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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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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瑜病了五日,谢瑾便衣不解带地侍奉了五日。
直到谢瑜病愈,谢瑾入宫面圣,人已显出了三分憔悴。皇帝心疼不已:“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怎么把你折腾成这样?”
谢瑾道:“祖父身体那么好,还不是因一场风寒去了。父亲回乡后,京中只臣兄弟二人,若兄长有个三长两短,臣便无枝可依了。”
谢瑾销假后便一头扎进了吏部堆积如山的公务里。皇帝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吩咐人好生照顾他,务必将这几日累瘦了的部分补回来。
这日谢瑾还未从繁忙公事中抽出身,皇帝批完了折子,正打算去寿康宫昏定,刘福进得殿来,恭敬秉道:“万岁,这是吏部今日制好送呈御览的告身。”
五色绫纸书就的告身呈上,皇帝随口问道:“这是提了谁?”说着将告身展开一看,赫然见到“李思慎”三个字书于其上,又见朱红的“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眉头紧蹙道:“怎么是他?”
刘福见情形不对,心中疑窦顿生,不敢多言,只轻声问道:“万岁,可有何不妥?”皇帝霍然回身,去御案上仔细翻找起来,来来回回翻了几遍,拧着眉问:“谢瑾举荐李思慎的折子,朕留中不下,放哪儿了?”
刘福小心问道:“那折子……万岁不是准了么?”
皇帝手下一停,道:“朕何时准了?”
刘福脑中突现一点灵光,立时噤声,又受不住皇帝利刃般的目光,硬着头皮答道:“大约是前日……”那日谢瑾将皇帝批完的一摞奏疏拿给他,让他用印,此事虽不合规矩,但谢瑾深受皇帝宠爱,若说不合规矩,他身为臣子却日日居于天子寝宫,才是真的不合规矩。
皇帝抄起案上奏疏,劈头扔了过去,冷声斥道:“你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朕朱批的折子也敢用印,朕瞧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刘福连连叩首,额头撞在冷硬的金砖上,仿佛不知疼一般:“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陛下留中不发的折子上用印……陛下,陛下明察!”举荐李思慎的奏疏因是谢瑾所上,他当时特地拿出来认真看了,皇帝的朱批赫然在目,绝不会错。可瞧着皇帝如今模样,竟像是毫不记得。
皇帝问他:“你既说不敢在留中不发的折子上用印,又为何……”声音戛然而止,脑中轰然一声,他霎时意识到那封奏疏是批过的,只是那上面朱批,并非出自他之手。
皇帝背过身,久久不语,仿佛是站在严冬的雪中,片刻间身上已覆三重雪,浑身上下都冷到了极处。可他自己清楚,此时尚未入冬,这漫天大雪,怕是来自他心里。他想起此前选秀之事,那时谢瑾假传君令,他拿着内务府赶制出来的戒尺将谢瑾打到哭泣不止,末了,那个少年抱着他的腰,说他再不敢了。
如今数月时间过去,他的确没敢同朝臣说什么莫须有的话,却是直接矫诏,让自己的同年去补了贺州的缺。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转过身,道:“召谢瑾入宫。”
谢瑾走过白玉雕栏的长长石阶,便看到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宫殿前,乌泱泱跪了一地人。他停步回身,望向头顶的穹苍,但见一轮圆月独明,熠熠光辉让一天星子都隐没了踪迹。他心中清澈明净,知道身后殿门一旦踏入,怕是有些日子看不到这般好月了。
可他从一开始,从那日拿起御笔开始,从数月前说陛下不打算选秀开始,从他直言想进吏部开始,从他成为皇帝的侍讲侍读开始,从他决定接受皇帝的示好承欢君王开始……或是更早时候,从他寒窗苦读后,金殿传胪被皇帝钦点为一甲第三,从此着蓝袍,登明堂,一步踏入是非场时,他便知道,这一路荆棘与坎坷,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也因此,他在皇帝赐他宅院时,便将他原来书房里那副字换成了“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他知道这一路风刀霜剑需得自己一步步走过,他亦相信自己能够走过去。
——真若走不过去,也不过一死而已。
谢瑾缓缓转身,并不绕开这跪了一地的人,径直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侍卫为他打开殿门,辉煌的宫殿呈现在他眼前,年轻的帝王却并未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他微一侧首,侍卫便低声提醒道:“陛下在东暖阁。”
东暖阁里,皇帝梁淮站在一副铺开的卷轴前,见谢瑾进来,抬手唤道:“阿瑾,过来。”
谢瑾对他行礼,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已被皇帝伸手扶起,牵着他的手来到画前:“前几日昙花开了,因你不在宫中,朕无法邀你同赏,便将这花画了下来。你瞧瞧。”
那昙花在纸上徐徐绽开,谢瑾忍不住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陛下这昙花,当真是栩栩如生。”
皇帝道:“昙花偏在夜间开,不与群芳争艳,世人皆赞梅花傲骨,朕却觉得,百花之中,唯独昙花最孤傲。夜半开放,盛极而落,也不在乎旁人有没有看到。阿瑾,你说,昙花为何在夜里开?若是夜里无人得见,晨起只见枯萎花枝,岂非伤心得很?”
