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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尘世茶馆 ...

  •   1.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跟爷爷、小黑守着尘世茶馆。茶馆坐落在一个冷清偏僻的街角,却依旧有客人走过七拐八绕的路来店里喝茶。生意不怎么好,可也不怎么坏,勉勉强强养活得起我们三个。

      来店里喝茶的人大部分形容落寞,憔悴不堪,一个人守着张桌子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白发垂髫的耄耋老人,风华正茂的都市精英,或是满面泪痕的九岁孩童,每天总有些形形色色的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店里,点上一杯滋味难辨的清茶。

      有些人喜欢跟我说话,喝下的清茶像是一杯高浓度烈酒,轻而易举就把他们心里的郁郁寡欢勾出来,不吐不快。也有些人就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一双无神的眼睛萧索却又倔强。离开时他们往往会跟我搭几句话,今天天气很好,或今天天气很坏,总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来客人时,爷爷就会关掉收音机躺在门口的摇椅里睡觉,面色安宁祥和。

      爷爷已是古稀之年,脸上深重的皱纹像是纵横交错的沟壑,一头白发被时光拉扯得稀稀疏疏。

      最近几年我越来越怕爷爷睡着,总要走过去趴在他胸口听一听他的心跳。爷爷的心跳越来越弱,越来越轻,好在还沉稳有序。

      我稍稍放了点心,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还未出口,爷爷的手就在这时抚上我的头发。他的眼睛仍是闭着的,嘴巴却一开一合,我清楚地看到他用口型说出的几个字。

      “你咒爷爷死呐?”

      爷爷不能说话,听隔壁李婶说,爷爷是年轻时为了从地主手里救回奶奶落下的残疾。爷爷是个大英雄,可惜故事里的美人已经不在了。

      店里传出一股刺鼻的烟草气味,我往里面看了看,从早上开始就坐在茶馆里的女人正歪着头吞云吐雾,脚边堆积的烟头让人数不过来。

      女人打扮朴素,一张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可两只眼睛里还隐隐透着点妩媚。

      注意到我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问:“能抽吧?”

      我点了点头。

      来茶馆的很多客人都有抽烟的习惯,仿佛遇上天大的哀愁没有一根烟便没有了解决的法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制止他们,只能听之任之。

      那女人见我没有反对,便继续心安理得地吐着烟圈。

      小黑就在这时候从屋里跑了过来,嘴里叼着一个口罩,站在爷爷跟前摇头晃脑看着我。

      这家伙最近变机灵了,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我把口罩从它嘴里接过来,拆开包装拿出一个替爷爷戴上了。

      小黑是只中华田园犬,通体雪白,漂亮得让人不忍细看。可我就是愿意叫它小黑,每次它都假装没听到,闹别扭似的卧在爷爷脚边,留给我一个不屑的背影。

      冬天总是会黑得很早,常常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眼看太阳快要落山,光影稀疏,日已昏黄,抽完一整盒万宝路香烟的女人终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是要走的样子。

      路过许愿墙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盯着墙面上悬挂的无数个木牌。木牌上写满了客人许下的心愿,每当微风穿堂而过的时候,它们总是叮叮当当乱响一通。

      “真是蠢啊……”

      女人冷声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人听:“真以为许个愿就能心想事成了?不过是骗无知小儿的把戏罢了。”

      她这样说着,却还是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木牌,想了半天才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儿子,你一定要进天堂。地狱里太黑,太暗,妈妈怕你看不清路。”

      2.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心愿,老人希望自己单身多年的儿子得娶贤妻,女职员希望骚扰她的老板被痔疮折磨下不了地,妻子希望小三生生世世得不到真爱只能做小三,小孩希望父母吵架时他刚好不在家,十六七岁的女高中生希望她喜欢的人明天就能跟她表白。

      我不知道这些愿望到后来有没有成真,因为这些人离开茶馆后便再也没来过第二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茶馆的地址太过偏僻曲折,他们不知不觉里迷了路。

      爷爷有时也会过来翻一翻许愿牌,棕色檀木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像拿着一个求而不得的妄想。

      我曾问过爷爷他的愿望是什么,爷爷的嘴一张一合,我看到他说的是,希望自己能活久一点儿。

      我知道他是想亲眼看着我长大,可我也知道,爷爷跟小黑一样,终有一日会把我抛下,留我一人独自守着茶馆迎来送往。那时候我要如何过活,我从未想过。爷爷说,人要活在当下,想得太远只是自寻烦恼。

      可我仍是习惯性地把耳朵贴在爷爷胸口,听着爷爷的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这声音让我安心。

      爷爷睡熟了,只是睡熟了。我长长呼出口气,把他身上的毛毯掖了掖。小黑依旧在这时叼着书包朝我跑来,我看了看时间,从小黑嘴里接过书包,骑车去学校上课。

      刚骑出不远,我看见了他。

      那是一个相貌清俊的男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个子很高,很瘦,刘海下一双眼睛黑得像是夜色。他穿着一件深褐色风衣,从街道深处缓缓走来,影子便朝着我一帧一帧变短。

      我知道他是要去茶馆的客人,这些年来,我总是能一眼认出要去茶馆的客人。

      我骑着车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隐隐听到爷爷从摇椅里起身的声音。他熟门熟路将客人迎进去,泡出的苦丁茶溢出的袅袅香气很快盈满整条街道。

