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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碧梧枝上蝉声歇 ...

  •   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一转眼到了盛京最暖和舒服的日子。不像初春还有些清寒,也不像盛夏般炎热。这几天的雨也比前几天少了很多。穆生懒洋洋地坐在门口打哈欠,看着门口的商贩比之前多了很多,心里暗暗感叹可算春天来了自己的薄袄终于可以脱了。
      吴敬之坐在二楼台阶上看着昨晚新写的小令反复斟酌。相比于晚上的热闹,白天的千春楼显得有些冷清。孟灵也趴在桌子上,高妈妈换了个薄些的衣服从楼上下来“说书的还没来吗,这付老头儿真会偷懒,这个月我可要扣他点月钱。”
      孟灵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高妈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小丫头,不会喝酒昨晚还喝那么多,这会儿知道难受了吧。落云呢,怎么没看到他?”孟灵听完也没起来,趴着说“后院练剑呢,没见过这么死板的呆子,他的师傅又不在这儿,还天天晨昏定省的。讨厌!真是个讨厌的呆子!”穆生听到孟灵的话嘿嘿一笑“就是,太古板了,不像我,知道在哪儿该干什么事儿!”孟灵翻了个大白眼。
      “话说最近小婵好几日没来了吧。”高妈妈发着呆看着门口的陈阿三说。楼梯上坐着的吴敬之捏着一沓纸笔走下来了。“小婵是谁?”“哦,你有所不知,小婵是东城稻花香酒馆樊一成的女儿,咱们千春楼总是跟他们店酒水合作“的。一般都是小婵来送酒,以往呢小婵基本都是隔一天来一次,最近我也好几天没见到她了。”穆生解释道。
      “兴许有什么别的事耽误了吧,那最近有人来送酒吗?”“有,不然咱们店里酒哪里来的,只是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小婵妹妹了。小婵妹妹的手可巧了,盛京女子的盘花发式,我看没有她不会的,我这都好几天头发乱糟糟了。以前她每次来都会给我编头发呢。”穆生摸了摸孟灵乱糟糟的头发“盘不盘都不好看,怎么还抱怨小婵。”孟灵脑袋太痛了,即使穆生这么说,她也懒得起来打他了。吴敬之倒了杯茶给孟灵,孟灵摆摆手,继续懒洋洋趴着。
      “高妈妈,要不我去他们店看看小婵,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酒带回来给您尝尝。”高妈妈扇着手中的蒲扇,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你该不会是想偷懒吧,不过去看看小婵我们也放心,叫上落云跟你一起去,不然我看你天不黑是不会回来的,多一个人去我也放心。”
      穆生听到这高兴极了“行行行,我这就去叫师兄。”立刻转身往后院跑去。
      “你同落云闹别扭了?”高妈妈望着孟灵。
      “没有。我早晨叫他陪我一起去买几枝钗,他非说练完剑再去,这里又没他的师傅,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呆子!”高妈妈没有说话,笑着扇着扇子看着在外面来来往往的人。
      穆生和落云一块去了城东,老远就闻到好香的酒味,穆生快步走进店里,小二看是穆生来了,热情的打招呼“两位小公子,今日千春楼的酒水早晨已经派人送去了,若是还没到应该是偷懒了还在路上,还请两位海涵回去再等等,等他回来我一定问问清楚。”落云刚要开口,穆生摆摆手“哎,不是不是,我们今天来呢是要看看店里有没有什么新品酒。我家高老板让我来看看的。”
      “有有有,两位请随我来,上次来选酒的还是高老板,千春楼的人有段日子没来了,是不是上次挑选的酒还不错?”
      “是不错,不过有新品也快让我们尝尝,若是好喝,那就也要给我们客人一饱口福了。”
      “公子可真会说话,这两款是我们店新出的,这个白瓷瓶的呢叫浮花,是用这几天新鲜的桃花酿的。可就这个月有啊,过了这季节桃花没了,这酒可就没了。把酒倒进酒盏里,上面还有桃花花瓣呢,别提多漂亮。当然了这个价格也相对贵一些。这个黑瓷瓶的呢叫浮生,也是咱们店新品,这个呢后劲要大一些,喝那么小小一杯就可以睡上半日。价格要比浮花便宜些。二位公子可要尝尝?”
      落云“不用……”穆生立刻打断他的话,“要要要,他不用尝,我尝。”落云白了他一眼。
      “好的,那二位稍等。”小二转身去备酒。
      “哎呀,这白喝的你都不喝,我看孟灵说得对,师兄你真像个呆子!”
