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迷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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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麓看不到尽头。
金红色的光芒穿透岩石间的缝隙，把坚硬生锈的柱体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这座山就像被酵母啃食过后的面包，是中空的，空有一副框架，内里全都是空气。
正确来说，它们并不是山。但人们总是这么喊，这座山，那座山，垃圾堆出来的假山。书上说山是一种凸起的地貌，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把这些称作“山”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真正的大地厚重、深沉，不会让夕阳的余晖得逞，穿透自己庞大的身躯。相较之下，垃圾山倒显得轻盈了许多，物与物之间的空隙让更多事物得以容身。
就像这个被人们称作“流星街”的地方。
十一月，这片大地上空的气流干燥，簌簌落向地面，积聚起高压，天朗气清。干燥清爽的天气在这里是一种恩赐，因为疾病和腐烂总在湿热的空气中传播，十一月的流星街暂时从夏季的苦闷中得以解脱，但其实更大的危险潜伏在后。
干旱杀死的生命绝不比湿润要少。事实便是如此，令病灶感到宜居的环境，对人也多半是宜居的。当害虫和病菌纷纷死去，接下来就是人了。
但他还是偶尔会想起这个月份除了晴朗的天空、潜伏的纷争，还有一些其他的含义。
“库洛洛·鲁西鲁，欸——二十六岁，年纪真大！”诺斯特拉家族的占卜师一脸意外地嘟囔道，“喂，库洛洛？你在听吗？”
“嗯？啊！抱歉，刚才在想事情。”
“想事情？什么事情？”
“山和害虫之类的吧。”
“你这个人真奇怪，名字也很奇怪呢！”
“哈哈，同伴都叫我「团长」。”
“那不是更奇怪了吗？”妮翁哈哈笑了两声之后又看了看手上那张纸，“生日是……十一月十一日，感觉再过不久就要到了呢！你生日有什么打算吗？要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吗？”
“这个我还真的没怎么想过呢，”他托起下巴，仔细思索道，“生日啊……我和同伴都不是很在意这个。”
“诶诶？那怎么行！”妮翁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语重心长道，“生日可是很重要的日子，要好好庆祝才行！”
“是吗？”南匹斯拍卖会场的餐厅不吝啬灯光，四壁都点缀着金黄的光点，在他眼中映出蒙眬的倒影，连同面前的女孩一起变得明灭不定，“南匹斯的拍卖会场啊，这么说起来……这个场景确实似曾相识。不过，虽然还原得很细致，但她当时点了咖啡，我只有一杯白水。”他摸着手中有些温热的杯壁，淡淡的草叶香气飘来，是一种从来没有闻过的奇特味道。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妮翁脸上的表情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空白，周边的世界开始渐渐扭曲，桌上的玻璃器皿叮叮当当地震动不停，头顶的吊灯摇摆不定，周围的人群仿佛对此毫无察觉，他们只是背景的白噪音。
“嗯……你不喝吗？”她安静地问。
“这是什么东西？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饮料。”
“不喝的话，之后后悔我可不管了哦。”
“你是谁？”
“你应该知道的，仔细想想。”
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边缘徘徊，他好像就快抓住了那个东西了。记忆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总在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填补空白，不知不觉就把人引到了死胡同里，像一座不怀好意的迷宫。
“团长……团长？”
同伴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唤回。
“团长难不成又睡着了？”一个声音说。
“睡着了吧。”另一个声音说道，顿了顿之后又加上了一句，“拿着书睡着了。”
“坐着睡着了。”第三个声音说，“不愧是团长。”