      爷爷才是尘世茶馆的主人,他的手艺,恐怕我是学不完了。

      在学校上了一天课,物理化学听得我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上次考试结果已经出来,我光荣地又退了十名,混进最不起眼的中等群里。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爷爷从不过问我的成绩,他说他不喜欢被人比较,也不会让他的孙女被人比较。老师眼里的三六九等,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数字罢了。

      我把考卷一股脑塞进书包,骑车回家。路过一条臭水沟时同班几个女生突然冲出来往我车轮下扔石块。我躲闪不及,连人带车翻进沟里。

      每个班里都有一个受排挤的女生,很不幸地,我中标了。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讨厌我,有时候讨厌就跟喜欢一样,莫名其妙,毫无理由,但它就是发生了。

      我狼狈不堪地回到茶馆,满身污渍让我看起来像极了沿街乞讨的流浪儿。可爷爷不会怪我,他一直是个心平气和的小老头,任何事情都带不起他一丝情绪。所以我若无其事地,坦坦荡荡地,踏进了茶馆的门。

      我没想到我会看到父亲,以及围在他身边的,他现今美丽的妻子和他美丽的女儿。她们光鲜亮丽,贵气逼人,而我浑身恶臭,腌臜不堪。

      父亲看着我的眼神由最开始的震惊心疼逐渐转化为掩饰不住的嫌恶。我又一次给妈妈丢脸了,在她的情敌和她情敌的孩子面前。

      我低头想走,珠光宝气的杨萍却很是怜惜地拉住了我的手,一脸惊讶地说:“怎么搞的这是,跟人打架啦?”

      她啧啧几声,语气像极了一个苦口婆心教育孩子的母亲:“整天打架像什么样子!你是个女孩,哪能跟那起地痞泼皮一样,不是跟这个打就是跟那个打,文静点不好吗?你呀,这一点儿还真得跟我们家小颖学学!”

      她转过头,目光柔和又慈爱地落在一个女孩身上:“我们小颖平时就知道闷头学习,从来不跟那些三教九流的掺和。每天回到家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一点儿也不知道累。听说这次考试又拿了全年级第一,你说说,她这么拼命能不让人担心吗?我跟她爸也不是那种不开明的父母,非要她上清华北大,她何必对自己这么严格呢!”

      叫小颖的女孩正趴在茶桌上做题,听到母亲的话,脊背不动声色地往上挺了挺。

      小颖是父亲的第二个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比我小57天,1368个小时,82080分钟。母亲在怀胎七个月时知道了她的存在,当天晚上因为难产去世了。

      我是杀害母亲的罪魁祸首,这一世注定要背负永难恕罪的十字架。我紧紧盯着眼前的女人,她抢走了母亲的丈夫,她的女儿抢走了我的父亲,如今她又来一脸无辜地向我宣示主权。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这恶心快要让我忍不住替我可怜的母亲扬手甩她几个巴掌。如果没有爷爷在,我发誓我会这么做。

      我将手从杨萍手里猛地抽开,转身去楼上换衣服。刚走几步,又听见杨萍扬声问门口的爷爷:“爸,我说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们是为你好,茶馆开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挣多少钱,不如就卖掉算了!你放心,卖掉的钱我们一分不拿,都替你和阿茗存起来,你看怎么样?”

      摇椅里的爷爷仍是闭着眼睛,没看杨萍一眼。杨萍以为他没听清,大着嗓子又说了一遍。她不知道,爷爷虽然不能说话,听力却异常灵敏,每天下午我刚骑车转过街角他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杨萍不死心地一遍遍劝他,爷爷似乎听得烦了,探手打开了收音机。说书人沧桑沙哑的声音裹挟着千军万马而来,杨萍悻悻地闭上嘴,终于不再聒噪。

      我扭头走上楼梯,这时才发现茶馆里还坐着一位客人。是早上见过的模样清俊的男人,他静静坐在窗边,目光掠过女人落在爷爷身上,看不清心里在想什么。

      我一时竟有些怔住了,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印象深刻。直到男人注意到我的视线,冷不丁朝我看了过来。我竭力掩饰着慌张扭回头,几步跨上楼梯。

      上楼后我直接去了浴室,站在花洒下将自己从头到脚清洗干净。

      温热的水流直冲而下时,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条离我越来越近的臭水沟,它深浅难辨,它蜿蜒曲折,它臭气冲天。因为惯性我朝它直冲而下,当灰色的淤泥埋进我的耳朵时,一只两寸长的水蜈在我眼前爬了过去。

      我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直到看见胳膊上一小块地方被自己洗得破了皮,流出深红色的血液。

      我关掉花洒,走去卧室穿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让人作呕的腥臭气味终于消失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得体而又漂亮,像极了老照片里美丽的我的妈妈。

      我趾高气扬地推开门,准备趾高气扬地重新出现在杨萍以及杨萍引以为傲的女儿面前。当一切博弈在我手里溃不成军,我唯有用美丽替我可怜的妈妈扳回一点自尊。隔壁李婶曾告诉过我,我的母亲是一位清雅如兰的女人,瞎了眼才会嫁给我父亲。我父亲瞎了眼才会撇下母亲,在外面沾染上一位化着恶俗妆容喷着恶俗香水的恶俗女人。

