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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飞霜殿东暖阁里间的床榻上罗帷低垂,满屋子的内侍都屏气凝神,连个稍重点的呼吸声都闻不见。唯有外头风过时吹动的檐下铁马,偶尔传来叮咚的声音。
      皇帝在众人拥簇下快步走进东暖阁,张开双臂道:“更衣。”他刚刚议政回来,一群老臣虽不敢当着他的面争吵,但个个笑里藏刀指桑骂槐,听得更令他心烦,只一心想回到暖阁中,听那温润如水的少年郎说上几句话,冲淡他耳中污浊。
      内侍捧出早就备好的衣裳,跪呈于上,皇帝边让内侍们伺候更衣,边道:“昨日的菜腻了些,今天让他们做些清淡爽口的。”
      刘福跪在地上给更衣后的皇帝重新配上腰饰,闻言抬头笑道:“不等陛下吩咐,奴婢昨日已经说过了,还让他们多做些点心。”皇帝闻言笑道:“就你懂朕。”说着便往里间走去,却看到床榻上罗帷仍是落下的状态,一下子放低了声音:“还睡着?”
      一个小太监低声答道:“方才醒了一下,见陛下还未回来,这才又睡了。”
      皇帝挥手屏退左右,放轻了脚步,挑起低垂的罗帷,柔和的光线落到少年恬适的睡颜上,勾勒出一副海棠春睡的动人模样。
      谢瑾无端被晨光惊扰了美梦,以手遮目拉长音调“嗯”了一声,翻身向内又睡着了。皇帝坐到榻边,手指抚摸着少年的脸颊,轻声道:“阿瑾,朕回来了。”
      少年不知听没听到,沉在梦乡里不肯醒来。皇帝眉眼间温柔带笑,低头在他额头亲吻了一下,凑到他耳边呵气道:“阿瑾,醒一醒,朕回来了。”
      谢瑾的美梦被打断,睡意犹浓,腾出一只手嫌弃地把人推开。
      皇帝:“……”
      皇帝见少年睡的香,心中柔情顿生,连被推开也不觉恼,犹豫许久,终究不忍强硬叫醒,在少年细腻温热的脸颊上印下一吻,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罗帷。一回身看到案上的鎏金莲花缠枝三足香炉,叫来小太监轻声道,“安神香撤了,换成龙脑麝香,也别隔火熏了,直接打香篆。”他朝着罗帷看了一眼,神色晦明不定,压低的声音似乎仍是怕吵醒了睡的正香的少年,语气却是恶狠狠的,“——朕就不信叫不醒他。”
      待谢瑾打着哈欠从梦里醒来,罗帷刚一掀开,浓郁的香气扑面袭来,饶是御用香料甘醇细腻,可是乍然闻到如此浓烈的香味,仍教他鼻尖一呛。谢瑾素来不喜明火直烧的打香篆,嫌有烟气熏扰,睡前便将两炉香换成了埋炭隔火的温和熏法,香料隔着云母片加温,便能释放出轻柔不浓烈的香气,可此刻的香气,半点不像隔火熏香,于是慢声细语地道:“这隔火的云母片是破了个洞吗?怎么有烟气?”
      “谢侍郎醒了,”一个小太监立时打了个手势让人伺候洗漱,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殷勤上前道,“奴婢伺候您梳头?”
      “有劳公公,”谢瑾微微颔首,也不追问,坐到了铜镜前,“陛下听政回来了么?”
      小太监笑道:“陛下回来有一会儿了,现下正在外头批折子呢。”
      谢瑾不疾不徐地问:“陛下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陛下亲自叫都叫不醒的人,便是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叫啊……小太监咽了下口水,斟酌道:“侍郎好睡,奴婢不敢打扰。”
      谢瑾走出里间,见到皇帝坐在暖阁的御案后,刘福边给皇帝研墨边说着什么,见谢瑾过来,忽地噤了声。谢瑾恭敬行了一礼,徐徐道:“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皇帝抬手示意他起身,却未发一言。
      谢瑾行至御案前,刘福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退开几步。谢瑾接过墨条,用水滴往砚台里加了一滴水,缓缓研磨着。手执朱笔的皇帝没有分给他任何眼神,笔下御批丝毫不乱,与平日相比大相径庭,活生生一副坐怀不乱柳下惠的模样。谢瑾忽然生出一丝疑惑,撂下墨条,走到皇帝身侧,亮如寒星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直盯得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搁下朱笔将少年一把捞进怀里,低头在他鼻尖上一蹭:“睡够了就来撒娇?”
      谢瑾挑眉,一双眼睛似有水波粼粼,仿佛在说:陛下不许?
      “只要我们阿瑾高兴,怎样都行。”皇帝笑道,“饿不饿?朕让人给你做了些清淡的膳食。”
      说着便让人传膳,待御膳上来,果然一改昨日的大鱼大肉,全都换成了清淡菜品,谢瑾食指大动,却因是刚起,也没有多食。早膳未毕,一个小太监进来,见皇帝与谢瑾正在用膳,欲言又止。
      皇帝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道:“何事吞吞吐吐?”
