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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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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的乌云裂了个缝 ,漏出来一角月光,掬来不足一捧,洒落人间,平白生出了一地细碎花影。
伴着隐隐花香,四下不闻人语声的谢府忽如冷水入了热油中,陡然间冒出许多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急急低语:“小心!动作轻些……”
许是冷风一吹,醉酒的人得了零星的清醒,被众人扶上轿撵的谢瑾撑着额头问道:“宫宴散了吗?”若不是见他此前已醉得不省人事,单听这清澈的声音,还教人以为他是装醉。
侍卫谢三明瞧他清醒了些,便道:“方才还未散,这会子想必也差不多了。郎君醉了,一会儿喝点醒酒汤再睡。”
谢瑾过了好一会儿,方轻轻“嗯”了一声,道:“不必,已经酒醒了。关闭府门,吩咐下去,这几日我身子不爽,谁来都不见客。”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轻笑,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谢卿这是不想见谁?”
谢瑾蓦地打了个寒战,只见谢三明回过身,见到来人伏地便拜:“陛下圣安。”
仆从们立时小心落下轿撵,乌泱泱跪了一地,谢瑾暗暗咬牙,佯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他掩口打了个呵欠,“我乏了,回卧房去。”
皇帝白龙鱼服,身边只带了十数个侍卫,并一个贴身大太监,便是平日里去逛个御花园都不止这点人,想来是瞒了众人悄悄出宫的。他听得谢瑾醉语,倒也不恼:“谢侍郎既然乏了,送他回房休息吧。”
谢三明知道皇帝对自家小主子格外青眼,自是依言行事。
谢瑾头沾枕头便睡,皇帝也由着他,随手拿起香匙往博山炉里添了一匙香粉,问道:“府上可有大夫?”
谢三明答道:“回陛下,府上并无大夫。公子素日里是由济世堂的孙姓医者调理身子。”
谢瑾竖着耳朵听,猜测皇帝是打算让人来瞧瞧他是真醉假醉,还是要揭露他身子不爽的托辞?
皇帝瞧也不瞧装睡的谢瑾,道:“去请赵太医来。”
谢三明偷眼瞧了自家公子一眼,正瞧见谢瑾给他偷偷使了个眼色,立时会意道:“陛下,这会儿已快到宵禁时分,奴也不知赵太医住在何处,您看……”
“哦,倒是朕考虑不周了。”皇帝道,“刘福,着人去请赵……那个姓赵的太医。”皇帝没记住太医的名字,只依稀记得此人在外伤的治疗上造诣颇深。
谢三明不敢再言,无可奈何地看了自家郎君一眼。
刘福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应了一声,立时安排人去请太医。
侍女送来醒酒汤,皇帝放下香匙,走到谢瑾身旁,轻抚他的脸颊,道:“阿瑾,醒醒,来喝醒酒汤。”
他命人将谢瑾扶起,亲手喂他喝汤。
谢瑾装睡不成,只得继续装醉,醒酒汤喝了两口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一下子抱住皇帝的手,顺势打翻了醒酒汤,口齿不清道:“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将他揽在怀里,拍拍他的背,低声耳语道:“朕近日忙了些,等忙完这阵子便好好陪你。”
谢瑾不依,不高兴道:“陛下不是忙着选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可不能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皇帝低头一笑,道:“被你这么一搅合,朕这后宫怕是有段时日进不了新人了,朕既听不了新人笑,便只好来听旧人哭。”
如今的后宫妃嫔寥寥无几,俱是龙兴潜邸时的旧人,原先的太子妃难产早逝,致使如今后位空悬,去岁便定了要在今年从秀女中选皇后,如今日子临近,还不待皇帝下旨,谢瑾便假作不经意地对身旁人道:“听闻陛下今年不选秀了?”
“此话当真?”
“前日听陛下提了句,离得远,也没听真切。陈侍郎可有什么消息?”
“这个……眼下倒还未见旨意……”
“陛下金口玉言,想来下旨也是迟早的事。”
前朝众人个个都是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人物,此事关系甚大,尤其是那些一门心思想让女儿嫁入帝王家的人,听到只言片语都要想尽办法地去刨根究底。早朝前的两句对话,未过午时便已有许多人知晓,过得几日,莫说前朝大臣,连后宫的两位主子也听闻了此事。
先是德妃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
随后太后特命贴身的嬷嬷为皇帝送来糕点,要问明此事。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会亲自同太后解释此事。老嬷嬷一走,皇帝立时派人去查,查来查去,查到那位惯会恃宠生骄的谢家儿郎那便查不动了。皇帝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何等心思,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有了些笑意。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揽下了这事,甚至叫来了礼部尚书,说因近日德妃有喜,不宜操劳,选秀之事容后再议。一边悄悄给内务府安排了个活计。
今日的宫宴是德妃临时起意——说是临时起意,实则不知道暗地里准备多久——皇帝这边在宫宴看后宫诸人各显神通,谢瑾那边得了礼部消息,痛痛快快地与知交畅饮酬风月去了。
酒过三巡,方才想起自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深怕皇帝秋后算账,回到府上便要闭门谢客。
哪知不用到秋后,宫宴过后,皇帝竟是不顾身份,亲至谢府。
“阿瑾,你抬头看看,刘福手里拿的什么?”