      还没跨出一步,父亲却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他额上深重的抬头纹随着这几年存款的增长而成倍消失,一双眼睛也变得愈发熠熠生辉。这些或许都是那个女人带给他的,他从来都是个不念旧情的混蛋。

      我本不想理他,可想到他是爷爷的儿子,到底还是侧身把他让进屋。他没说一句废话,一句废话也不想说,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啪”得一声扔在桌上,像随手施舍给一个乞丐。

      “阿茗,上完高三,你就去找份工作吧,”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目光不像是看他的女儿,而像是看着一个他甩也甩不掉的负累:“反正你也考不出什么名堂,那些三流院校上了也只是浪费钱。”

      我没有说话,这十几年来,我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

      我绕开他下了楼,心平气和地洗出一条抹布擦桌子。门口的爷爷还在听着评书,童海川斗胆闯三关,小白猿如愿捉董玉。小五义血战少华山,盲老者谈笑戏群寇。侠骨柔情,金戈铁马,听得不亦乐乎。

      客人已经走了,一碗茶滴水未碰,桌子上却放着三张粉红色小费。我本准备收起来,杨萍却冷不丁凑到我面前,一把拿起票子,说:“这客人可真大方!怪不得茶馆生意这么冷清,你们还能支撑到现在。”扭过头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这钱我就收着了,今晚刚好给小颖买点补品吃。”

      杨萍揣着三百块钱,兴高采烈地带着自己丈夫和女儿走了。刚打开车门,杨萍立即捂着鼻子咒骂:“谁家野狗往车门上撒尿啊!”

      小黑卧在我的脚边,一脸奸笑。

      3.

      第二天,那个男人又早早到了茶馆。我从路口看到他,本想装不认识,他却对着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胡乱考完最后一门化学我便准备骑车回茶馆,朋友李雪过来问我寒假去哪里玩,我抱歉地对她笑笑,她立马长叹一口气,说:“你真要守着茶馆守到死啊?”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十几年来,茶馆早成了我全部的世界,我心甘情愿为它画地为牢。

      回去的时候,男人还在那里。仍是靠窗的位置,仍是一杯早就凉透的苦丁茶。爷爷躺在摇椅里早已睡熟,小黑摇着尾巴可怜兮兮看着我,爪子扒拉着门口的碗。

      我帮小黑倒了些狗粮,它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见窗边的男人仍是没什么动静,我走过去,准备帮他换杯新茶。他伸手拦住了我,脸上淡淡笑开,轻声说:“不用。”

      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想必也价值不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茶馆,一般知道尘世茶馆的人,心里总积着一股难以排解的愁怨。这世上的烦恼,一半是因为感情,一半是因为钱。而他,我看不出他会缺失什么东西。

      可他还是来了。第三天,第四天,他总是如期而至,坐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并不介意评书的声音,爷爷的收音机便得以开上一整天。店里偶尔会来其他客人,有的很安静,一声不吭坐在那里掉眼泪。有的却举着电话跟人打嘴仗,一骂就是几个小时。他始终不为所动,日复一日坐在那儿,像生了根,发了芽,终有一天会长成岿然不动的树。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比他奇怪的多的是,却都是昙花一现,不过一天也就走了。他却风雨无阻每天准时来店里喝茶,想不让人记得也难。我不敢同他说话,甚至不敢明目张胆盯着他看久一些。有时得以偷偷瞧上他一眼,心里便七上八下的,总是没来由地慌张。

      后来便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他原本就该待在那里。他不在时,那扇窗前反而有些空落。

      尘世茶馆地处偏僻,道路曲折,从来不曾有过常客,他是第一个不会迷路的客人。

      4.

      “我是个妓/女。”

      说话的是个身段妖娆的女人,脸上的妆容魅惑得恰到好处,浓烈却并不惹人讨厌。

      她叫谢蔷,是今天走进尘世茶馆的第一位客人,两杯春茶下肚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倒着苦水:“只要给我钱,我什么事都能做。包括那种事,就是那种事!哈哈——”

      她娇俏地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时我才看见她眼角深重的细纹:“你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也对,你这种好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伸出自己白嫩细长的食指指了指面前的茶杯,我走过去,帮她又添了一杯。刚要离开,她却叫住了我,说:“坐下吧。尘世茶馆的阿茗,不是最喜欢听客人讲故事吗?你站那么远,我跟你说话忒费劲。”

      我没说什么,依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好孩子,真听话。”

      谢蔷笑了笑,端起春茶又喝了一口:“小孩子不知道钱有多重要吧?我小时候也不知道,谁他妈还没个纯洁的少女时代啊!有时候听着电视剧里的男人贫,‘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万万不能’,我还不信。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小时候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可不管再蠢也比现在好,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恶心。”

      她的情绪一直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谁他妈想当鸡啊,都是被人生逼得,还是被他的人生逼得。他是农村人,家里穷得叮当响,要不是他长得帅老娘早去傍大款了!

