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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更壶滴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分外清晰,手炉中的炭火已逐渐熄灭,只余下星星点点的余烬尚在燃烧。
      神武门外的鼓楼传来绵远悠长的钟声,一下又一下飘散于夜风中,听得人心紧紧地揪成一团。
      月下西天,太阳尚未升起,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已是早朝时间了,可我知道,不会再有大臣来上朝。
      京师已被柔然铁骑铁桶般地包围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京城内到处都弥漫着恐慌,死寂。
      但我不能逃,紫禁城也不能。
      我放下暖炉缓缓站起来,透过镂空雕窗向外眺望。
      窗外一派无边无际的黑,什么也看不到。
      我用手指按压着眉心苦笑,再如何极目远眺,怕是也看不到他吧?
      沉重的朱漆宫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吱嘎嘎声。我一惊,看向宫门处,见到几个黑影。
      “什么人?谁?是谁?”
      “皇上勿惊!是臣妾。”后一个黑影点亮一盏宫灯,我这才看清,那说话的人是我的皇后,随她前来的是坤宁宫的一个女官及两个宫女。
      我沉沉一叹:“你为何不逃走?这宫里已经没几个人了。”
      “皇上还在这里。”宫灯微弱的亮光下,皇后的面容宁静安详,只是眼角已有了沧桑的痕迹。恍惚中,我忆起了多年前大婚之时,喜烛之下衣饰华贵的少女,那对清澈的杏眼中也是带着这么一副神情。
      心中一阵酸楚,我上前握住皇后的手。“殿外朔风正劲,怎地不多加件披风?”
      她微赧地低下头,乌木般的发色衬得她前额愈发苍白。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娇俏可人懵懵懂懂的小丫头,我也不再是意气风发气势如虹的皇太子,岁月磨平了太多的棱角,然后于额间眼角的纹理中,深藏。
      既是如此,可为何想到城外营帐内万军麾指的人是他,我仍然是心痛不已?为何似水流年,却抹不平心上那一道疤痕?
      “由澜,至今日我才明白,这座华美的宫城不过是天下最高贵的牢房,生生世世枷锁住了你和你的家族,而你们却不知反抗,反而为着谁能住进最精致的牢房而争得泯灭了人性中最后一点点情爱。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毁掉它,把你从这个牢房中解救出来!”少年的黑色眸子因愤怒和痛苦而阴郁,他看向紫禁城的目光,已然要将它夷为平地般决绝。
      “别说了!走吧!快走吧!皇兄的追兵马上就要赶上来了,快走!永远离开这里!”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匆匆将我的护卫令牌塞到他手里,催促他上马。
      “好,我走,但是由澜,你记住,我离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你!”他狠狠一甩马鞭,乌骓马箭一般地飞奔而去,很快便不见踪影,漫天风雪瞬间掩盖了马蹄印,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彻骨的寒意几乎令我冻僵。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回想起来,记忆中最鲜明的是他黝黑的眸子,以及漫天飞雪,黑白的色块交替着出现,反而模糊了心境。
      “皇上!皇后娘娘也在?这……这城内今儿……”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铭率数十名内侍急急跨进殿内,双手捧着一卷纸张,脸上表情欲言又止。
      “出了什么事?你说!”
      张铭又看了皇后一眼,噗通一声跪下道:“今儿一早,国丈与国舅打开城门投了柔然军,
      外城七门不攻自破,九门提督陈大人力战不敌,已殉国了!现在柔然军队已进入内城,多半再过半日便会攻入皇城,请皇上速速离开此地!“
      皇后脸色煞白,咬着嘴唇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以示安慰,又向着张铭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回皇上,是柔然左贤王在攻城之前发布的誓师檄文。”
      “念。”
      “昭阳自太祖皇帝林氏建元至今已历十五世,惜自十世之朝伊始,昭阳之主皆庸碌无能,常年浸淫歌舞丝竹,不理政务不恤军情,奢侈耗用无度,致使朝纲败坏,军法衰驰,民不聊生……”张铭念及此处突然老泪纵横,“皇上,老臣服侍了三朝天子,先皇如何处世也不必再谈,可是皇上您仁厚谦恭,起居一应从简,却要担上这昏君误国的名声,老臣实在是为您不值!”
      无力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我沉默了。
      自曾祖奉圣皇帝时起,昭阳国运便已由盛转衰,传至父皇手中时,整个昭阳已犹如一枚从内心腐烂的果实,虽仍然维持着光鲜的外表,但这片土地早已不堪重负,因三位皇兄夺嫡而爆发的两年内战,使得昭阳如同坠落的星辰,迅速消耗了最后的光芒。内战被镇压后,皇位出乎意料地传到了一向寄情山水的我的手中,我更是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它走向覆灭。
      早已注定的灭亡,反抗又有何益。灭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清晰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灭亡,所幸,我并无子嗣,承担这份沉重的苦痛,由我做终结吧。
      “写这檄文的是谁?”我脑中一激灵,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会是他吗?
