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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在劫难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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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肆虐的风雪虽然猛烈,但终有停歇的一天。当展昭可以下床扶着墙壁慢慢行走之时,已是住进公主府近一个月的事了。若是在自己的家乡常州,此时正是一年中春暖花开,杨柳附岸的时候。而如今在这茫茫草原,虽已不会再有凛冽的风雪,但室外依然是乍暖还寒,而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侍从们也都还未脱去厚重冬装。
隔着精雕细琢的窗棂,又是一夜安眠的展昭被几声清脆鸟鸣吵醒,睁眼看到窗外正是阳光灿烂的清晨。时辰尚早,平时替他送饭和汤药的小侍女还没来。封闭的室内温暖干燥,展昭从床上坐起身,觉得甚是口渴。环顾四周,外室桌上放着一套契丹人常用的铜质提壶和高脚杯。希望里面盛的不是奶茶一类的,展昭如此想着然后起身下床摸索着向外室走去。
刚一起身,展昭就发现自己的腿似乎没有前几天那样不听使唤,手也不再死命的颤抖,自然心中暗喜。他自幼习武,身子本就精健,以前不管是行走江湖还是在开封府办案,受伤是常有但生病却很少。在辽国的这四年多,若非被废了武功无法自行调息理气,就算是劳役繁重也不致落得如此体弱易病。仔细想来,自从住进公主府,每日都由府上侍女按时送医药,每隔三五日都会有御医诊治,如此周到的调养照料,不要说在辽国,就是在大宋也未曾有过,而伤病直然也好的快。
想到这,展昭又不由得感到些许不安。虽然已住了月余,但还一直不知这辽国公主为何要费尽周章救自己一命。曾经几度问起,侍女和御医们好像也没有谁真正知道,而公主一句“路遇不平事”简单的实在是难以置信。不过无论如何,展昭也并不觉得他们似在撒谎就是了。
提起铜壶,一股纯白的液体倾泻而出。果然…他无奈地苦笑,狠了狠心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窗外的鸟儿又再次鸣叫,清脆响亮,特别是在肃寂无声的清晨。为了忍住强烈的奶腥味,展昭在屋里面慢慢散步,希望能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已走至门口。有近两个月没有走出这道门了吧?看着从朱门雕花窗棂中散落到地面的琐碎阳光,展昭小立片刻,终还是决定出去透透气。
房门开启,寒气扑面而来,浸沁心肺,一时间竟呛得展昭禁不住轻咳。
屋外没有守卫,院子里静悄悄的,回廊两侧的花园还没有大地回春的迹象,那不断鸣叫的鸟儿就站在花园中心一棵参天秃树上。展昭顺着回廊慢慢前行,好一段时间才发觉不止是自己停留的厢房院落没人守卫,一路上也居然没有碰到任何人走动。作为四品御前带刀护卫,他对皇宫与权贵府邸并不陌生。这不是公主府吗?怎么会这样疏于守备?或者说怎么居然这样人丁稀少?
回廊蜿蜒曲折,院落的设置虽没有江南园林的细致却也看得出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展昭就这样漫无目走过几道院门,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极大的花园。
这时,院子另一侧传来他再熟悉不过的习武之声!展昭尽其所能快走两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契丹男子正在园中独自舞刀。他使的半月双刀,舞起来寒光四射萧萧成风,其步伐坚决果断,落地却轻绵无声,可见此人轻功非比寻常。正当展昭屏息专心观赏之时,只听身后一声惊呼,然后是碗碟落地的脆响。原来一个从侧门进来递送早餐的侍女被躲在假山后的展昭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食盘。
“什么人——!?” 契丹男子闻讯赶来,还未等展昭回身解释,一柄弯刀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但当那男人看清展昭的面貌并非辽人之时,又迅速的将刀收了回去。
“你...”契丹人慢慢踱着步子上下打量展昭一番,“就是公主从王陵带回来的那个宋人?”
这是个相貌英俊,五官轮廓突出的契丹青年,眉骨间透出草原民族原始的野性,目光高傲犀利,能在公主府舞刀弄剑,应该也是身份不俗。展昭站在原地,静静承受着对方好奇的打量。其实也不是不识好歹,只是他一被俘就沦为奴隶,与贵族讲话的机会几乎是少之又少,而此时他也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眼前之人这明知故问。
不过契丹青年似乎也不在意他的无礼,只是示意侍女退下。待其收拾完毕,院中又是一阵沉寂。青年径自走到石桌椅前坐下,自顾斟了杯奶茶,然后突然问道:“展大人在公主府住得可还称心?”
