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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2、死光 ...


  •   天色微茫,赶了一夜的路,赵德芳和几个魔教子弟都有点疲累了。他在教中当差已有些年月,听他奶奶说他们家祖上也曾富甲一方,但是到他这一辈,子孙成千上万,家道中落者遍地皆是,他运气不好,摊上喜嫖乐赌的爷爷,好吃懒做的爹爹,到他手里家产田地都已经败得精光。当年方教主瞧他可怜,收留他在漆园里当个小厮,平日里做做杂活,本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不成想,后来教主一飞冲天,领兵造了反,自己稀里糊涂就成了魔教子弟。好在他一来没有武功,二来没有能耐,领个闲职逃过了那场镇压。
      赵是大姓,他平日里也就和教中子弟吹吹牛皮,喝喝小酒,最喜说的便是自己家祖上乃太祖皇帝嫡孙后裔,曾曾祖父那一辈都拜过王封过地,权倾一时,风光时候比现在的皇帝老儿排场都大。然后一群人轰地一声笑,有人嚷着姓赵的你这龟孙子又喝多了。
      本来在蜀地魔教总坛养养花,种种菜,刚刚娶上媳妇,日子过得挺滋润,有一天小教主逛到后山正碰上采药的他,心血来潮,说,“赵德芳,我们出去走走。”结果,没带上武功盖世的青龙堂主萧旭,也没带上谋略高超的玄武堂主程长青,却带上了他这个打杂的。
      这一走,竟然就一直走到京城来了,真是毁得他肠子都青了。
      这还不打紧,约莫自己在路上罗嗦得教主嫌烦了,这不,又一时心血来潮,把他丢给了眼前阴恻恻的顾大公子。赵德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好日子是到了头了。如果说教主大人是不好得罪的,那么这位左使大人更是开罪不起,糟糕的是,往往自己太笨,怎么开罪他的都不知道。那些江湖上的传闻他当然也听说过了,本来教中对于顾惜朝短短两年一跃而为护教左使已经颇有微词,偏偏他们教主大人还器重他得紧,派他出来办事。真不晓得是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是给他谋权篡位的机会,教中就有人说他天生反骨,早晚要自己做一把手的,赵德芳想到这里,背上一寒,觉得千万不要开罪他就是了,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看着天要亮了,顾惜朝躺进了那口棺材,赵德芳心里更加一寒。魔教魔教,外面的人都这么叫他们,要是谁看见护教使者赶路的时候不是坐轿子也不是坐马车,而是钻进一口棺材,传出去,这魔教的威名怕是更加广播四海,威震八方了。
      行了半日到得一个山口,队伍坐下来吃干粮午休,赵德芳正感叹着自己为何如此倒霉,与这煞星一道上路,突然一枚响箭在山顶“咻”一声冲入万里苍穹,他终于意识到最最倒霉的时刻才刚刚到来。昨天晚上千叮咛万嘱咐,让队伍经过那个小镇的时候投宿一日,等天黑了再赶路,怕的就是有这一出,结果,还是碰上了。
      羽箭呼啸而过,吓得赵德芳一骨碌钻到那口棺材底下。第一拨攻击过去,他庆幸自己还活着,看到倒毙在周围的教中子弟,他腿一软,索性把头埋下来装死。
      四面八方的伏兵一跃而起,顷刻间已将队伍团团围住,看那架势,个个身怀绝技,赵德芳捂着脑袋,除了刀剑相抵时的叮当声,他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想去看。
      是以,他只觉得马车上的棺材在头顶呼呼响过,木料相互摩擦“簌簌”作响,却没有看见那口棺材如何在内力催动之下竖起来,立在地当中。更加没有看见,他们的顾左使,如何在“喀啦”一声巨响之后,将棺材震得四分五裂,木板向周围炸开,而翻涌的内力和怒气之中,一个青衫猎猎,发丝飞扬的绝世佳公子,如何仗剑而立,气贯长虹。他飞舞的卷发拂过面颊,烈日下的皮肤白得有些晶莹剔透,下面的青筋隐约可见。木屑纷纷扬扬撒落下来,仿佛青色的袍角是一柄羽扇,轻却可以呼风唤雨。待尘埃落定时,顾惜朝一抖手中的长剑,刹那间一道寒光闪过,龙吟九天,穿云裂雾,刚刚落满地的木屑又被剑气震得飞了起来。
      如果赵德芳看见这个样子的顾公子,兴许会赞叹一声,可惜他没有看见。
      但是追杀顾惜朝的人却看见了,他们发出的就不是赞叹了,而是倒抽一口冷气的惊呼。
      顾惜朝的双眼蒙着一层厚厚的黑布,遮云挡月,最重要的,是阻住秋日里的艳阳。九幽神君当年困守鱼池子五年,他才没那么傻,没了眼睛的人一样可以行走江湖。
      而更为使人乍舌的是,他手中所握的三尺长剑,竟然是——逆水寒!
