,他为着灵堂里充斥着,远远超过何母所需的“热闹”,而感到些许讽刺。

      李胜程一见全马走出灵堂,便挥手招徕,随性得不像多日不见,也欢喜得忘了正在举行丧礼。

      肖勰提来一把椅子,让全马坐在他俩对面。

      全马似笑非笑,只用眼神寒暄。

      但李胜程憋不住,问全龙,问全父全母,问东问西,全马难得耐心一一简答,一切都好。

      对话间,全马见肖勰脸色忧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他用关注的眼光示意肖勰说话。

      肖勰盯住全马的眼睛,颇有顾虑地说:“有个坏消息……”

      全马对他的停顿稍微皱眉。

      肖勰低头看地砖,接着说:“上周一,东湖体测时,有个女生……”

      不知何时,肖勰的语速已然这样犹豫拖沓,全马的心,却在急速下坠。

      “有个女生,在跑道上猝死了。”肖勰忽地抬头,盯住全马清楚地叙述。

      旁边的李胜程腾地站起来,椅子倒地。

      “你莫说是姜莉术啊?”他激动得音调骤升。

      本就心悬的全马,听见这名字,却不见肖勰否认,瞬间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好似被雷击中,说不出话。

      他像石像一样僵硬,只有眼珠在注视报信人,脑子一片空白。

      李胜程在震惊里恢复得快,他拿出手机,边搜索溪河市当地新闻,边质疑肖勰:

      “你就是诓人!我跟你天天在一起,上周的事,你能憋到今天才说?”

      他把椅子扶起,重新坐下,划手机道:“我就看东湖到底死没死……人……”

      李胜程陡然下降的嗓音,已经证实他看见的,就是刚才他所听到的……

      肖勰看见全马霎时瞪大的眼睛里,闪烁着错愕与悔恨。

      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五指像爪一般扣住膝盖骨,手上青筋暴起在皮下一路牵动。

      灵堂里哀乐在奏,这里的气氛安静得可怕。

      不知是否是乍闻噩耗,让全马忘了眨眼,肖勰头一次看见他红了眼眶。

      那青白的脸骤变为死白,让全马在空气里漂浮着焚烧冥纸的香灰味中,像一尊纸扎人。

      全马失了神,另一只手像游魂一样动作,在手机上一字一顿,按下一串数字。

      肖勰瞄见屏幕上跳出“怪物”二字。

      电话那头的等候提示,犹如丧钟一样,令人煎熬,全马静止得像是听见了希望湮灭的事实。

      提示音中断。

      “全马?”

      一个疑问而期待的少女声音,仿佛从绝望的彼岸传来……

      全马没有立刻回应,倒是慢慢抬起头来,用那厉鬼一样的红眼怒视肖勰。

      肇事人肖勰这才露出得逞的笑容。

      李胜程一脸不可置信的生气神情,抬脚就要踹人。

      全马稍微平复,终于向手机那头轻问:“你在哪里?”

      那头真真切切传来姜莉术懵然的声音:“我在家,你在哪里?”

      少女温柔的几个字,就明明白白戳穿了,刚才是个彻彻底底的恶作剧。

      肖、李目睹了全马,以从未见过的温和声气回复姜莉术,不过他很快结束在四目睽睽下的通话。

      全马眼珠里的红染正褪去,怒气却极速上涌,无言质问肖勰,为何做这样的蠢事。

      肖勰瞧他的伙伴们,毫无玩笑后的意趣,他眼皮微一挑动,说:“无聊啊。”

      李胜程很不满意他漫不经心的口气,更不满意这个回答,急言:“旁边还在办白事,你还开死了人的玩笑!”

      肖勰以博爱为借口反驳他:“难道猝死了一个女学生,不是坏消息吗……”

      李胜程气得语塞:“你!……”

      随后,争吵的二人就听见微弱而清脆的碎裂声——

      全马终于把他的手机碎屏,按得更碎了……

      这个在玩笑里,被愚弄得最昏头的全马,联想到了报应。

      他没有被雷电劈死,却接连遭受了,好脾性的朋友们的决裂与戏耍。。

      自己恣意发狂给他人造成的损害,由朋友们感染这狂性,全盘反扑回来……

      然而,这样的苦涩,让他心里又感到很痛快,他好像在追求,成为一个孤零零的游荡者……

      肖勰注意到全马的拇指底下在渗血,细细的血线,正缘着剔透的裂纹缓缓蔓延。

      他解释道:“无聊是一方面,我也想看看清楚,你对姜莉术究竟是什么想法。”他不满足于只窥见全马这个秘密的外壳。

      全马不等他再说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李胜程的挽留,沿来路离开了。

      肖勰的话,不是一个迟到的解释,而是一个全马根本不会回答的问题。

      何期得空从灵堂里出来,刚才从幔帐的缝隙还望见三人坐在一起,现在却只剩肖、李了。

      肖勰双手支在膝盖上,无聊地剥一截鞭炮,剥得火药粉末撒了一手。

      李胜程坐在刚才全马坐过的椅子上,埋着头,一手不停将垂落的刘海捋上去。

      马路上,全马的背影已行远。

      何期看见外公在灵堂外点燃一卷鞭炮,要开席了,丧宴宾客满座,自己与朋友的筵席,却提前散场了……

      何期伫立在原地发呆。

      鞭炮的烟尘飘向马路,何期透过烟雾蒙蒙,蓦地好像看见母亲走在全马的前头。

      两个孤零零的背影,正在走向只有他们各自知道的地方,即便他们相差超过二十岁,即便他们只见过两次面……就当这场鞭炮是对母亲最后的践行罢。

      全马离开灵堂很远了,还能闻到冥纸焚烧的气味,身后也还有不断刮来的冥纸余烬。

      一时间,他诞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他感到自己,从两场葬礼中,载上了两个魂魄,一个是姜外公的,一个是何母的。

      黑暗里,全马倏地惊醒,因为姜莉术的额头,把他的锁骨撞得生疼!