谢瑾心思转过数圈,轻声道:“这世间,襟抱未开者便不知几何,昙花得以盛放,时间虽短,却也是灿烂一生。”皇帝凝望着他,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原来你是这样想。”
谢瑾不敢与他对视,缓缓跪了下去:“陛下,臣请陛下放过外间诸人,所有罪过,臣愿一力承担。”
皇帝看着他眉眼间不可回还的坚定,声音不辨喜怒,反倒藏着些许温柔:“阿瑾,这世间之事,皆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什么是可以一力承担的。”
谢瑾浅浅一笑,道:“总要勉力一试,才知可不可为。”
皇帝于是想起初见那年,他寻得少年向往已久一幅前朝书法,特特召他入宫,将其赐予他,少年不胜欢喜,内心雀跃极了,连谢万岁隆恩。皇帝瞧着也不禁笑道:“一副字,就值得你高兴成这样?”少年答他:“旁人学书,是从篆隶入门,再学唐楷,臣不一样。臣习书十余载,一直只临他的帖,如今得见真迹,当然喜不自胜。”他对于书道的痴迷皇帝不懂,可当下一刻少年明白问他:“陛下待臣这般好,远非君臣相惜可道之,陛下意欲何为?”皇帝只觉像是一瞬回到了储君时,先帝去了别宫,留他在皇城监国时的情形,朝臣虎视眈眈,外戚绵里藏针,一言一行都有万千人盯着,一个行差踏错就能使他储君之位动摇。他不敢妄言,思量再三,慎之又慎,终于还是不答反问:“谢卿以为呢?”
少年低眉浅笑,轻声道:“臣以为陛下爱慕臣,是以偏爱至此。”皇帝不防他突然挑明。其实恩荣宴之后,皇帝虽不时以各种由头召他入宫,又借着各种理由三天两头赏他,可皇帝知道君臣之礼不可废,从未有过任何逾矩行为,召了他来,也不过谈诗论史,至多兴致来时手谈一盘,便是看向少年的眼神,都小心翼翼地藏起心思,再平缓无波地望过去。但凡换个人,都不会察觉到皇帝的爱慕之心,至多觉得这新科探花合了陛下心意,便是刘福日日侍奉,也未觉出不妥来,不成想这少年的心思竟如此剔透。
少年仿佛未觉出皇帝一瞬的怔忪,抑或是察觉了,却假作不知,款款道:“九进的宅院,曹州的牡丹,亲酿的美酒,前朝的书法,陛下从来都是毫不吝啬随手便赏,若说陛下惜才,臣只是探花,状元都未有此待遇。那日与陛下赌书,臣不过感慨了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未几日,八千里外的荔枝便新鲜如初地呈现眼前。”少年清透的目光望着他,直白道,“若只是君臣,陛下待臣未免太好了些。”
皇帝淡淡一笑,问他:“若不是君臣,是什么?”少年但笑不语,过得片刻,反问道:“陛下以为呢?”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知道将来与眼前的少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是执手并肩赏风月,只在自己这一答之中。
可他终究也没回答,只是问少年:“可想好了?若是将来有悔,朕未必肯放手。”少年缓缓一笑:“臣一腔孤勇,还望陛下善待。”
为着这句话,谢瑾无论做什么,皇帝都留有三分情义。吏部左侍郎缺了许久,因其举足轻重,又无合适人选,一直晾在那儿,谢瑾直言想补其缺,皇帝便答应了他。选秀之事涉及国本,若非德妃有孕,太后分不出精力追究此事,皇帝也不会这般轻易就饶过他。可他容不下皇后,还能说是因情,那今次矫诏,又是为了什么?