库洛洛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环顾四周，他发现这里是他们——幻影旅团的行动基地。上次任务刚刚执行完毕，团员们正在整理收获，有些人已经离开了。毕竟他之前说过结束后可以自行解散，不过……
他刚刚是睡着了吗？那些都是梦吗？
“团长是累着了吗？”侠客一边清点夺来的宝物一边问，“哈哈，一定是前几天事前调查的时候精神太集中了。”
“团长不会的。”一旁的玛奇冷冷地说，“你忘了吗？团长保持最长不睡的时间。”
“一个星期。”飞坦接道，“还没人破过这个记录。”
“那一定就是那个吧。”芬克斯插嘴说，“那本书太无聊了！”
虽然被玛奇白了一眼，但他的这句话还是让大家的注意力放到了库洛洛拿的那本书上面。书的封皮有些破损了，书页泛黄，这是他们这次弄到手的宝物之一。
“《克里特传说》……？啊，是那个有名的克里特岛吗？”侠客看了看书名之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座岛上有不少和迷宫相关的传说，应该挺有意思的呀。”
“迷宫？”芬克斯咂了咂舌，“没劲。”
“内容是用当地的古文字写的。”库洛洛轻轻合上了书页说道，“看不懂。”
“难得，还有团长看不懂的东西。”
“我就知道，”芬克斯说，“书太无聊了，团长别看了。”
“古文字？”库洛洛的那句话吸引了一直没有参与聊天，坐在一旁默默翻看其他几本书籍的女孩。
“小滴感兴趣吗？感兴趣的话拿去看吧。”库洛洛把书递给了身边戴着眼镜的女孩。
“嗯。”女孩接过了书。
“我记得克里特岛上的迷宫里还关了个怪物，叫米诺陶诺斯。”侠客托着下巴喃喃道。
“那是什么？”芬克斯问。
“一个半人半牛的怪物，总之关于他的身世有很多种传说。简而言之就是，怪物吃人，传闻说克里特岛上建了世界上最大的迷宫，就是为了关住它，不让它伤害民众。”
芬克斯吹了声口哨：“这倒是听起来挺有意思啊，阿飞，咱们要不找时间去看看？那个怪兽不知有多强。”
“你们要去的话，我也一起。”库洛洛说，“那个迷宫我一直很感兴趣。”
“我也是诶，听说从来没有人从那个迷宫里面走出来过。”侠客笑嘻嘻地插上一嘴，“不过芬克斯，这都几千年过去了，就算有怪物也早死啦。”他躲过了芬克斯丢来的一块石子，“别别，怎么动起手了？我可是非战斗成员！”
“哈哈。”一边看戏的飞坦发出了两声干瘪的冷笑。
“说起来，团长，”侠客托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一地狼藉，“这些东西该怎么办？我整理了一下，发现这个宝箱里除了一种分辨不出是什么的球状金属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唔。”库洛洛也看着那些泛着光泽的金属陷入了沉思。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呢？
“团长？”派克诺妲的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担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让他觉得有些动容。让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的是，他下一句脱口而出的问句是：“窝金在哪？”
“诶？不知道，应该和信长在外面吧。”侠客歪了歪头，“团长，你还好吗？”
“没事。”他揉了揉额角，指着那些奇怪的金属球说，“嗯，那些东西，扔掉吧。”
球状金属泛着冰冷的银色光泽，约有一人头部大小，弧度平滑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库洛洛看着侠客走向那些散落在地的球体，忽然有什么在脑中闪过，他出声制止了。
“等一等。”他说，“还是……先放在那里吧。”
“团长怎么了？”芬克斯小声问侠客，金发团员也只是耸了耸肩膀，做出了一个“我怎么知道”的表情。“团长总是这样，你还不了解吗？”他接了一句。
侠客的回复只得到了芬克斯一声不屑的哼哼作为应答。
眼见着他们的团长再次陷入了沉思。活动结束，已经有几人离开了基地。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旅团作为一个整体行动的时刻并不是很多，团员们多数时候都四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对一些成员来说，“旅团团员”只是他们身份中的一部分而非全部。若有活动，乘兴而至，败兴而归就是常态。也就只有几个老团员偶尔会留下来扯扯皮、叙叙旧，只不过他们又都不是什么恋旧的人。