      他做了个梦,是个悲伤而极好的梦,突然的中断,让他好叹息、好不甘心……

      窗外在下雨,全马仿佛闻见了熟悉的溪河樟叶和青草味的雨风。

      半夜一点,全马到达车站。

      清晨六点,他走在溪河市去往伊莱鞋厂的西郊路上。

      晨雾弥漫,霜露微冷,整个天地像一座巨大的清蓝梦境。

      荒废的的旧工业园内,原本阴森森的厂房,在雾气的半遮半掩中,倒柔和的像一座座小山丘了,那些路边鼓噪的长草,此时也像春天里的蕨一样可爱了。

      全马望见伊莱鞋厂的招牌底下,姜莉术独自等在那里。

      她轻轻踢走一颗小石子,随着石子滚走的方向也望见了他,她迎面快走过来……

      他又看见她耳畔飞舞的发丝轻轻袅袅,像天桥上的晚风,跨越到黎明来拂吹。

      她白皙的脸在雾里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比任何一次梦里或是现实的相见,都更像渺渺海市蜃楼里的仙子……

      虚幻得甚至令他有些心慌。

      全马在少女跟前停下,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的脸上,正散发着怎样热烈的辉光。

      这是姜莉术第一次看见他闪耀而快乐的瞳光,以及嘴角轻漾的欢欣笑意。

      不待她多看一会儿,多吃惊一些——

      全马捧住她的脸,在她的眼睛上轻吻了一下……

      姜莉术简直被吓懵了!

      脑袋里慌乱于突然变质的关系,然而却仰脸愣在原地,耳鸣得只听得见自己疯狂的心跳……

      全马对她笑,少女毫无反应,他把她紧紧箍在怀抱里,再不掩饰自己的想念。

      少女滚烫的脸颊,紧贴他冰凉的外套,意识到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真实!

      感觉到她僵硬得像根木桩,全马暂时放开她,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大胆亲昵而羞赧。

      他轻笑,认真地看她的脸。

      白皙上飞起一片微红,眼睛像被雾里的流萤点亮,闪烁着辉映晨色的淡蓝色的光,整张脸柔光萦绕,清丽非常。

      然而,因为刚才的吻,她只敢飞瞄不敢直视他,好一会儿才平复,才能对视。

      这样的突发奇想的相见,既炽热得像相隔一年未见,又心悦得仿佛那失联的半个月不复存在。

      全马轻抚她的长睫毛,好像人在面前,也不能缓解他的想念似的。

      他要把她的羞怯都拂走:“不认识我了么?不说‘你是我’了?”

      这一下就勾起了少女更加羞臊的回忆,她克服不了磕巴:“你不是……不是……不是来说梦的吗?”

      他轻笑点头道:

      “我梦见,自己得了一种叫‘狼膜癌’的病。

      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你在梦里问我,能不能把你的横膈膜移植一半,让我活下来,我说不能。

      你又安慰我,四十岁是高寿,你也只活四十岁,我说不行,但你——”

      姜莉术一头撞在他的锁骨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后背,脸埋在他胸前极小声地哭泣。

      全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竟会和梦里一样,这样清瘦的少女,撞得人生疼!

      他回抱她,下巴轻磕在她头顶,手轻轻安抚她纤薄而哭得颤抖的后背:“我没生病,这是梦。”

      他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低头让她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让她的眼泪印在他的脖颈和下巴,让它们顺流进自己的心腔。

      全马感到一种心疼的庆幸,却不知道该庆幸那第一次述梦,还是庆幸接住了天桥上磕破了唇舌的她,或是更早……

      姜莉术的声音沉闷而发颤:“这不是梦,是真实,否则你不会突然不告而别,否则你不会突然赶来见我一面。”

      她难得这样坚定地说,他无由的混乱行动,在她的回顾里,成了绝症者合乎情理的挣扎。

      全马内心正哭笑不得,思考怎样解释。

      姜莉术仰头,泪光恳切注视他的眼睛:“我愿意移植一半横膈膜给你。”

      全马终于忍不住笑,鼻尖在少女微红的鼻尖蹭一下:

      “这是梦!没有叫‘狼膜癌’的病,横膈膜跟它更没有关系,这是梦,是梦……”

      尽管他反复告诉她这是梦,但少女还是一双泪眼痴痴地望着他——

      像梦里那样望着他,像梦里那样不许他跳下去,不许他早早死去……

      全马再捧住她的脸,本来低头直往一处去,终归是克制,堪堪贴住她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要让她想点别的,撇开这个梦。

      果然他的唇一离开,姜莉术就躲进他胸前的衣褶里,重归十二分的安静和绯红。

      全马侧脸贴在姜莉术的额头,希望晨雾永不散去,这个黎明永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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