      那柄名动江湖,本来属于戚少商的配剑,竟不知怎的,到了他的手上。
      孙鱼第一个飞身上前,顾惜朝微一侧耳,掌风携着无比凌厉的寒气一下击出。
      “小心!”话音未落,只听得“砰”一声,“喀啦”一声,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当孙鱼跌出三丈之外,他还是比较庆幸,毕竟顾惜朝看不见,否则这一掌落在胸口避无可避,当真一命呜呼,好在眼下只是断了腕骨。
      刚刚那一下“小心”是张炭喊出来的,这一喊,顾惜朝已经回过头来,他并不面对张炭,但是任谁都有一种感觉,毒蛇已经盯上猎物。蛇也近似于一个瞎子,但是它们在黑暗中能准确地找寻到猎物,被一条蛇盯上的感觉,有时候比被猛虎盯上,更让人不舒服。
      有人挥舞了一下手中的丝绢,香风温柔旖旎,围在周围的人立刻扬起手跟着挥舞起来。
      “叮当叮当”四周围的铃铛声响成一片,汇聚在一起后,“哗……”就如万千的鸣蝉唱着清脆的调子,欢快的调子,要命的调子,隐没了一切脚步、掌风、暗器。
      剑纷纷出鞘,指向同一个人,有声也同无声。
      没有武功的雷纯,重伤未愈的戚少商没有加入混战,他们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美人的脸上巧笑盈兮,英雄的脸上肃穆沉静。
      这样的有备而来,看不见,听不见,顾惜朝,你能挺得过去么?
      戚少商原本以为自己该有点幸灾乐祸,但是用这样的手法联手攻击一个看不见听不见的人,他觉得自己枉为英雄。雷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边,在铃铛的齐响中几乎贴着他耳朵道:“顾惜朝没有这样对付过你么?”
      戚少商面色一沉,“这样对付他,我不是成了跟他一样的无耻之徒?”
      “既如此,我可以命人把铃铛撤了。”
      戚少商垮下了肩膀,泄气。
      雷纯当然不会真的撤去铃铛,但是下一刻铃铛声却有了异动。顾惜朝一个拧身已经飞出包围圈,疾旋的身体剑气护身,谁也不能靠近,而他有此一招显然不是准备逃跑。待顾惜朝身形落定,正是一处铃铛响起的地方,六分半堂的这位弟子武功稀松平常,他的职责不过是摇动铃铛,并没有想过正面对敌。
      戚少商闭了闭眼睛,雷纯却紧紧盯着,眼看顾惜朝的手掌自天灵盖拍下,七窍流血的头颅明显变形。那双指节分明的手蛇一样往下滑去,剥落了那弟子手上的铃铛,随即一甩,串起来的铃铛如同断线的佛珠,噼里啪啦落满一地。
      这一惊变,铃铛声停了一停。
      有暗器破空划过,因得铃铛声停了一停,这声音竟然没有被盖住。
      青色的袍袖一卷,暗器被劲力裹缠,顾惜朝手一扬,“笃”地一声,这枚“寒星”自何处来,竟又回何处去。
      青衣的公子冷冷一笑,“原来无情公子也到了。”
      “顾惜朝,放下你手里的剑,跟我回惜晴小居,我向你保证会护你周全。”
      “原来还有铁二爷,叫铁二爷生分了,当日你我在惜晴小居朝夕相处,我一直叫你大哥来的。两大名捕都来了,不知道三爷四爷身在何处,我顾惜朝还没有这么大的排场,要各位悉数到场吧?”