到也不全对。芬克斯的目光瞥向一旁和玛奇聊天的派克，也许还要加上外面跟窝金不知在哪里鬼混的信长。屋子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比较多愁善感。
有的时候他觉得团长也是其中一员，有的时候他又会觉得完全不是这样。说实话，团长的心思真叫人琢磨不透。
“说起来，好像快到团长的生日了呢。”侠客一边整理其余的收获一边说道，收获了旁边派克疑惑的眼神。六号蜘蛛耸着肩膀吐了吐舌头。
“团长有什么计划吗？庆祝一下？”
“诶？”库洛洛没吱声，小滴倒是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团长的生日？”
“是呀，十一月，马上就要到了。”侠客起身，在库洛洛眼前挥了挥手，“团长？”
“嗯？”仿佛刚刚听到有人在叫他一样，库洛洛回了神，“怎么了？”
“是我的错觉吗？团长今天走神次数比往常还要多。”
“侠客刚刚问，生日有什么打算。”一旁的玛奇出声道。
“生日？”库洛洛像是十分意外会听到这样一个词，表情上露出了一瞬间的困惑，很快他又皱起了眉。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灰白的天空蒙上了一层薄雾，干枯的枝头上挂着黑色的叶片。初冬，或者深秋，季节如何权看人的内心判断。但气温确实已经降了下来，十一月，是寒霜初现的季节，偶尔会有几日春天般的暖阳。春和秋本就是相似的季节，只不过一个是生命的起点，另一个则是尾声。
一阵寒风拂过，渡鸦啼鸣几声，振翅而飞，尾羽卷入气流，混杂在纷繁落叶之中，下起一场漆黑的雨。
“到时候再说吧。”
他喃喃道。
***
所以，他们来到了著名的克里特岛。
飞坦拒绝了芬克斯的邀约，而芬克斯在听到侠客说岛上很可能“没有怪兽”之后也就兴趣缺缺，没有跟来。意外的是小滴在看过书之后主动申请一起前往，所以现在侠客、库洛洛和小滴三人踏上了这座迷雾中的岛屿。
“什么都没有呢。”戴眼镜的黑发女孩眨了眨眼说。
确实，表面上看起来这里一片荒芜，甚至连植被树木都没有多少。灰褐色的土地一眼望去只有光秃的岩石和几颗长得七扭八歪的黑树，厚厚白雾的笼罩下，几乎看不清前方的样子。
这种地方真会有迷宫吗？
不过显然，根据从那本书上解读出来的信息可以知道，这里确实有一座巨大的迷宫——由中心的环形迷宫，和围绕它而建的三个小型迷宫构成。而他们想要知晓的真相，就藏在中心迷宫里。
“不过说起来，克里特人也真有意思。”侠客评论道，“因为觉得中心迷宫太危险就在外面建造小迷宫围起来以防人们走进去，还真是前所未闻。”
“和围绕米诺陶诺斯建造中心迷宫是同一种思路吧。”黑发青年喃喃道，“他们到底想要隐藏什么呢？”
迷宫就像一张蛛网，走进去的人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最终深陷其中。
“总之先往里面走走看吧。”
几个人开始向着岛屿中心的方向前进，一路上的景色都没有什么变化，浓雾后方隐约显现出山峦的形状，也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一阵阵冷风嗖嗖吹过，三人一边走着一边闲聊。小滴说她还邀请了玛奇和派克，可惜她们都说有事不能来。“但是等回去可以聚一下。”她复述到，然后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如果团长愿意的话。”
想来，她说的是之前提到的那个事情。侠客提起了库洛洛的生日，但当时他并没有什么表示，团员们也没有进一步深入，但他们到底还是记住了这件事。
库洛洛沉思着，出生日期不过是一个记录的符号，却被赋予了更多更深远的含义。生和死总是伴随着宗教的气息，但与此同时，点燃蜡烛、庆贺生日在最初确实崇拜异教的仪式。
“诶，团长，”侠客的声音忽然想起，“你不觉得我们总在原地打转吗？”
库洛洛回神，环顾四周。他们确实前进了许久，周围的景色却不见有变化。只不过此处的荒芜一望无际，所以才令人难以察觉。就像走在一条长长的、景色单调的公路上。
“确实。”库洛洛说，停下了脚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飞舞不定。
迷宫是让人无法接近核心的东西，让人迷失方向，五感错乱。
“看来他们的迷宫不是没有用处。”库洛洛说。
“我们已经在迷宫里面了吗？”小滴问。
无论如何，这是对于目前他们面临的状况最合理的一种解释。
“可是看不到路啊。”侠客思索道，“啊！会不会是念？用「凝」试试呢？”说着，他把念力集中在了眼睛上，“奇怪，什么都没有。”
“用「圆」试试呢？”小滴说。
“有道理！如果迷宫不是用念构成的，「圆」也许能感应到一些别的东西。试试看吧！”侠客点点头。三人都张开了「圆」，果然，这片区域出现了类似道路的结构。
“可是「圆」的范围有限，”库洛洛说，“要一直保持「圆」前进、寻找正确的道路吗？侠客，你的「圆」能保持多久？”