      不一会儿小二端着两杯酒来了,一杯上飘着桃花瓣好看极了。穆生端起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是浮花?”小二点点头,穆生一饮而尽。“这酒好清甜!味道是真不错啊!!那我再尝尝这个浮生”“你没听人家说吗,浮生后劲儿大,你真想在这儿睡啊?”“哎呀师兄,我酒量好得很,我就不信这一杯真能让我睡个半日,你放心好了。”说完他端起另一杯也一饮而尽。
      落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师兄断会杞人忧天。哎还是浮花口感好些,回头我叫高老板过来也尝尝,好的话我们定。”
      “哎哎好的,那可要抓抓紧,浮花只供一个月。桃花没了,浮花也就不供应了。”
      上一秒还在说话的穆生下一秒就昏昏沉沉了。小二捂着嘴偷笑“我就说这酒后劲儿大,这公子还非不信,那我们一起送这公子到后面的厢房歇一歇吧”
      落云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俩一左一右架起穆生,往厢房走去,这时落云想起来来这儿不仅仅是要尝新酒的,“哎之前给我们店送酒的小婵,最近怎么不见了,换了个络腮胡的大哥来给我们送了。”
      小二环顾左右低声说“我家小姐得了病,近日出不了门了。”
      “什么病,严重吗,今日刚好来了,我去看看她。”
      “哎哎哎,别别别,那可是会传染的。我家小姐得了疠风,老爷请了大夫,大夫说这病会传染,老爷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去看小姐。除了大夫和老爷指定给小姐伺候的人,连小姐屋子周边都不能靠近呢。这不是什么好事,我跟你讲了,你可别说出去。”
      “好。这病会好吗?”
      “会好的,我家小姐是个大善人,吉人自有天相。”
      把穆生送到厢房的时候,穆生已经睡得深了。“公子中午就在这里用膳吧,千春楼来的都是贵客,午饭我会差人给你送来,等这位小公子醒了,你们再走不迟。”
      “那就多谢好意了。”
      “客气,那我先走了。”
      小二走了,落云看了看床上熟睡的穆生叹了口气。他转念想了想小婵,好好的女孩子怎么得了这种病。
      印象里他跟小婵的接触并不多,小婵才十二岁,扎着两个小鬏,总是坐在送酒的车上,大喊着来送酒了。每次来了,孟灵都会缠着她让她给她梳头,她的手很巧,总是都编好看的发髻。盛京里的小姐像小婵这样的,还真没几个。稻香村算盛京最大的酒坊了,自然不缺送酒的,可小婵却总是要自己满盛京送。樊掌柜老来得女,对小婵提的要求也都是无有不应。小婵替父亲送酒可是要收工钱的,她也不多要,跟正常送酒一样的工钱。她从八岁开始就满盛京送酒,这么一看,都是老伙计了。就像小二说的,小婵是个好人,从不摆小姐的架子,让大家都叫她小婵。她的工钱都会给南苑陈夫子办的私塾。陈夫子是个年过半百的人,听闻他以前是扬州的盐商,后来唯一的儿子跟小孩们出去玩溺水没了。从此陈夫子无心经商,他听闻活着的人积福会给死去的人阴德。所以他来了盛京。陈夫子是个大善人。收养那些父母双亡的孩子,还教授他们知识。小婵经常去陈夫子那里看那些孩子,他们有的都跟小婵一样大了。听说那些女娃娃最喜欢小婵来了,小婵跟个小姐姐一样,挨个给她们编头发。
      外面一阵乱哄哄的,落云思绪被打断了,他推开厢房的门,下人们手忙脚乱的,他找了个小伙计,拉住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家小姐不好了,大夫说要准备身后事了。”
      “什么?”落云大吃一惊,他从没听说这病,以为是个小病,这才几天日子啊。
      “我能去看看吗?”
      “这……我家小姐得的病可是会传染,而且老爷不让随意走动。这样,我给你一块面巾,你佩戴好去问问老爷可不可以去看看小姐,我也不敢替老爷做主。”
      落云点点头。小伙计给了落云一块面巾,指了指后院,让他去那边找老爷。
      一路上许多人进进出出,但凡从内院出来的,都戴了面巾,有的进去有的出来,落云有些不知所措。
      他进到内院,一个屋子外的下人们都戴着面巾站在屋前,屋子的门大开着,落云往里看去。一个老大夫和樊掌柜都戴着面巾坐在椅子上,床上的帷幔遮住了床上的人,一点也看不见帷幔里的景象,可落云知道那就是小婵。
      落云也站在门口,此时他的心情复杂,他难以接受平时相处的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短短几天日子就快要永远地离开。他不想想也不愿想。樊老爷一夜间老了不知多少。他与大夫低着头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床上时不时传来虚弱的病痛的呻吟。
      这时一个伙计冲进来“来了来了!”