      “我跟他从初中开始就在一起,他成绩很好,回回考试第一,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学习困难户,没到高中就退学了。我出去打工,挣的钱都寄回去供他上学。他也真是有出息,给老娘考了个上海的名牌大学,跟我保证,毕了业就把我接到上海,他出去挣钱,我就待在家里享清福。

      “上海那地方你也知道,灯红酒绿,物欲横流,没有票子你他妈连头蒜都不是!大学四年,他跟我要的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逐渐供不起他。可我不敢说,那几年里,我发现我跟他之间的感情根本就是用钱来维持的。我也真他妈的贱!明明知道却还是不肯放手。

      “可我实在拿不出钱了,人一旦没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别不信,你现在不信,是因为你根本没走到那种地步。后来的事理所当然,我在一姐们介绍下去夜总会当了小姐,本想着姑奶奶到哪儿都能举世皆浊我独清,可这生活,就是让你不服都不行。”

      谢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将一杯春茶一饮而尽,说:“小姑娘,你的手艺不错嘛,这是我喝过最像春茶的一杯春茶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她没喝过爷爷沏的茶水,跟爷爷相比,我的手艺实在差远了。

      女人的声音很快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是东拉西扯,乱七八糟,让人听不完整。

      “都说大学里的美女一抓一大把,本来我还不信。”

      “我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脱衣服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出现了大朵大朵的蔷薇花。”

      “我养了他七年,到底花掉多少钱,我已经记不得了。”

      “任何人都可以骂我脏,可他怎么能说出口呢。”

      “我养了他七年,还不如养条忠心耿耿的狗。”

      “后来我才知道,我第一次在学校遇见他时,操场围栏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的蔷薇花。”

      明明是白日,外面却突然有烟火窜进高空奋不顾身地粉身碎骨,砸出一片清脆的响。我反应了很久,这才记起春节就快到了。

      女人已经喝完了第七杯春茶,笑着指了指外面,说:“白日里放烟火,那人倒挺有情调。”

      她喝的是茶,脸上却仿佛染了醉意。又一阵烟火的声音,她烦躁地往嘴里塞了根香烟,正准备点燃时却犹豫地看了看我:“能抽吗?”

      我点了点头,她却思索一阵,最后还是收起了烟:“算了,要讲公德懂礼貌,是吧?别看我是妓/女,一些道理其实比你们都懂。”

      离开的时候,谢蔷留下了五百元纸钞。我本想告诉她用不了这么多钱,她却挡住了我的手,说:“小姑娘,任何时候都别跟钱过不去。更何况你听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心里好受多了。”

      谢蔷走了,高跟鞋的声响在街道深处越发微弱。

      其实她说的没错,我很喜欢听故事。不管是老人,青年,还是孩童,不管是成功人士,工薪阶层,还是风尘男女,只要他们推开尘世茶馆的门,我就愿意招待他们一杯清茶,耐心听他们说完一个故事。我没有法子帮他们解决困扰,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安安静静做个倾听者。

      送走谢蔷,我走到门口把掉到地上的毯子捡了起来,帮爷爷重新盖上。爷爷探手拿起了摇椅旁的收音机,用口型对我说:“又坏了。”

      收音机已经很旧,最近总是频繁出错。我想帮爷爷买个新的,爷爷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用旧了的东西就像是再也找不回的一段时光,让人不忍丢弃。

      我把收音机接了过来,拿去两条街外的店铺维修。

      修理店的王大伯整日里乐呵呵的,总是一边工作一边哼着古老的戏曲,优哉游哉的样子。每次我骑车从那里经过,老远他就会伸长胳膊跟我打招呼:“放学了?”

      我拿着老旧的收音机到了那里,王大伯正在修理一台电风扇,也不知道这样寒冷的季节里,谁会把电风扇拿出来修。

      看到我手里的收音机,王大伯“嗬”了一声,说:“这老爷子还真是固执,都已经坏成这样子了还不肯扔。早就让他换台新的,能花多少钱?”

      虽然这样说着,可还是接了过去,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能修好,就是时间可能得长点。”抬起头朝我脸上瞅了瞅,呵呵笑着说:“阿茗啊,最近你的气色可越来越好了,是不是小姑娘在学校跟人恋爱啦?”

      他不过是句玩笑话,我没怎么放在心上,付了钱也便走了。

      回去的时候,我看到茶馆门前停着父亲的那辆黑色桑塔纳。他跟杨萍正领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参观茶馆的各个角落,隔着老远我都能听见他把一间普普通通的店面夸奖得不堪入耳,仿佛这里每处都镀了金子。

      那位中年男子似乎颇有些社会地位,父亲和他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点头哈腰,生怕一不留神得罪了他。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让我恶心,李婶说的没错,母亲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我知道父亲在杨萍的怂恿之下终于决定把茶馆卖掉,以替杨萍买下垂涎已久的一条项链。

      我看向门口的爷爷,他仍在悠闲自得地听着评书,似乎全然不把父亲的擅作主张放在眼里。爷爷的镇定自若让我逐渐安下心来,我知道这座房子的地契在爷爷手里,不管别人如何算计,都动不了尘世茶馆一分一毫。

      父亲和杨萍带着中年男子仔仔细细溜达了一圈,费尽了他们三寸不烂之舌。等终于谈妥了要签合同时,杨萍猛然想了起来,踩着高跟鞋咚咚咚走到爷爷身边,一伸手,说:“爸,地契呢,快拿出来!”