“啊哈哈……我可没有信长那么持久，”他挠了挠头发，“嗯……五个小时应该差不多吧？”
“我也是。”小滴举起一只手说。
“唔，我大概可以坚持十个小时。”库洛洛想了想，“好，那轮流来吧。”
二十个小时，应该足够他们走出这座迷宫了吧？
“走不出去呢。”
过去了许久，他们仍被困在这片荒野中。奇怪的是明明四周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只有偶尔的枯枝残树和弥漫不散的雾气，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仿佛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呼，我算是相信那个传说不是浪得虚名了。”侠客扶了扶额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我按小滴感觉到的路线，和咱们走过的部分在手机上画出了迷宫的大致形态。”他说着把手机上的图像转给另外两人看，“很奇怪。许多路径都是重叠的，”他指着一条线说，“我们第一次走过这里的时候是一个圆形结构，然后现在，”他示意了一下周围，“变成了单行道。”
“会变化的迷宫。”库洛洛安静道。
“没错。看起来这座迷宫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按照普通的走法可能永远也出不去吧。”
“这样用「圆」来寻找路径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呢。”小滴说。
“哈哈，可能我们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侠客脸上的表情和他说的话却不同，完全没有担心和紧张，一派轻松的模样。
“这可不好了。”小滴说，“我明天还要和派克去逛街。”
“明天？”侠客惊讶道，“呃……你确定是明天吗？就算我们今天返航，明天也不一定能到城市哦。”
“是吗？”小滴眨了眨眼。
“说起来……”库洛洛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我一直有个很在意的事情。”
“怎么了，团长？”
“这个地方明明有很厚的积雾，为什么还有风？”
“……诶？的确，按理说风这么大，会把雾吹散的吧。也许是特殊的海岛气候？”
“克里特岛位于西风带。”库洛洛说，“积雾的天气会有，但和大风同时出现还是不太可能。侠客，闭上眼睛走两步试试看。”
“诶？啊，好的。”
侠客闭上了眼睛走了两步，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啊！”他睁开了眼，“风向变了。”
“没错，这里的风向变化很快，我想也许和走出迷宫的关键有关。”他建议到，“而且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清楚地感知到风的来向。”
“原来如此，不愧是团长！”侠客感慨道，“也就是说，我们闭上眼睛跟着风走就可以了，对不对？”
“嗯……具体是该顺着风，还是逆着风，我还不是很确定。”
“我们有三个人，分开来试一试不就可以了？”小滴说，“如果顺风可以到达中心的话，逆风很可能就是出口。那么到出口的人再回去找就可以了。”
“或者在外面待命也可以。”库洛洛想了想说，“那么——”
***
最终，小滴和侠客逆风前进，库洛洛顺风前进，三人分开了。
库洛洛闭着眼，在黑暗中感受风的方向。
他在黑暗中循着风行走，暗自记下方向和步数，每当走过一段距离，他便睁眼看看四周，四周的景色没有变化，很难分辨出他到底身处何方。但是他隐约知道，这个方向是对的。只是每走一步那种熟悉感就越强烈，仿佛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这座黑暗中的无形的迷宫。
隐形迷宫。
这四个字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就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了一样。随着这四个字的出现，他又想起了更多的东西，比如隐形迷宫的创作者是如何利用雾做出可以变幻形态的迷宫，又是如何将变幻迷宫和感官迷宫结合，成为只有失去视觉的情况下才能走出去的迷宫。
最开始的隐形迷宫不是这样的，最开始的隐形迷宫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但是只要你一走进去，就会迷失在城市的街头巷尾。所以那里才会被称作“迷宫城市”。
但是……是哪里？
克里特岛有迷宫城市吗？
这个名称他确实听到过，却不是在这里，而是……