刘福便是跟随皇帝出宫来的大太监,闻言走上前来,谢瑾把下巴搭在皇帝肩头眯着眼睛一瞧,这成天笑眯眯地太监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一根打磨得锃亮的戒尺,他吃了一惊,登时忘了装醉:“戒尺?”
皇帝嘴角含笑:“这是朕命内务府连夜赶制出来,用了上好的紫檀木。谢卿如今可是无法无天,不知诸般规矩还记得多少?”
谢瑾受到了惊吓,不知如何作答,皇帝竟急迫到连明日也不等,连夜追到府上来兴师问罪,支吾道:“陛下……”
皇帝坐到榻上,一指身前,道:“下来跪着。”
谢瑾便是真醉,此刻也被吓醒了,更何况他那三分酒意早在皇帝踏入谢府之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他不敢再装醉,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企图以乖巧行为博取皇帝的一点心软。
哪知这一跪足足跪了半个时辰,谢瑾瞧着皇帝神色愈冷,一点点膝行上前,抓住皇帝的衣角轻轻摇了摇,低声唤道:“陛下……”
“陛下,赵太医到了,是否宣他进来?”
皇帝的神色未见和缓,道:“宣他进来,给谢侍郎诊脉。”
谢瑾低声讨饶道:“陛下,让臣起来吧。”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谢瑾跪得久了,乍然站起来膝头酸软,险些又跪了下去,被皇帝抓着手臂提了起来:“小心些。”
谢瑾抬眸与皇帝对视,眼底似有万千话语,却不肯诉之于口。
太医赵唐原本早已睡下,被御前侍卫强行叫醒,带来此处,到得府中听闻皇帝在此,还以为是谢侍郎病得沉重,才惊动了皇帝。哪知行过礼后见谢瑾好端端的在那站着,奉命给谢瑾品脉后,发现他身体似乎康健得很,就更讶异了。
他有些捉摸不透,不知道谢瑾此时是该病还是不该病,思忖了片刻,谨慎道:“谢侍郎近日饮酒过多,又忧思过甚,导致肝气郁结。谢侍郎还需放宽心情,加以调养,便可无虞。臣这就拟一个方子,谢侍郎身子一向康健,服用五付即可见效,陛下也可安心。”
皇帝颔首:“知道了。太医先下去休息,今日便在府中留宿吧。”
那赵唐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只得跪下遵旨,还未及退下,便听皇帝道,“既然谢卿身子无大碍,想来挨几下打是无妨的。”
赵唐立时沁出冷汗,心道糟糕,谢侍郎该病,病症说得轻了!又暗道皇帝似乎待谢侍郎格外不同,也许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皇帝当着太医大太监和侍女侍卫的面说出这话,显然不打算给他留颜面,谢瑾一下涨红了脸,低声求情道:“陛下要打要罚臣都认,还求圣上给臣留些颜面。”
“颜面?”皇帝冷哼一声,在他耳畔轻轻启口,“谢停云,你连命都不要了,还要颜面作甚?”
停云是谢瑾的字,皇帝这般唤他的时候,便是生气到了极处。
可谢瑾想着他不过点拨了两句,即便皇帝心知肚明是他做的,也绝没有丝毫证据。况且圣意已明,即便有证据证明是他先传了谣言,如今谣言已是事实,又能将他怎么样?
“去把戒尺拿来。”
谢瑾预料出错,眼神有点慌乱,他到底不敢当众违抗圣意,低眉顺目地从刘福手中接过戒尺,再度跪了下去,双手恭敬奉上戒尺,道:“陛下不管怎样处置臣,臣都甘愿领受。只是臣愚钝,不知自己犯了何错,还望陛下明示。”
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能撑出一身风骨,跪得理直气壮,谢瑾正是这点吸引了皇帝。
去岁曲江池畔的闻喜宴,在一众饮酒斗士的新科进士们里,惟有一人格外惹人注目——其他进士中最年轻者也已三十多岁,唯独他还带着一身少年气,偏又是一甲第三名,如此年少的探花郎,自然引得旁人皆为之侧目。少年郎似乎不喜张扬,性子冷了些,甚少与人攀谈,但相貌俊美,容止可观,进退有度,一看就知是世家公子。
便是那一日惊鸿初见,才有了后来的帝王青眼。
短短两三年时间,便从翰林院编修,出任国子监司业,又因他文采出众,被皇帝钦点为侍讲侍读,此乃入侍经筵之官,其品轶虽卑,实则极为清要显美。
入侍经筳帝王师,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少年如此官运亨通,不知惹得多少人侧目。果然未过多久,谢瑾又兼任吏部侍郎,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朝堂上什么风言风语都冒了出来,甚至有人说他“以色媚上”,方才少年得志。
传这等流言蜚语之人只怕不知,说谢瑾以色媚上,倒也说中了七八分,即便不是谢瑾有意为之,可皇帝最初之时的确是因为他才貌出众,一见之下,生出了万千欢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