      落云转头,陈夫子带着一群娃娃们戴着面巾进来了。樊老爷看到陈夫子,让他带着孩子们站在门口远远看看就可以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的。
      “床上那是婵姐姐吗?”
      “是吧,夫子今天不是说带我们来看婵姐姐吗?”
      “婵姐姐怎么还不起床啊,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今天我想让婵姐姐给我梳那个小辫”
      “……”
      落云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
      陈夫子用手示意孩子们不要再说了。
      樊老爷走到床前轻轻地说“小婵,陈夫子和孩子们来了。他们在门口,我就不让他们进来了啊。”小婵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她声音太轻了。落云一句也听不清。:
      樊老爷听着她的话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他走到门口,对陈夫子说低头细语了几句。陈夫子点点头,带着孩子们走了。
      “婵姐姐也不看看我们,我们就走了吗?”
      “夫子说前厅有婵姐姐给我们准备的糕点。”
      “夫子刚才偷偷跟我说婵姐姐要去捉月亮,捉到月亮之前头发要我们自己编了。”
      “啊?真的吗?可是月亮那么远,婵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樊老爷擦了擦眼泪,回到床边,跟小婵细语着。没过多久,樊老爷放声痛哭。大夫快步上前,探了探床上人的鼻息,摇了摇头。用那不大却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姐去了。”
      小婵,小婵。
      那个盛京明媚的小太阳,还不到十二岁。
      屋外的下人们也开始哭。
      老天怎么对善良人也是如此呢?
      落云一时失了神。

      下人们开始准备后事。看着樊老爷缓缓远去的身影,落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按医生的嘱咐,屋里的一切东西都要烧掉,烧不掉的也要砸碎埋掉。
      “小姐那么好的人,却一件物件儿也留不下。”
      “想来小姐也不在乎这些身外物,小姐最在乎的,一个是老爷夫人,一个就是城南的那些孩子们。”
      “也是。”
      是啊,小婵这么干净明亮的人,怎么会在意死后能带走什么俗物。
      黄昏穆生才醒过来。
      “这浮生可真不是吹的,后劲儿真大。”他摸了摸他的头。
      落云看看他“小婵害病死了。”
      “怎么会……”他看着穆生震惊的脸。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快回去吧。”
      穆生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到了前厅,他们看到小孩子们你追我赶的话绕着白布跑来跑去,陈夫子一边拦着他们一边叮嘱刚吃完晚饭不要跑。樊老爷看着孩子们笑着落泪。落云上前拜了拜樊老爷。
      樊老爷回了礼。
      “樊老爷……”
      “没什么。”樊老爷打断他。“小婵其实从小就有这个病,这一天是她早就知道我也早就知道的。只是我们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辈子缘尽还有来生……”
      一个小朋友扯了扯樊老爷的衣角。“爷爷,能再给我一块绿豆糕吃吗?”樊老爷笑着拿了一块放到他手里。
      “小婵说,她就像这些孩子一样活着,这些孩子就是她。”
      拜别了樊老爷之后,落云穆生走在街上,盛京的夜晚可真漂亮。落云仔细挑选了几枝钗环包起来装在袖口。巷陌街坊如棋盘一般,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他们回头看了眼稻花香酒坊。“回去一定要让高妈妈订浮花和浮生。酒的味道可真好。只可惜小婵不能来送了。”稻花香的灯灭了一盏又一盏。按这里的习俗,今晚是不能点灯的。
      回到千春楼,孟灵已经开始登台了,吴敬之拿着小令在底下认真的听着。客人们围着一圈又一圈。都在拍手叫好。
      高妈妈站在二楼上看着二人。二人上去还没开口,“小婵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今天回来晚了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好好当差去吧。”
      第二天送酒的络腮胡子来了。高妈妈说要订一批浮花和浮生。络腮胡子憨憨地笑了笑。今日送的酒免酒钱了。我家老爷说今日酒不收钱了。小姐不送酒了以后我送酒,有什么不足的地方还请你们多指正。高妈妈使了眼色,穆生赶忙拿来了钱袋子。“收了吧,收了送给城南的娃娃们也行。”
      “城南的娃娃们现在住我们那里了,陈夫子以后也住我们那里了。这样老爷一个人,不至于太孤独。”
      孟灵点点头“是啊,小婵也怕樊老爷孤独吧。”
      送酒的走了,孟灵又趴在了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落云从袖口拿出昨天为孟灵挑选的钗别在了她的头上。孟灵没转头笑了笑。“难看”
      “我去学学编头,以后你的头发我来梳。”
      “呆子。”孟灵还是没转头。
      她的眼泪顺着脸流到了衣裳上。她想好好跟小婵说声再见。
      风庭瑟瑟灯明灭。碧梧枝上蝉声歇。
      小婵,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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