还不待他深思这份疑虑，他就感觉到风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向前吹拂的风自下而上吹起。库洛洛停下了脚步，再次睁开眼。
好在他没有继续前进，因为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多踏出去半步，就是死亡。
那自下而上的风就是从这里吹出来的。
看来他走出了“隐形迷宫”。
但是，眼前的深渊也和先前的雾气一样，几乎望不见尽头。向下看去只有一片漆黑。仔细看的话，无数蛛网一样极细的钢丝遍布悬崖的两端，在特定的角度下反射出森冷的银白色光芒。
他蹲下身，找到一根距离自己最近的钢丝，伸手轻轻抚弄。
锋利的钢片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鲜红的血珠逐渐渗出。
他甩了甩手，站起了身。
看来这就是第二座迷宫。
“看起来必须要仔细挑选钢丝呢，有些看似连在一起，却没有支撑，一旦踩上去就会坠入谷底。啊，还有，这么锋利的丝线肯定需要把「坚」——不对，「硬」——集中在脚底和钢丝接触的部位吧，不然会被切成两半的。不过这种对团长来说肯定都不是问题。”
库洛洛转头看说话的人——是侠客。
他安静地看着侠客说完，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小滴呢？”
“唔，我走到一半感觉应该不太对，就劝她也跟我一起追团长的方向来。但是团长你也知道小滴，她一旦认定了哪边是对的就很难说动啦。总之就是，她继续逆风前进了，应该会在船边上等我们出去吧。”
听完，库洛洛沉默了片刻，然后说：“继续前进吧。”
两人走在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钢丝上，一前一后。库洛洛走在前面，侠客就跟在不远处的身后。错综复杂的钢丝迷宫，走错一步都有可能陷入万丈深渊，风太强或者太弱，甚至是天上盘旋的飞鸟都有可能使闯关者丧失平衡。对待这项本该聚精会神的行动，两人却闲庭信步一样悠然自在，甚至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啊，等等，团长。”侠客忽然出声道，制止了继续前进的库洛洛，“不是那里哦。”
他指了指库洛洛即将踩上的那条钢丝。
“那根是死路。”
库洛洛眨了眨眼睛，看见侠客丢了一颗石子砸在那条钢丝上面。只见石子碰到钢丝的一瞬间，紧绷的丝线就“嗡”地颤动起来，连带着周围的钢丝也开始颤动，然后突然断开了。
库洛洛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片刻，然后转头对侠客笑道：“多谢。”
侠客愣了愣，然后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挠了挠头发。
“呃，不客气。”
“其实我也有想过，”库洛洛沉思道，“如果你不出手制止的话，我会怎么做呢？”他身后的侠客现在才发现，背对着自己的库洛洛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本书——盗贼的秘籍。“如果你没有提醒的话，我可能会直接动手吧。所以，谢谢你。”
“欸？”
“……第一层迷宫是隐形迷宫，”他说，“隐藏在迷雾之中，可以变幻形态的迷宫，只有不依赖视觉的人才能走出去。第二层是死亡迷宫，所有的陷阱都致力于将挑战者置于死地，只有最勇敢且冷静的人才能走出去。
“第三层则是……梦境迷宫。”库洛洛冲侠客展露了一个迷人的笑容，“人在做梦的时候，很难看出不连贯的地方，但是如果你仔细去想的话，还是能想到的。比如我们是怎么到这座岛的？细节是什么样的？我们从哪里弄到的船？在我看来，我们更像是从一个场景直接到达了另一个场景，就像是在梦里一样。更关键的是……现实世界中，并没有这个叫作‘克里特岛’的地方。
“上一层梦境，在友客鑫的时候，你被我识破之后才把我拉进这层梦境的吗？不……嗯，应该也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吧，那么——这层梦境又会在哪里醒来呢？比如，如果你是为了让我继续沉睡，才提醒正确的道路的话，是否从这里跌落就是醒来的途径呢？”
“等——”他伸手想要制止。
“其实我也很好奇，这个梦似乎和我在陷入沉睡之前的经历无限接近却又不同。如果继续深入的话，又会把我带到哪里呢？”他说，“我所知的迷宫城市只在一个地方存在——莫比乌斯湖的正北方、穿过茂密的北方丛林的黑暗大陆的深处。迷宫的守卫金银锭……就是之前你那给我看过的那些金属球体吧？
“所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呢？侠客？”说完之后，黑发青年又好像被自己逗笑了一样纠正道，“不……也许我该说……我该怎么做呢，米诺陶诺斯？”