      “柔然左贤王最信任的一个心腹谋士,端木夜晓。正是他下令围城,又策反了国舅与国丈,此人有勇有谋狡诈无比,在左贤王手下屡立奇功。”
      “端木夜晓!是他!居然是他!”皇后苍白的脸涌上了愤怒的血色,“从昭阳叛逃的奴隶,居然还有脸回来!”
      我心里翻江倒海,急促的心跳难以平复。
      在昭阳,男□□隶不仅要作为主人的仆役和玩弄对象,也被作为相互厮杀以供取乐的工具。第一次见到夜晓是在父皇赐宴的角逐赛中,他杀光了所有的对手,浑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脚边,或许是太渴望摆脱这狗一般的生活,或者是不想再被关回黑暗肮脏的奴隶房,他竟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不肯松手。一旁的卫士正欲上前砍断他的手,他抬起黧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我心中某个角落一阵柔软的疼。我向父皇讨了他做我的侍从,为他取名“夜晓”——他的眼睛令我想到了破晓时的天光。夜晓比我想象的更聪明,随侍在我身边的几年内,他学会了识文断字,甚至学成了一手不俗的棋艺,我解除了他的奴隶身份,举荐他入了掌管京师安全的九门提督手下的禁卫军。
      不料他的出色很快便成为了皇兄倾轧排挤我的最好契机,一个合适时机下的合适阴谋,令我百口莫辩。父皇虽不完全相信皇兄的栽赃嫁祸,却也不愿放弃这个警告我的机会——朝中诸多大臣拥立我为太子,在父皇看来,这是对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势的严峻挑战。
      我被禁足,父皇的密探终日在王府中出没,这时夜晓反而镇静非常,只对我说:“亲手杀掉我,将我的人头献给皇上,有了这个台阶下,皇上也不好再为难你。我死了,皇上也不会再担心我联合九门提督煽动他的好儿子谋反。”
      可是我怎能狠得下心?他不是别人,他是夜晓啊!
      我放走了他,也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但孰能料到,多年后的今日他会领兵围困我的都城!
      我定了定神,朗声道:“张铭,你即刻调一队宫中侍卫,护送皇后由浮碧亭内的水道出宫,去英国公府!”
      “不!臣妾不走!无论生死,臣妾都要随皇上共进退!”皇后跪下,凄楚地扯着我的衣袍下摆,“臣妾进宫十余年,蒙皇上圣眷隆恩,臣妾是宁死也绝不会离开您半步,若是皇上一定要张公公送我离开,臣妾愿以死明志!”皇后竟自衣袋内取出一柄匕首,抽出锋刃置于颈间,腕上稍稍用力,颈间便留下一道血痕。
      “皇后!你这又是何苦!”我长叹,俯身握住她的手腕。
      “皇上,多年来您对我恩宠有加,甚至从未纳过侧妃,这番深情厚意,臣妾万死也不足为报,更何况在此时抛下您独自逃命?!”
      我扶起她,柔声道:“冰凝,是我亏待了你,如今又要拖累你了。”
      皇后一愣,随即脸色绯红如豆蔻少女。“原来皇上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微微一笑,笑意中掺进了苦涩。“冰凝,这个名字多美,我怎会忘记?”
      天色渐明,晨曦透过宫窗投射至室内,或许是因为雾气弥漫,这道光线亦是惨皑皑的白色。
      我环顾四周所有人,沉声道:“诸位若是想离开,此刻便自行安排,若是还认我这个主人,就随我前往皇极殿!”
      皇极殿乃是紫禁城内中心建筑,是举行重大典礼以及朝会的场所,是全天下高贵至尊的象征。而眼下柔然军队正在攻击崇文门与正阳门,一旦城破,最靠近午门的皇极殿便是首当其冲。
      我步下台阶,皇后随即起身,站到我身侧,一众侍从也随之站到她身后,竟无一人离开。我暗自握紧双拳:时至今日,仍有这许多人对我忠心不贰,这一生,我毕竟不算在世上白走一遭。
      张铭手持鹤尾拂尘为我推开殿门,尖细的嗓音远远地传了开去。
      “皇上启驾……”
      过乾西二所出了内庭,城外的喊杀声已清晰可闻,东方没有朝升的旭日,惟有一片血红,血红。
      我沿着汉白玉石砌成的行道登上了皇极殿,颔首望了一眼屋檐上安置着的十只瑞兽,跨进了空荡荡的大殿。
      这里,便是整个帝国的政治心脏了,自太祖开国以来,二百余年风风雨雨,昭阳的无数道政令都是由这里发出,每次进入大殿,我都会有一种被铺天盖地的皇权给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感。
      现在,这一切很快就会终结了吧?念及此,我竟隐隐有种罪恶的快意。
      我轻轻击掌,唤来随行的近侍,吩咐他们将宫中所余的油料泼遍皇极殿。多年以来,昭阳那沉重的荣耀与辉煌几乎将我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下完这道命令,我忽然觉得像是放下了所有重担。
      我选择来皇极殿,不仅仅是为了维持最后一份身为天子的尊严,也是希望在死前或者能再见一次夜晓。轰鸣的炮声停止了,突如其来的死寂为这个血色的清晨添上了一抹诡异的色彩,皇后不安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生平第一次,我们如同民间伉俪般并肩坐在这金銮殿的御阶下。
      我站起身,冷冷的笑了。
      柔然军攻破皇城了吧,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我揉了揉疼痛的前额,疲惫地轻声说了一句:“点火。”
      飞挑的檐角上迸出一团火焰,随即整个地蔓延开来,大殿内的四角都传来木材剥落的声音。
      张铭泪流满面,但神色却是异常平静,他带领着皇后的贴身侍女向我们磕了三个头。“皇上,娘娘,老臣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迎驾。”磕过头,他们退出大殿,掩上了宫门。
      殿内的空气已变得火烫灼人,夹杂着一股呛人的烟尘味。皇后的发尾已经被灼得微微卷曲,她抚摸着发鬓凄然笑道:“皇上,臣妾是否容颜如故?”
