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来神话]天光垂死之日》聚能鸽

4、巴别塔

　　（1）

　　洪水终于从大地上退去，第一只白鸽衔回了橄榄的新枝，宣布着新的时代到来。

　　神言化作贯穿天地的彩虹铭记着新约，在神明的宽恕下，大地重新焕发了生机，绿色一点点覆盖了山岗和平原，而从天灾中幸存的生物们走出方舟，重新踏上旧日的家园。

　　诺亚与他的子孙成为新的人类的源头，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人类遗忘了过去的一切，依照神的言语放弃了所有的罪孽，全心全意的侍奉着神和他的眷属，他们朝拜神像，向祭坛上奉上最好的谷物和畜肉，孩子们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而是我主。

　　不远处举行献祭的人群聚精会神，他们唱歌的声音遥遥传来，舒缓的旋律让该隐想起很久之前，那个被他称作母亲的人曾经哼唱过一首哄他们兄弟睡觉的歌谣。

　　可洪水已经清洗了过去的一切，亚伯的尸骨不知在何处掩埋、人类最初的父母更是早早归于了尘土——该隐迄今却仍记得父亲曾经日夜祈求着神的宽恕，以求重返乐园，可直到他们最终去往泥土，神依然未曾降下他的宽恕。而世上也早已经没有了伊甸园。

　　该隐曾经在暗地里看过那个年迈的老人，他的晚年孤独而寂寥，在该隐离去、亚伯死去后，他们的大儿子赛特忙碌着很多事情，比如耕种、养育后代，并不怎么经常来陪伴年迈的父母。而在夏娃死去后，亚当便更加孤独，他很少出门了，长久的在昏暗的房间里沉思，或许是在思念什么——故去的妻子，或者梦里那个模糊的乐园——他祈祷的次数变得少了，或许这穷极一生的漫长等待让他终于绝望，他不再祈祷神宽恕人类的罪恶，让他们重返乐园，只是向其他的人类一样赞美神明。

　　他是在一个昏昏欲睡的黄昏闭上眼睛的，那时候该隐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他发现天黑下来老人也没有起来点灯，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该隐小心翼翼的推开半掩的门，沉默的、微微颤抖的站到了他在那件事后，再未面对过的父亲面前，目光落在他脸上深重的皱纹，又看到他粗糙的、像是树皮一样的手掌，忽然间恍惚记起了很多年以前，还是壮年人的父亲曾经一手抱起他和他的弟弟，孩子欢快的笑声里，采摘回来的母亲洗净了刚刚采来的苹果，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脸上的笑容温婉慈祥。

　　时间夺去了太多的记忆和情绪，该隐记不得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个苹果因为还不是太到时候而有些许酸涩的口感。

　　世间已经过去了九百个春秋，万物的果实生长成熟了九百次，他随时可以品尝到成熟的、不会有一丝酸涩的苹果，却怎么都想要再找到那个母亲递来的苹果。

　　直到而今，而今，他的母亲已经化做了尘土，唯一的兄弟长眠在他自己手中，现在，他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开人世。

　　而他依然没有找到那个苹果，或许再也找不回来了。

　　因为诅咒而长生不死的罪人看向老人手边的桌子，那里摆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四个苹果，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表皮就像老人的皮肤一样皱巴巴的。其实它们已经熟的有些过了，有的边角已经开始腐烂，但老人依然没有动它们，他终日坐在那里，凝视着门窗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什么人推开门，将苹果一个个分给他的家人。

　　他的一个儿子杀了他的另一个儿子，成为第一个犯罪者，被神诅咒而永世流浪，少年人便绝不忏悔，倔强而孤独的背井离乡，再也没有回来。

　　该隐不自觉的抿着唇，手指轻轻的擦去了苹果上落下的灰尘，如同在擦去那段记忆上的灰尘一般，生怕一个用力便碰碎了。而直到碰到苹果，他突然发现苹果下面压了一张纸条。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一种预感让他想要立刻逃走，但是理智让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抽出了纸条，借着最后一点光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阅读那带着些颤抖的笔触：