米诺陶诺斯，是镇守黑暗大陆北方迷宫城市的怪物。
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这座迷宫原本并不存在，迷宫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米诺斯陶诺斯。或者说，迷宫的存在是为了困住它。
迷宫的守卫——人形兵器金银锭——与其说是为了守护迷宫城市，不如说是为了防止被关在迷宫之中的怪物逃脱。
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米诺陶诺斯是王后生下的一头怪物，但也只有外形诡异，并不具备实际的威胁。他们把它关在暗不见光的小屋里，让它自生自灭。所以，自出生以来它就只见过黑暗。有的时候外面的人会忘记它的存在，食物和水源送来的频率十分不稳定。它经常在饥饱之间煎熬，却没有想过要去外面看看。
它甚至不知道“外面”的存在。
世界对它来讲就是拥有四壁的方形空间，和不时出现的食物。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米诺陶诺斯生活的城市发生了怪事，居民走在街上，向左拐每走一步就老去一些，向右拐每走一步就年轻一些，这座庞大的城市以米诺陶诺斯居住的小屋为中心开始发生改变。时间的流动变得诡异，因为在一天之内，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你就有可能经历从幼年到老年的全部状态，一个不慎还会因为过于年幼或者衰老而死去。
黑暗大陆北方的城市变成了一个迷宫城市，最初的这座迷宫是由内而外倾泻出来的。从米诺陶诺斯的心里流淌到了现实世界中。
也就是中心迷宫。
时间迷宫。
为了不被卷入混乱的时间漩涡，人们开始向外迁移，同时制造了更多的迷宫。一方面是为了防止中心的怪物将扭曲的现实带到身边，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有人不慎进入。迷宫就这样一层包裹着另一层设立了起来，直达最终的“隐形迷宫”出现，整座北方的迷宫城市才算是完成。
“人形兵器无法进入第三和第四层迷宫，只能在外面两层迷宫活动。你看到的那些金属球体，不过是你自己遭遇之后‘解决’掉的残骸罢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把它认作是战利品也没有什么问题。”米诺陶诺斯对库洛洛说，他的外表和声音仍然是侠客的样子，“你说得没错，团长……做梦的人会忘记自己正在做梦，但是反过来，如果你想起来了，就说明你离走出这座迷宫没有多远了——你想起来了吗？”
是的，库洛洛想起来了。他和旅团成员登上了前往黑暗大陆的黑鲸号。上船的时候团员十一人，登岸的时候却只有他和小滴两人。其余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并不能确定，因为卡金国的念兽仪式让整艘船上的人散落在了新大陆的各个角落。
而他们则来到了北部的古代迷宫城市。
“小滴呢？”库洛洛问，“她也在梦中吗？”
米诺陶诺斯摇了摇头。
“她迷路了。”他说着，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神态，“但是她在我这里，很安全。”
库洛洛看着他，没有说话。
“团长……不，库洛洛，”米诺陶诺斯说着，身形开始逐渐扭曲。他们脚下的钢丝不停颤动。这个梦境即将像上一个一样瓦解。“来找我吧，我在迷宫的中心等你。”
然后，天崩地裂。
***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保存完美的废墟。
说是废墟似乎也不太合适，道路两旁竖起的建筑物是他从未见过的形态，弯曲生长的墙壁像是某种生物——或者树木，它们向上、向两旁延伸，张开伞一样的顶端，遮蔽了灰蒙蒙的天空。点缀期间的橙黄色灯光使道路看起来更像是密林之中的羊肠小道，曲折地蜿蜒进城市的各个角落。
仔细看就能发现，每条街道的房屋都仿佛建于不同的年代。有些崭新如初，有些破败腐朽。库洛洛看着这些造型奇异的建筑想道，这大概就是最中心的那座“时间迷宫”了。
他循着道路向迷宫深处走去，没有犹豫和留恋，不疾不徐，就像是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旅游，还带着些许新奇，四处张望。皮靴踏在石面铺就的道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不多久他就来到了第一个分岔口。左面通向过去，右边通向未来——他看着两条道路陷入了沉思，然后向右去了时间流速更快的那条道路。