      小太监硬着头皮道:“陛下,惠嫔娘娘求见。”
      谢瑾夹着一叶青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目光不移,神色未动,待口中食物咽尽,方道:“没瞧见陛下在用膳?闲杂人等,候着就是。”
      节气已过秋分,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下来,嫔穿了一身极是素净的衣裳,头戴银簪,在瑟瑟秋风中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见到进去通禀的小太监出来,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
      皇帝御下极严,又深恨别人揣度圣意,宫里那些踩高捧低的事,虽然御前也少不了,却不敢露出半分,生怕把皇帝的态度露出一丝半点儿来,被皇帝知道后生气发落。惠嫔进得暖阁,先是看到有一人坐在榻上低头写字,皇帝在他对面坐着,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她不由地心底一酸。在那日宫宴之前,她虽谈不上宠冠后宫,却也是极得皇帝偏爱。听闻谢瑾曾留侍乾清宫,宫宴上见到,趁其离席时追了过去,言语上讥讽了几句。此后圣驾去了行宫,后宫无人相随,她因父亲之事求得太后恩典来行宫,本还有些欢喜,以为自己是行宫唯一的妃嫔,定会得独宠,直到此刻见到谢瑾,方模糊地窥得一些究竟来,生生打了个寒战。
      论礼,朝臣与皇帝议事时,后妃需回避,可是她有求而来,既已得见圣颜,自然不肯避开,于是对皇帝郑重行了大礼。
      皇帝却仿佛没有听到看到,一双眼睛只看着对面的人。
      谢瑾才写了两行字,便道:“陛下恕罪,臣心神不宁,此时不宜抄经。”
      皇帝笑道:“谢卿何故心神不宁?”
      谢瑾避而不答,举起毛笔,笔锋朝上,道:“这笔用着不惯,臣不爱纯狼毫笔,弹性虽好,储墨到底差了些。若是外披一圈羊毫,弹性既好,储墨又佳,那才称得上好笔。”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原来谢卿偏爱兼毫笔,朕记得湖州进贡的笔中是有兼毫的,让他们挑几支狼羊兼毫的小楷笔,这便送过来。”
      谢瑾搁下毛笔,并不领情:“臣不爱用湖笔,平日里只用江西徐氏做的笔,陛下不必费心。”转眸看了眼惠嫔,对皇帝道,“惠嫔娘娘父女情深,此来行宫面圣目的昭然。可臣身为侍讲侍读,却不得不谏陛下一句:后宫不得干政。”
      惠嫔小心地抬眸看了二人一眼,霎时便觉得眼眶一酸,两道眼泪无知无觉地落在地上。她年纪尚小,还未被深宫完全拘束了性情,平日一双杏圆的眼睛里总是盛满了天真娇稚的笑意——这副全无心肝的模样也是她能得皇帝偏爱的原因。
      而今眼见一双平日了无忧愁的眼睛满是愁绪,皇帝的心头终究闪过一丝不忍。他对谢瑾的谏言未置可否,视线却终于落在了长跪于地的惠嫔身上。
      他暗自长叹一口气,不自觉地放缓了几分语气:“你父一案不干你事,不必多言,回去罢。”
      “陛下——”话音未落,惠嫔的眼泪便似再也忍耐不住,大珠小珠齐齐落下。原本皇帝对她虽说不能是予取予求,至少是温和有加,而今却冷淡至此,还有父亲……已被革职查办,身陷牢狱,还不知能否留下一条性命。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恐惧促使她猛地向前膝行几步,颤着手拉住了皇帝的袍摆,“陛下……妾父行事荒唐,妾不敢分辩。只是,只是……妾父终究是妾的骨肉亲人,陛下……陛下若要问罪,妾愿替父万死……请陛下饶了妾父,处罚妾吧……”
      皇帝的视线落在随着惠嫔颤抖的身躯而抖动的银钗上,还未及说话,便听一旁的谢瑾哂笑一声,不慌不忙地开口谏道:“若是人人以死相逼便能称意,置朝廷律法于何地?陛下,请约束内廷。”
      “荒唐!”皇帝见谢瑾生气,心头不由也升起几分怒气来,他原本怜惠嫔年幼,不忍苛责,未想到她言语竟无状至此。他蓦然起身,从惠嫔手中抽回衣袍,将门外的内侍叫了进来:“带惠嫔回去。惠嫔御前失仪,朕着其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
      “陛下……陛下!”
      “求陛下饶妾父一条性命……陛下!”
      惠嫔被两个小黄门架走的时候,犹自哀求着。可这一回,无论她的眼泪掉的再如何凶,都再也得不到帝王的回顾。直到哭声消弭在殿外,皇帝方才回身上榻。
      谢瑾淡淡道:“陛下真是心狠。”
      皇帝目色温柔地瞧他,微微一笑:“朕心一向冷硬,惟有一处柔软,已赠予卿。”
      谢瑾蓦然抬眸望向皇帝,许久,唇畔方绽出一抹清浅笑意:“臣却之不恭,多谢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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