　　“我的孩子，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爱你。”

　　纵使有过天大的悲痛和不解，身为父母却也无法彻底的去恨自己的孩子，他们依然会担心他会不会挨饿受冻，只是直到他不甘心的闭上眼，他叛逆的儿子也依然没有勇气推开家门，去见见他久别的父母。

　　站在衰老的亚当面前，该隐甚至比他的孙辈还要年轻的多，他因为诅咒而永远保持了青年的外貌，可不老的身体里的灵魂却实打实的度过了数百个春秋，在岁月的摧残下不可抑制的腐朽，他的老师莉莉丝告诉他他不需要保持一颗人的心，他也就放任自己的情感在漫长的时间里消亡。

　　只是这一刻，该隐意识到他沉寂的心脏再次跳动了，因为悲伤而感到了剧烈的刺痛。他不会死去，可这疼痛却比死亡更猛烈，以至于他久违的感到了眼角的湿润。

　　“……父亲。”他喃喃着，一个如鲠在喉的称谓，此刻终于从声带里发出来。孩子站在不久前刚刚逝去的父亲面前，眼泪落到了老人苍老的手背上，以孩子的身份向他的离去表示哀悼。

　　亚当死去，和夏娃、早逝的亚伯一起归于尘土，只有他还要这样孤独的活下去，千年万年。

　　原来这才是神的惩罚。

　　该隐想，怀抱着一颗人的心永生永世的活下去，注视着自己所珍惜的一切在自己眼前消逝，而他永远无法阻止。

　　（2）

　　离开了献祭的人群，该隐沿着山岗前行，这是大洪水之后他第一次来到人间，新生的人类都是陌生的面孔，那似乎是他那兄弟不知道第多少代的子孙。该隐无意与他们有交集或者冲突，只好避开人多的地方，尽可能的不引人注目的躲在阴影里行走。

　　他觉得自己藏得足够隐秘了，却没想到还是忽然被拦了下来。

　　该隐心里嘀嘀咕咕着要怎么样才能尽快脱身，抬起头的时候却瞬间把刚才的一切都忘记了，原因无他，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以为的什么人类，而是一位身披白色金纹长袍、脸上蒙着白纱的天使！

　　他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这位无声无息出现的天使要做什么。他不敢有所争辩，因为他的确违背了神的禁令，偷偷来到了人间，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会被发现的这样快而已。

　　“您有什么事。”该隐咬着牙根，把语句从喉咙里挤出来。多年前他遇到的那一位天使明显比眼前这位温和而好说话的多，他可不认为这一次他依然能幸运的只是被问问话。

　　天使白纱后的面容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冷静的蓝色眼睛，他注视着该隐，声音从面纱后传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该隐一头雾水：“您请说吧，我会尽力，只是我是被神抛弃之人，您为何要选择我呢？”

　　“因为你是自由的。”天使意味不明的回答道，他说，“我即将死去，而在我赎罪之前，我将做我最后所能做的事情。”

　　他抬抬手，从宽大的长袍下拿出了一本银壳的、装横精美的书，“我曾将它赠与你的父亲，然而他过于敬畏神明，从未将书中内容传授出去，它后来被你的侄子以诺带回天界，就此封存。”

　　“现在，我将它给你。”天使如此说着，面纱后的面容依然模糊不清，他身上开始燃起蓝色的火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火焰一点点的吞噬他的身体，而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注视着该隐，“……去传播这些知识，哪怕亵渎。”

　　他就这样化作灰烬。

　　该隐手中的书的封面上，拉结尔三个字依然闪烁着鎏金的色彩，而它的作者在刚才那一瞬间因为违背神的旨意而就此灰飞烟灭。

　　世上从此少了一位神秘的、洞穿了一切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