      “容色绝丽,一如往昔。”我面上含笑,心内却一阵绞痛,这便是我朝夕相处十八年的结发妻子,当年光彩照人的京城第一美人,却不料今日是这般下场!
      皇后咳嗽两声,按住胸口望着我,眼中掠过淡淡的怨:“那么敢问皇上,臣妾究竟有何处不及那端木夜晓?”
      “砰”地一声巨响,宫门被外力打开,冰冷的空气豁然灌入,我与皇后同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由澜!”站在门口那人喊出我的名字,语调因为激动而颤抖,“由澜!幸亏你……还好,还好……”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看向他。
      逆射的晨曦将他的铠甲镀上一层薄金,他的脸上残留着一夜激战留下的硝烟的黑色,两鬓几缕纷乱飞扬着的发丝已变为霜白。记忆中的眉眼与眼前的人重合,英挺的五官与多年前并无二致,单只憔悴了许多,沧桑了许多。
      我已经了无牵挂了。
      “夜晓。”
      “是!是我!”他喜极而泣,向前跨了两步。
      我却向后退了两步,这个举动显然刺伤了他,他的动作僵滞了。
      “请你善待我的臣民,还有,请赐我一个尊严的死法。左贤王对你言听计从,这两个要求不难达到吧。”
      他呆了半晌,忽然狂怒地吼道:“不!我不准你死!我绝不答允!你忘了吗?当年你送我逃离京城的时候,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我领兵攻打昭阳、摧毁这座皇城,这都是为了谁?!“
      我没有忘,只是,我们早已回不到过去。
      “夜晓,你仍是这般冲动,这性子终有一天会害了你。“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到皇后脸上,黝黑的眸子蹿起两簇冷厉的怒火。“呛啷”一声佩剑出鞘,剑尖直指皇后,皇后毫无惧意,只是微微扬起下巴傲然瞪视着他。夜晓咬着牙,握剑的右手不住颤动。皇后见他如此神情,嘴角边泛上一丝清冷的笑意。
      “恶贼,我夫妻二人今日是同生共死,你杀了我正好是成全我们!”
      夜晓额上青筋凸显,他转身看着我,眼底已不见了方才的愤怒,只余下深沉的阴郁。
      火势越来越猛烈,殿内东南角的一根盘龙柱轰然倒地,火星瓦砾四下飞溅。
      我叹息一声,站到他的剑锋之前,挡住了皇后。“夜晓,你走吧,这座宫殿顷刻就将倒塌,你在柔然应该有更光明的前程。”
      “我不要!什么前程什么功名富贵我全都不要!”他丢掉佩剑,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狠狠别开头。“你走吧,夜晓,就当做这是一场梦……”话尚未说完,我突感背心一阵剧痛,顿时气为之滞,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地面摔去。
      夜晓脸色大变,双手抱住我,连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已然知道伤我的是什么了,此刻插在我背心的,是皇后防身的匕首!那处的疼痛已经变得麻木,而这麻木的感觉正向全身蔓延,即将坍塌的大殿在我眼前旋转起来。我快看不清夜晓的脸了。
      “他是我的丈夫!永远都是我的!我的!我的!!!”
      “不!不!由澜!求求你睁开眼睛!由澜!”
      耳边传来皇后尖利的大笑声,惨厉而疯狂;还有夜晓痛苦的嘶吼,犹如受伤濒死的兽。
      真……奇怪啊,人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的思维开始不连贯了,眼前发黑,我感到温暖的血顺着嘴角和鼻孔流出来,我的身子越来越冷。
      夜晓啊……来生,我不再会是皇子了吧?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一起……离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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