      铁手道:“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也不是来杀你,而是要来拿你。”
      顾惜朝一脸倨傲,“怎么,戚少商劫了朝廷的财宝,你们便放水装不知情,我顾惜朝黑吃黑,你们就要跳出来拿我。敢问四大名捕是朝廷的四大名捕,还是风雨楼的四大名捕?两位捕头私纵包庇知法犯法,将堂堂大宋律令至于何地?还是这大宋朝眼看将亡,你们准备另谋出路呢?”
      铁手看着顾惜朝,一脸的忧戚,论口舌之能,他向来及不上眼前这个人,无论什么都能让他白的说成黑的,好的说成坏的,而且还叫他哑口无言,有口难辩。但是他知道公道自在人心,在这些事上跟顾惜朝争论只会将自己绕进去,而顾惜朝就是一条道走到黑,死不悔改的人。于是,铁手只是沉声道:“你纵然武功盖世,这样的险境,也绝难脱困,趁早收手吧。”
      顾惜朝笑,尽管蒙着眼睛,但是他的唇勾了一个明显的弧度,日光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红的更红,艳丽无方,“不试试怎么知道斗不斗得过?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趁早动手,晚了情势就要急转直下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朝旁边另一个手执一串铃铛的六分半堂弟子奇袭而去。那人吓破了胆,本能地往后一退,手上铃铛“哗啦”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顾惜朝抢在手里,又是往场中一撒。
      雷纯立刻明白过来,顾惜朝是要反客为主,一旦扰乱他的有秩序的铃铛没了,场中一地的铃铛便可为他所用。手绢再次一挥,这一回不仅她心慌,看着她的人心也慌,铃铛响起来的时候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恰恰给了顾惜朝听声定位的机会。
      身后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六分半堂、有桥集团的几大高手一起缠上去,顾惜朝身法巧妙,更将摇铃铛的弟子挟在手上当肉盾,竟无一人真正伤得了他。
      不一时,场中已经铃铛满地,脚踩在上面清脆有声,简直时时刻刻在告诉顾惜朝我在这里,我的脚法是承自哪一门哪一派。
      情势果真急转直下。
      铁手的手攥成了拳头,他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恍惚中仿佛这双手上又托着一个软软的身子,少女的馨香混着浓重的血腥飘过鼻尖。他向她许了三个承诺,那最后一个承诺,他到底守不守得住?
      无情也在犹豫,刀、剑、棍、枪围绕着一抹青影,所有人在狂舞,那样混乱的场面,他第一次吃不准,暗器飞出去能不能命中目标?仿佛少年时代第一次握着一枚柳叶镖,不知道准头在哪里,是不是眼高手低。
      杨无邪也没有加入缠斗,这么多人的围攻,他意识到再加他一个恐怕更乱。到底,他们齐心却并未能做到协力,袖中的短刀几次握在手里,还是顿住了。场中的人渐渐挂了彩,谁的体力都在明显下降,当然也包括顾惜朝。他全身多有伤处,背上难免有露空之际,被见缝插针地划出好几道长长的血口,每一道口子都在往外渗出血,要待看见他的血,周围一圈人才相信,他的血也还是热的,他是人,他还未成魔。
      是魔,人斗不过,是人,那总有办法,速战不行,那就死耗。
      然而顾惜朝并没有就此落在下风,落在下风的反而是围攻他的人。
      他们的一刀、一剑、一棍、一枪在强劲的内力阻滞之下,往往失去准头,泻去杀伤力,然而逆水寒锋青刃利,每一下都是凌厉的杀招。落凤掌和卧龙爪又是变幻莫测,掌一推为出势,要退后而躲;爪一收为回势,要前送以减低杀伤。顾惜朝出手又多为只带三分力的虚招,一为保存体力,二则三分力已能震碎心脉,他没必要做到将人打至胸骨尽断的程度。这一推一抓之间,来去掌握一个不准,三分力迅速转为六分,非死即伤,是以各人都十分忌惮。且他们联手相攻,首先要护得自己性命,顾惜朝却搏命以斗早将生死至之度外,打架就是强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这一群人里,个个都是狠角色,然而论狠,没有人狠得过不要命的顾惜朝。