第一脚踏入那条街道的时候，并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走了两三步，他开始意识到了这座迷宫的奇妙之处。一切都变得更快了，无论是天光变幻的速度还是植物生长的速度。路边的花朵从生长到枯萎，只需短短几个瞬息，还有他自己，他能感觉到年龄的增长——他身上一切可以生长的东西都在迅速生长，无论是头发还是指甲。从街头走到巷尾，库洛洛已经变成了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虽说念能力者衰老的速度更慢，但他通过植物衰变的周期、和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却能察觉到。
五十岁往往是多数能力者的高峰期。无论□□、精神还是经验的积累都达到了顶峰状态，但是在这样的迷宫之中，这些细节都变得那样微不足道。这里只有向不同方向流动的时间和空无一人的街道，时间才是这里的主角。
人在其中穿梭，从一个角落移动到另一个角落。库洛洛也是如此。他甚至开始有些享受这样显著的变化：从青年到老年，再到青年，甚至一度回到少年时期。他发现年龄的变化会影响人的心绪，当他走上时间逆流的街道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情绪上微妙的差别——即使是面对同一座迷宫。
回到少年时期就像是回到了在流星街的日子。一瞬间，街旁弯曲生长的房屋和延绵不绝的垃圾山脉仿佛重合在了一起。从建筑物的缝隙中倾泻而下的日光也不知在何时染上了鲜红的颜色，库洛洛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时间和地点，他走向一座透光的矮山，那里似乎有人。
一群十来岁的少年眼中似有笑意和期待，他们好像在等他。
原来如此，库洛洛想，看着那群熟悉的面孔。这座迷宫不光会让人迷失在时间里，更是迷失在记忆里。他记得那天的阳光也是这样的红色，因为接近日落时分，金红色的光芒洒在那片被人遗忘的土地上。但人们不记得它，并不代表生命不会在这里扎根繁衍。恰恰相反，它绽放出了完全不同的火一般的光芒。流星街的居民都在拼命活着，但生命和意志又不过都是一种燃料。
流星街的同伴就在那里，等他走到属于他的那个位置，讲出他应该讲出的话。然而他站在原地观望，并没有走进他们中间。他继续向前，或者从时间上来讲是向着过去前进。更多纷杂的记忆，有些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遗忘。
他走到迷宫中心的时候，仿佛已经经历过漫长的一生，但库洛洛还记得自己到此出来的目的。迷宫的中心没有华丽的宫殿，也没有高大的楼宇，有一座木质的房子安静地立在那里，在森林般的城市之间显得十分突兀。库洛洛知道这里就是迷宫的中心，因为站在门口迎接他的身影是那个熟悉的金发同伴。
“呀，团长，”他挥挥手，满脸笑容，“恭喜你找到我。”
仔细想来，侠客最初就在他身上。但库洛洛不是一个会经常介入团员生活的人——不如说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这是他最自在的状态，对于很多旅团的成员来说也是如此。他们互相独立，却又松散地构成了一个整体。偶尔三两人聚在一起，也不会涉足太深。所以他其实不是很清楚，米诺陶诺斯选择用这个形象来面对他的理由。不过也许这是行之有效的手段，因为对于库洛洛来讲，即便他明白面前的人不是自己曾经的团员，神经也会被微微牵动。
“这也是梦吗？”库洛洛问，因为迷宫的怪物可以在梦中随意变换身形，现实中却不一定。对面的人似乎是被他的疑问逗笑，摇了摇头说不是，库洛洛看到只是梦境的残留。
“就像刚刚醒来还没有完全忘记的梦，”他说，“或者闭上眼睛之后看到的光斑，是一种视觉残留，很快就过去了。”
“小滴在哪里？”库洛洛问。
米诺陶诺斯指了指木屋：“在里面睡觉。”
“你也在那里面吗？”
迷宫的怪物知道，库洛洛是说他的本体。因为迷宫的怪物从未走出过自己的房间，即便周围的一切都被它同化，即便他将自己的内部扩张至整座城市。它沉默地看着库洛洛，这个几百年来首次踏入迷宫的生物。它在梦中窥探过他的记忆，看到过十一月晴朗的天空和清晨降下的霜冻，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像火一样燃烧的眼睛，夜幕下奏响的安魂曲和熄灭的生命，就像蜡烛燃尽最后一丝光。
现在又是十一月，又是寒冬即将来临的季节。
“我也在那里面。”他说，“但你还是不要进来的好，给你准备的礼物我可以在这里交给你。”