      爷爷仍是没看她一眼,对她故作亲昵的一声“爸”置若罔闻。杨萍脸上僵了僵,可为了她唾手可得的一条项链,她竭力隐忍着没有发作,仍是好声好气劝他。

      可无论说尽了多少好话,爷爷始终都无动于衷。杨萍很快没了耐性,双臂闲闲一抱,说:“这茶馆我是卖定了,咱好商好量地把这事儿给办了,对谁都好。您要是非这么不听劝我可就搜了,您也别说我不懂事,实在是您老人家太固执。”

      杨萍撂下这些话,转身在茶馆各处翻找起来,甚至将墙上客人留下的许愿牌扔得到处都是。眼看往日里宁静祥和的茶馆被她搅得一团糟,我拔脚朝她走了过去。新仇旧恨,今日我便要跟她一起算。

      可还没等我走到她近前,小黑突然从斜刺里冲过来抢在我面前,张嘴就狠狠咬住了杨萍的腿。杨萍吃痛出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她着急起来,双手双脚乱挥乱踹,想把小黑挣脱出去。可小黑始终发狠咬着她,就是不肯松口。

      “死狗崽子!”

      杨萍恶狠狠骂了起来,手往兜里胡乱一掏,不管拿出什么东西就要往小黑头上砸。

      这个终日里见不得我安生一日的女人,她若敢动小黑,我便敢与她拼命。

      我什么也没有多想,走过去劈手将东西抢了过来,看也不看便朝地上狠狠掼去!

      伴随着刺耳的一阵响声,价值不菲的手机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杨萍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一张脸越憋越红,双肩因为激动而微微抖动起来。

      她这副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爆发出来,疯子一样对我拳打脚踢。可我早已不再怕她,我已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孩童,她也早在时光的齿轮中徐娘半老。

      不知过了有多久,杨萍终于咬牙切齿吐出了几个字:“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种!”

      杨萍抬起了手,牟尽全身力气向我脸上掴了过来。

      一些浅薄的记忆随着她扭曲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她拿着一只十二厘米高的漆皮高跟鞋朝幼年时的我狠狠砸来,嘴里不停骂着:“牛奶冲这么烫你想害死小颖啊!早看出来你这臭丫头没安好心,跟你死去的亲娘一个贱样!你当年怎么就没跟她一起死呢,如今可倒好,讨债讨到我头上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毕竟与杨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日子太过久远,一个幼童大部分的记忆都会堙没在时光里,随着日益变幻的容貌而消失殆尽。可是如今,在杨萍高高举起手掌的那一刻,我想到了过去的零光片羽。

      预想中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并没有传来,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旁,伸手抓住了杨萍的手腕。

      是那个眉目清俊的男人,尘世茶馆唯一的常客。我看到他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如今却染上了怒气,刘海下一双幽深的眼睛也冷淡下来。

      “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男人几乎是从齿缝里吐出了这几个字,语气间满是威胁。杨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手挣脱出来,张嘴就冲男人骂:“你他妈谁啊!轮得着你多管闲事!”

      “确实轮不到我多管闲事,”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出三个数字:“私闯民宅,强买强卖,这些好像要交给警察来管。”

      男人当真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请求警察前来处理纠纷。杨萍明显慌了起来,却还是嘴硬地说:“你让谁过来我都不怕!这是我们家自己的房子,老爷子老糊涂了,整天守着个破茶馆过活,天天就那么几个客人,能有多少盈利!我是为了他好才帮他把房子卖了!”

      男人冷声笑了笑:“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跟警察解释吧。”

      刚才还准备签合同的中年男子已经听明白了大概,有些恼怒地将父亲挽留的双手甩开,迈着大步离开了。

      一桩买卖就此一拍两散,父亲实在是气得狠了,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我,想教训我几句,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警察很快开着车到了茶馆,父亲和杨萍百口莫辩,最后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尘世茶馆重新恢复了宁静,再不复方才的剑拔弩张。我不知该如何感谢男人,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越是看着他,越是感觉到自己一颗心脏诡异地温暖起来。

      男人朝我走近了几步,看着我的目光温柔地不像样子,仿佛我是他旧日熟识的一位老友。

      “以后你便不用怕,”他轻声安慰着我,右手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抬起来放在了我的发顶:“他们不敢再来找你们麻烦。”

      不知为何,我在他恢复了如常神色的眼睛里,竟看到了一丝忏悔。

      5.

      除夕那天,李雪偷偷拿着一瓶酒来茶馆看我。她是我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总有一些好姑娘,愿意接纳被排挤的人。

      她抱着酒瓶偷偷朝门口看了一眼,确定爷爷正在熟睡,这才小声问我:“你喝过吗?”

      我摇了摇头。

      李雪像个兴致勃勃准备去做坏事的孩子一样捂嘴笑了笑,说:“我也没喝过。这是我背着我爸从家里拿出来的,怎么样,你要尝尝味道吗?肯定特别好喝,要不然古人怎么会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还有什么什么‘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你说说,这么好的东西,大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喝?”

      李雪说着便把一瓶烈酒打开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就朝喉咙里灌下去。谁知道原来酒竟是那样又苦又辣,呛得她连连咳了几声。

      “什么嘛!”李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说:“怎么是这个味道!不应该啊,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古人把它夸得跟琼浆玉液似的?”

      我倒了杯红茶给李雪递过去。李雪拿在手里,却并没有喝。方才还兴致勃勃的神色如今却黯淡下来,她盯着桌子上某个地方看了很久,半晌,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她明明一点儿都不好看,他为什么会答应跟她交往?”