“阿瑾,在你心里,功名是先,亲友次之,利禄其后。你……”他想问他,你心里每个位置都安排好了事物,你把朕放在了何处?可是最后说出口,却是:“你为何肯替他人担下干系?”
“陛下不也一样,家国天下是先,黎民百姓次之。臣图的是施展抱负,位极人臣,陛下图河清海晏,名垂青史。有何不同?”谢瑾抬头看他,“臣知兹事体大,若是换作他人,但凡沾染一点,也免不了一死。可此事是臣一人所为,陛下要论罪,论不到旁人头上。”
皇帝心底一沉,只觉谢瑾一字一句,有如一口钝刀,在他心上来回磋磨,于是沉声问道:“你便这么笃定朕不会杀你?”谢瑾不忍见他眼底的痛楚,垂下眼帘低声道:“臣不是笃定,臣是在赌。”
皇帝忽的笑了一声:“你赌朕不会杀你。”
“臣不敢。臣赌的是,陛下待臣之心。”谢瑾抬起眼,凝望着皇帝,“陛下要么杀了臣,要么由着臣。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瑾有一霎的心软,重又低下了头,过了片刻,仍道,“陛下若觉得臣有罪,便杀了臣,若陛下不舍得臣死,那就由着臣。今次矫诏,陛下若认为臣错了,臣认。可只要陛下留臣一命,下一次,臣仍会如此。 ”
皇帝低头一笑,眼底俱是苦痛:“好,是朕惯出来的谢侍郎。——抬头。”
谢瑾抬起头,目色沉静地望着他。
“啪——” 一记狠厉的耳光应声而落,当即将谢瑾掀翻在地,直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细白的脸颊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红得凄惨。谢瑾当即眼眶通红,颊上痛得厉害,他试图以手背安抚一下,还没抬手便被喝止。
“不许碰。”皇帝声音冷到了极处,也硬到了极处,听来格外陌生,“跪起来。” 谢瑾慢慢地跪起来,下巴一痛,被皇帝不留情地钳住了。
“话说到这份上,既然谢侍郎都不稀罕什么颜面,那朕也不必给你留什么颜面。好好受着,敢掉一颗泪,朕就将你拖出去示众。” 言罢,重重的一耳光落在他的肿痛的脸颊上,随即又反手一记耳光,力度极重,打得他双颊剧痛,直如刀割。他被钳着下巴,半点躲避不了,只能紧闭双眼,眼底噙着泪不敢落,唯独双颊肿胀的感觉愈发清晰,最初的麻劲过去后,更是痛不可当。
“睁开眼睛。”
谢瑾缓缓地睁开眼,却是垂着眼帘不敢看皇帝。他试图以舌尖舔舐内壁抚平伤痛,还未触及又是左右两记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他双颊上。谢瑾一下子咬破了舌头,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又觉双颊肿胀,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一缕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皇帝钳着他下巴的手一松,随即上移钳住了他的脸,痛得谢瑾闷哼一声,被迫抬头与皇帝对视,藏在不敢掉落的泪水后是一览无余的惊惧与痛楚。
“痛吗?”皇帝问他。
谢瑾艰难开口:“陛下所赐,不敢言痛。”
皇帝冷冷一笑:“好,好,好。”他连道三个“好”字,一把将谢瑾丢倒在地,“谢卿记住自己的这句话,今日但凡留一口气在,就别让朕听到你说半句痛。” 谢瑾凝视着地面,低声问道:“陛下今日要打死臣?”
皇帝不予置答:“谢卿是自己跪好,还是朕叫人来帮你?” 谢瑾低低道:“臣自己来,不必劳烦中贵人。” 他跪直身体,缓缓解了腰间革带,将其搁在一旁,又脱掉大氅,只留了单薄的长袍。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开口道:“跪下去。” 谢瑾抬头望向他,眼里暗含哀求。皇帝心肠冷硬地想道:现下便哀求,一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哭,方才那么硬气地以爱相胁,这会儿又这般委屈。随即一阵烦躁,冷冷地望着他。
谢瑾手指轻颤,显然害怕得紧,不知是想起了此前假传君命那次,还是刚才的几记耳光当真吓坏了他。心底再怎么怕,仍不得不依言而行,缓缓跪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