“礼物？”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米诺陶诺斯说，“找到北部迷宫城市的中心，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虽说算不上什么太大的礼物，但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正好，生日快乐。”
库洛洛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座中心迷宫被称为时间迷宫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迷宫的正中心藏着一个秘密，”米诺陶诺斯说，“你顺着木屋继续向前，穿过一片树林，在池塘的右侧有一口井。那其实是通往任意时间点的门，你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去往未来。”他说，“你不想再见一见他们吗？”
在库洛洛眼前，侠客的影子越来越淡，正在和他说话的人影渐渐变成一团朦胧潮湿的雾气，风一吹就会散去。
确实，他失去了很多同伴。他还记得那些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狂欢或庆祝，有时只是共享片刻安宁。如果回到过去，也许确实可以改变一些人的结局，但是，该从哪里开始？
他冲那团雾气展露笑容，那笑容里既有贪婪又有淡漠，仿佛他想要一切事物，又对其全不在乎。
颤抖的声音飘来，警告他不要再上前来，但库洛洛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他的手触上门把的一瞬间，房屋的幻象随之倒塌，木屋扭曲着身体生长成了一颗大树，不，那只是长得像树一样的建筑，和这座城市中的其他大楼如出一辙。风声在耳旁呼啸，阻挠他前进，血色的夕阳强行唤起他久远的记忆，他听见远方传来笑声，放肆、张扬，他曾与人分享这样的心境，此时许多人都已不在身边。
迷宫的怪物不知道，库洛洛·鲁西鲁想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不想回到过去，也不想去往未来。怀念与惋惜确实存在，但那也正是他想要的事物之一。
他来到怪物的寝室，那是它从未踏出过的领域。好笑的是，被古代文明认为是怪物，被无数黑暗大陆的居民惧怕的野兽，米诺陶诺斯，看起来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样子。
虽然身形因为严重缺乏光照而变得佝偻、四肢软弱无力、皮肤暗淡无光，因消化不良而隆起的腹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孕妇，只能爬行前进。怪物发出咿咿呀呀没有意义的声响，治疗百病的香草也只是帮它延续了痛苦的生命。它向库洛洛伸出手，似乎想对他说什么。黑发男子走上前去，蹲下身，平静地看着它。
库洛洛的手上有一本书，他轻轻牵过迷宫怪物伸出的手，蜡黄的皮肤包裹着尖锐的骨骼，将它放在了书的封皮上。
然后，一切就像是在金色的阳光下蒸发了一般向着天空升腾而去，古代的迷宫城市变成了一座真正的森林，参天的树木比世界之树还要高大，仿佛要冲向蔚蓝的苍穹之外。
库洛洛在其中一棵树脚下找到了小滴，她睡得正香，光透过叶片洒在她的脸上，她皱了皱眉头，苏醒过来。
“早上好。”库洛洛说。
“诶……团长？”小滴揉了揉眼睛，戴好眼镜，“我们这是在哪里？”
“黑暗大陆北边的迷宫城市。”
“迷宫？唉，我没看见有迷宫啊。”
库洛洛没有说话，只是拉她站起来。
“睡得怎么样？”
“嗯，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小滴说。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意融融，完全不像是即将入冬的样子。
“诶？”小滴看着库洛洛手中那本《盗贼的极意》，翻开的最新一页上写着米诺陶诺斯，画像是一只半人半牛的怪物，“这个是新的吗？”
“嗯，”库洛洛点头，笑道，“是我的生日礼物。”
“啊，糟糕，我完全忘记准备了。”她眨了眨眼，“生日快乐，团长。”
“谢谢。”库洛洛笑了笑，然后接着说，“好了，该去继续找其他人的下落了。”他合起了手中的书。
*
迷宫怪物的能力是编织梦境。
没有什么时间迷宫，也没有什么回到过去的通道。
但是他们本就不会迷失在回忆的牢笼之中……
库洛洛回首，森林的深处，曾经的伙伴正沐浴在阳光下冲他挥手。
他回以笑容，然后，迈步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迷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