      这样下去伤亡惨重,杨无邪朝雷纯递过去一个眼色。
      雷纯却没有接过这个眼色,因为她早已经做好准备,并不需要那个眼色来提醒她。
      张炭一个旋身踩上铃铛之时,顾惜朝一爪过来,临到胸口却变爪为掌,五指突然上弹,一扬手“呼”地推出去。这样当胸而来的袭击,七尺男儿也如枯叶之蝶飞了出去,若不是缠斗已久,顾惜朝体力明显不济,张炭必死无疑。
      包围圈立时退了一退。
      “相公!……惜朝……”
      黑暗中,一个柔柔的声音钻入顾惜朝的耳朵,在纷乱的兵器铿锵之后,显得空灵飘忽悠远。顾惜朝的身形明显顿了一顿,他侧耳听了一听,又仰起头面对着阳光,然后眉心蓦地一皱,仿佛那秋日的骄阳也在烧灼着他裸露的皮肤,隐隐有着“滋滋”的痛感。
      “晚晴?……”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米苍穹的棍直指顾惜朝心窝,却被身旁的任劳任怨拉了一拉,各人都是一副时机未到的表情,于是老太监也停下了前踏的步子。
      雷纯的绣花鞋一步步踩过去,小心地避开脚下的铃铛,这个时候的她,轻柔地像一缕幽魂,“惜朝,看看我……我回来了……”
      她的手伸出去,几乎要触到那块黑布。
      她和她的声音都那么柔,像一池碧透的春水,像一个恍惚的春梦。但是,她和她的声音毕竟还不一样。
      顾惜朝“啪”地扣紧了那双柔薏。
      狄飞惊一惊,人已经跃出去,把雷纯卷进自己怀里。
      所有人跺足——前功尽弃!
      无情的暗器飞出。
      顾惜朝扬手一接,暗器牢牢地夹在两指之间,他生平暗算过别人无数次,耍弄欺骗过别人也无数次,所以被人暗算被人耍弄欺骗,他也不会生多大的气。但是这一次不行!顾惜朝被彻底地激怒了,转手暗器就要飞出去,而雷纯的手还被他扣在另一只手里,狄飞惊一挣,没有挣脱,他也不敢使力,毕竟雷纯没有能力自保。
      戚少商就在雷纯身后,他一时也手足无措,手足无措就急,急中就会生智,他就做了件虽说是生智,其实是自己想都没想的事情。没想,他就做了。
      他擦过雷纯身侧,凑上前,盖住了顾惜朝微张的嘴唇,当然,用他自己的嘴唇。
      顾惜朝脑子里“轰”地一声,惊喜的,荡漾的,茫然的,疑惑的,愤怒的,猜忌的,绝望的,所有种种充盈其间,却原来到了最后,只剩一片空白。
      颤微微的手伸上来,滑过晶莹白-皙的面颊,插入卷曲的发丝,蒙眼的黑布瞬间被扯脱。
      没有预期中惨烈的尖叫,当年的九幽仿佛双眼被灼烧般捂着脸,顾惜朝却瞪大了眼睛,然而他的目光是空的,除了一片白,他什么也看不见。
      青色的身影软软地倒进戚少商怀里。
      戚少商重伤未愈,他此时连雷纯也抱不住,何况是身量与自己相当的顾惜朝,两个人一起跌在地上。
      所有人惊魂甫定,似乎不敢相信——完了?就这样,完了?
      然后他们看着戚少商和顾惜朝用那样奇怪的暧昧的诡异的姿势抱在一起。戚少商一身的白,在日头下有点晃眼,顾惜朝一身的青,血迹斑斑,但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比戚少商的衣服更白,更晃眼。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这个身体似乎是冰雕雪砌一般,在强烈的日光下正一点一点融化。可以确信,练九幽的魔功使得顾惜朝惧怕阳光的,不光是他的眼睛,还有全身暴露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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