      没等我问她说的是谁,李雪脸上的阴郁却又一扫而光,瞬间恢复元气般挺直了腰板,说:“阿茗,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我并没有喝。李雪只记得古人对酒的溢美之词,却也忘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外面开始响起了爆竹声,旧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人们总喜欢用节日为匆匆而过的时光留下痕记,否则生活便似乎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是日影西沉,到了万家灯火的时刻。几千年来,除夕向来是个团圆的日子。那个每天风雨无阻来尘世茶馆的男人,今天想必是不会来了。

      正这样想着,眼前却突然落下一片影子。

      我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面前的人。夕阳把他的头发染上一层绒绒的金光,他的眼睛便淹没在额前碎发的阴影里,斑斑驳驳,让人看不真切。他对着我笑了笑,宛如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温暖的笑容。

      “新年快乐。”

      他说。

      我的脸又没出息地烧了起来,低下头匆匆走去柜台为他泡茶。

      李雪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激动地压低声音对我说:“这客人也太帅了!”又扭头瞅了几眼,眉头微微皱起来,很是烦恼的样子:“就是年岁比咱们大了些,看样子起码得比咱大上十岁。唉,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么优质的帅哥,要是我再大上几岁,肯定不惜一切把他追到手!”

      哪里就那样老了,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差距而已。硬要论个年幼长序,我宁愿把他看做一个同龄人。我在心里默默腹诽着,却不敢说出来,生怕被人看出一星半点的由头。

      一杯苦丁茶很快泡好,李雪抢着给男人送了过去,趁机向他搭话。男人礼貌却疏远地应付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李雪见他时不时望向窗外,便问:“大哥,看你这样子,可是在等什么人?”

      男人回过头来,抬眼看向李雪。

      李雪见他终于有了些兴致,便再接再厉:“你在等什么人,不妨跟阿茗说啊。这一带的人阿茗可熟了,没有她不知道的。没准你要等的人前几天还来店里喝过茶呢。”

      男人的眼眸闪了闪,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情绪。李雪又坐下跟他闲聊了几句,正聊得起劲,手机却响了起来,是母亲催她回家吃年夜饭。

      李雪扫兴地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拎着包准备离开。走到门边时,突然又想起什么,折回来在许愿牌上写下了一行字。

      她走后,我看到她挂在墙上的许愿牌:脸皮变厚一些,就不会再错过谁了吧。

      墙上的许愿牌已是满满当当,只是我见过那么多人的希望,却唯独未曾见过他的。

      我又忍不住朝男人看过去,他正坐在那里静静看着窗外的街道深处,等待着一个不知何名何姓的人。

      那个让他心甘情愿等了这么久的人,想必与他一般美好。我既为他盼望着那人能够出现,又隐隐坏心肠地乞求那人不要出现。这样,或许尘世茶馆就能永远把男人留下,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好看得不像话的侧脸。

      我不求更多,只望能常常看到他,这便很好。

      却突然听到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茶馆了。”

      我的心里仿如被人冷不丁泼了杯硫酸,腐心蚀骨得疼。刚煮沸的热水仿佛不烫了,我的手无意识间搁在壶上,直到被烫出一个滚圆的水泡才知道拿开。

      “阿茗,”他开口叫我的名字,却是问我:“你几岁了?”

      外面爆竹的响声越来越密,或许是噪声的缘故,让我一时连这个问题也想不出答案。男人默了默,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很快嘴角便泛起一丝笑意,说:“是了,你已经十六岁了。”

      我整个人木讷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全是他方才那句话的回音。茶馆里暖气开得很足,可不知为何,我的手脚越发冰凉。

      “听说,你最喜欢听人讲故事。”

      半晌,男人重新抬起头来,含义不明的目光慢慢落到我的脸上:“我也有故事要说给你听。”

      屋外寒风呼啸,飞絮满天。原来不知不觉里,冬雪已落了厚厚一层。

      6.

      在男人还只是个穿着背带裤日复一日练习钢琴曲的9岁男孩时,他心里有了个秘密。

      他总是偷偷打量坐在他身边的,女教师柔美的侧脸。光洁饱满的额头,纤长浓密的睫毛,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晶亮的眼睛。那是一张十七岁的少女的面孔,娇嫩欲滴,吹弹可破。他一边听着她的教导在钢琴上弹出优美的曲调,一边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奚流……奚流……

      她便彷如真的变成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一路叮当唱着歌向远方流去。他多想变成一条鱼,即使是一片残叶也好,落在她的波心,随着她漂流而去。

      那是一个九岁孩童的秘密,不可对人说,说了便是杀人不偿命的错。他们之间隔着八年的岁月,便隔了八年的天堑。他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他知道,这道鸿沟,他永生永世也迈不过去。

      奚流虽然年轻,钢琴造诣却已是炉火纯青。父母对她欢喜得不得了,高薪将她请入家中教他弹琴,一教便是三年。

      他的秘密越发炽热,心里对她的渴望越发明朗。午夜梦回时他总是一遍遍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他成人,他便将她带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给她一个安全温暖的家。所有人的反对都见鬼去吧。他谁都不想要,他只想要她。

      他因为自己的想象而开心起来,原来不是没有办法的,八年又如何,他不在乎,其他人的在乎便只是无足轻重的在乎而已。只要他成人,只要他的肩膀足够宽广,能让她伏在上面安心睡眠。

      他这样想着,高兴得难以自持,一个人坐在钢琴前呵呵傻笑。已经是十点了,再过一会儿她就该来了吧。路上或许堵车了,否则她绝对不会迟到。

      他没有想到,那天他不会等到她。他再也不会等到她。他等到的是母亲跟父亲闲聊时说出来的一个消息。他清楚地记得那时母亲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不解。

      “奚流那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得,才二十岁,竟然就要结婚了。要是男方优秀也便算了,可她死活要嫁的那个男人,实在是太普通了。”

      母亲跟父亲说完话,这才注意到仍然傻傻坐在钢琴前的他。母亲站起身来,给他送去了一杯牛奶,说:“奚老师不会再来了。改天妈妈再给你请一个更好的老师,怎么样?”

      怎么样?他不知道怎么样。他只知道世界仿佛一下子冷成了冰窖,他再不死去就要晚了。锋利的寒冰会从他的皮肤开始,一点点侵入血液,骨髓,五脏六腑,将他冻成千年万年的冰雕。不老不死,只是生不如死。

      他却不甘心,他不想认命。在奚流的婚礼上,他看到了那个普通的男人,也看到了奚流微微隆起的腹部。

      原来她怀上了男人的孩子,奚流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姑娘,如何忍心杀掉自己腹中的胎儿。或许只是因为一时心软,她被逼无奈才选择了婚姻。

      他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出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那一刻开始,眼前的奚流便彷如真的不开心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是悲伤的,眼睛里的神色是悲伤的,甚至就连伸出去的左手无名指都是悲伤的。他强烈地难以抑制地一遍遍说服自己,奚流嫁给那个男人绝对不会幸福。若是不及早抽身,将来受苦的只能是她。

      十二岁的男孩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夺回他的奚流。

      一刻也没有犹豫,他从家里拿了一笔丰厚的酬金,跑去了本市最有名的舞厅。在那里,他找到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女人并没怎么下功夫便将奚流的丈夫勾引了过去,从此夜夜笙歌,缠绵入骨。

      女人很快怀上了孩子,按照他的指示登门去找奚流摊牌,一字字一句句地描述奚流的丈夫如何爱她,如何厌弃家里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花瓶。

      他沾沾自喜起来,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安排发展。很快,他的奚流便会回到他的身边,跟他一起坐在钢琴前。他每天都能看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纤长浓密的睫毛,和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晶亮的眼睛。午夜梦回时,他能重新臆想他们的未来,等到他成人,他会将她带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给她一个安全温暖的家。

      男人的故事讲完了,却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可但凡是故事,有头无尾该多么无趣。男人却显然没有了说下去的意思,只是淡淡告诉我:“后来,我就把她弄丢了。”

      他抬起头来,细细把茶馆看了一圈,说:“她很喜欢这里,总是带着我来这里喝茶。她说,她第一次遇到她的丈夫,就是在这间茶馆。”

      男人顿了顿,神色间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痛苦:“原来,她竟是爱他的……”

      说到最后,语气已是轻得让人听不分明。不过一霎间,男人眼眸里的阴霾尽皆隐去,恢复了往日的一派安宁,仿佛刚才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幻觉:“她很久没有回来,想来是时间太长,她忘记了茶馆的路要怎么走。”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在便笺上写下一行数字,伸手交给我,说:“明天我就会去德国,没办法再等她了。如果哪天你见到了她,记得要告诉我。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你一定认得出的。”

      男人站起身,是要离开的样子。外面的积雪已经很厚,鹅毛般的飞絮撕心裂肺下着,把整个天空染得惨白。

      我替男人找出了一把伞,送他走到门口。男人把伞接过去,却并没有撑开。他最后看了一眼被时光浸染得老旧不堪的茶馆,说:“我走了。”

      他说,我走了。后面两个字隔了一会儿,有三秒,五秒,或者是七秒,我记不清了。总之是那样漫长地被我听到了:“再见。”

      男人走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因为他再也不会推开尘世茶馆的门,点上一杯苦丁茶了。

      不过他走了,倒也真好。不然总担心他要走。

      我在门边站了很久,直到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汹涌的大雪将他清瘦的背影彻底掩埋。

      我一步一挪走回店里,在他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无法思考。直到许愿墙上的一块木牌突然脆生生砸下来,惊起一片凉薄的响。

      我走过去把它捡起,翻到正面时,男人隽秀的字迹清清楚楚地映入我的眼帘。

      “阿茗,你为什么不说话?”

      男人不知道,我不会说话。跟爷爷一样,我是个哑巴。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哑的,听隔壁李婶说,我还只有三岁时被后母拿藤条殴打,惊吓之中失去了声音。

      爷爷第二天将我从家里接走,从此带着我跟小黑在尘世茶馆生活。我并不觉得失去声音有什么不好,爷爷不能说话,小黑不能说话,我也不能说话,这多公平。

      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开口问一问他叫什么名字。

      门外鞭炮的声音再次尖利地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墙壁上的钟表,原来已经是零点了。不知不觉里,我一个人守到了新的一年。

      我走去二楼爷爷和小黑的房间,分别在他们枕头下塞了包压岁钱。大人们说,这样岁数就不会往上涨了。

      只有尘世茶馆,在漫长尘世里,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7.

      男人走了以后,尘世茶馆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新的客人来了,新的客人又走了。萍水相逢的交情,谁也不需要知道谁的名字。

      爷爷的收音机总算修好了,我从王大伯的店里把东西取走,王大伯说,收音机实在老旧得太厉害,音质可能没有以往那般好了。要是再坏一次,恐怕就连他也回天乏术了。

      我抱着收音机沉默地往回走,刚走出几步,王大伯又叫住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阿茗,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王大伯又在胡说,我早已习惯了。哪有失恋这回事,我十六岁这年的爱情,早在还未开始的时候,便已经结束了。

      回到茶馆也只是凌晨六七点钟的光景,客人一般不会这么早过来。我把收音机交给了爷爷,爷爷耐心地调着电台,咿咿呀呀的声音便时不时冒出来,又时不时戛然而止。

      最后终于搜到了他常听的评书频道,是单田芳在讲水浒传,嗓音慷慨激昂。刚刚吃饱喝足的小黑被评书吸引,摇着尾巴跑了过来,我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拿梳子轻轻给它梳毛。

      这时门外突然走过来一个女人,停在茶馆前面盯着门上悬挂的招牌看了很久。

      那是个很美丽的女人,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却依旧楚楚动人,姿态优雅,一举一动皆是如诗如画。

      看到她的第一秒,我就知道她便是奚流,被男人等候了一日又一日的奚流。她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是个好看得不会被认错的女人。

      奚流在外面站了很久,才终于伸出手小心地推开了尘世茶馆的门,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

      她一步一步朝着我的方向走来,眼眶里仿佛时时刻刻蓄着一汪水,让人不忍细看。我明明从未与她打过照面,她却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阿茗……”

      我习惯性地露出个笑,把她请到那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并没有看我递过去的菜单,只是伸手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近乎哀求似的对我说:“阿茗,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并未多想,依言坐了下来。她细细查看我的容貌,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半晌,她终于鼓足勇气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喃喃地说:“真好,就是瘦了些。”

      女人的手冷得像是冰块。

      她看着我与常人无异的脖子,眼中很快盈满了泫然的泪光。可还没等溢出眼眶,便倏地消失不见了,倒仿佛是我的错觉。

      我知道她是在心疼我坏掉的嗓子,可这么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其实不能说话倒也有不能说话的好处,起码自己不会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聒噪的人,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保持沉默。

      可女人不会理解这些,她好不容易整理了一下悲恸的情绪,这才笑着对我说:“我也有个女儿,跟你一样从小就很瘦弱。这都是怪我,我没有照顾好自己,怀胎七个月便早产。刚落地的时候,她小得简直像个小拳头似的,只要我看她一眼心便一阵阵地疼。可她是个坚强的孩子,硬是拼着一口气活了下来。只是身体一直不好,从小到大都很瘦弱。在家里还好些,可一旦到了学校,别的孩子见她好欺负,总是合起火来找她麻烦。”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一张脸灰败下来:“可惜我这个做母亲的没办法帮一帮她。我欠她太多,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絮絮跟我说着话,大部分是关于她女儿的,从清秀的相貌到孱弱的身体,从不太好的胃口到越发退步的学业,从糟糕的过去到令人担忧的未来,她不厌其烦地一一对我倾诉着,半刻也不肯停下来喝口茶水。仿佛赶时间似的,今天若是不把话说完,日后便没有了机会。

      我耐心的听她讲着话,却发现她的脸色越发苍白,苍白得几近透明。我担心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忙要去倒杯茶给她喝。她却拉住了我,说:“不用了,我也是时候走了。”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垂下眼眸沉默了很久才终于问我:“有人来找过我吧?”

      我心里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她。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我知道,他每天都到茶馆里来是想给我带路。”女人没有等我回答,兀自说着:“我的脑子不中用了,明明是最喜欢的茶馆,却在不知不觉里忘记了这里的路该怎么走。还好有他在,那段日子我每天都跟在他身后,将这条路走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把路记熟了。”

      原来竟是这样,一直以来,她只是不愿意见他。

      “阿茗,”她叫我的名字,声音一如我梦中常常出现的我可怜的母亲:“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顿了顿,又说:“你也千万不要怪他。他那时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太傻太傻的孩子。”

      女人像是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再也无法在茶馆里待下去。她转过身,艰难地朝门外走去。明明走得那样缓慢,却是在一眨眼间便消失了踪影。

      门外天光大亮,地上一层两指厚的积雪至今不肯消融。

      却见女人走过去的雪地里,光滑如新,未曾留下一丝足迹。

      我的手慢慢触到了柜台上一直搁着的相框,里面镶着的照片里,我美丽的母亲捧着一束洁白的兰花,清清浅浅地笑着。

      我的眼泪砸了下来,恰好落在照片底端写着的两个字上面。其实从我刚会识字开始,我便认得这两个字。

      “奚流”。

      8.

      尘世茶馆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每天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有人时,爷爷会坐在摇椅里睡觉。没人时,收音机里说书人的声音就会悠悠流转出来。

      我搬过凳子坐在爷爷身边,抱着小黑给它梳毛,时不时趴在爷爷怀里听他沉稳有序的心跳。店里的许愿墙上挂满了木牌,风吹进去的时候,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流转,岁月无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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