这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展昭心中一悸,不由眉峰骤蹙,乌黑眼眸充满警惕,可是依然没有答话。
契丹青年慢慢将奶茶喝完,见展昭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微微一笑:“侍女们都说你温儒文雅,怎么,今天弄翻了我的早餐,难道还在等我向你赔罪?”
“...展某惊扰大人习武,望大人..恕罪。” 展昭一听觉得的确是自己无礼在先,虽是道歉但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算了,听说你大病初愈,从厢房走到这里一定累了。来来来,坐下稍微歇息一下。”青年友善地招呼,展昭觉得也没有恶意,于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又一次将目光投落在展昭清秀的面容上,这么近的距离,连修长的睫毛都一览无遗。生病使他看上去很虚弱,但无论怎么说,都是在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青年嘴边轻描一笑,终于了解为何这宋人会成为侍女们私下热议的话题。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暖暖身子?”他提起铜壶问道。
“不敢有劳大人...” 展昭急忙下意识伸手阻挡马上就要倾泻至另外那只杯盏中的奶茶,心想不是我有意驳你面子,实是消受不起着这茶的味道。
契丹青年瞄他一眼,为自己又斟一杯:“在我大辽四载,看来展大人还是不喜这里的膳食。”
一句话立刻引得展昭警觉甚高。
聚孜谷一战,除了自己侥幸生,未留下任何一个知道自己身份的大宋将兵。从被俘到武功被废,生不如死的展昭其实也并非未想过自我了断。但面对凶悍残暴的契丹辽人,他那骨子里泛溢的倔强让他又不甘心就这样一死了之。
相信在大宋,所有人都当自己已经战死沙场了吧?每每想到这儿,展昭就百感交集,如果真是这样,又何苦让他们知道自己其实苟且偷生,活得这般屈辱?所以他才对自己的过去守口如瓶,虽然身在辽营四载有余,却始终没人知道其实他就是那位誉满江湖的南侠展昭。
但是眼前这个人显然知道不少关于自己的事,而且是自己被俘以后的事。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
“怎会知道你就是那大宋皇帝钦封的‘御猫’?”契丹青年面露少许得意之色。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听说天玺在王陵遇见个叫展昭的奴隶,我出于好奇就差了个人到大宋调查。结果——” 青年故意拖长声音,然后将目光投向展昭。看得出,他眼中充满了紧张和敌意,原本扶在石桌上的手也不知不觉的握紧了。
青年见状冷笑:“——看来你也很想知道?”
明知故问!!展昭剑眉竖立,可一句“你到底是何许人”的质问还未说完,就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咽喉,接着引发猛烈的咳嗽,弄得自己半天喘不上气来。而那契丹青年则是自始至终坐在原处,静静地旁观他的痛苦。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就在展昭咳的天旋地转之时,记忆里那个亲切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展昭闻声撑着石桌艰难起身,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的气息。果然,来人正是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位辽国公主,后面跟着玉儿和平时送汤药的小侍女也兰。
“现在这付样子,礼就免了吧!”看着展昭病怏怏的模样,天玺示意也兰赶快扶他坐下,然后皱着眉头说,“你不好好休息怎么倒出来了?还走这么远,难道是嫌自己的病好的太快?” 说完她就将话锋一转,责备起坐在石桌另一边对这一切袖手旁观的契丹青年。
“大皇兄你也不帮帮他——”
展昭一愣,随即发现那契丹男子正端着杯子看着自己微笑——这个人居然就是辽国的太子耶律元洪?!?
“天玺你也太草率了,居然将这般危险的家伙带回王都来,可知他是谁吗?”耶律元洪听后放下杯子,琥珀色的眼眸射出犀利光芒。
“他危险?怎么,难道大皇兄怀疑我带回个大宋奸细不成?”天玺被问的莫名其妙,“他是个…” 话欲出口却又被咽了回去,因为她实在很讨厌‘奴隶’这个轻蔑的称呼,更不想把眼前的这谦逊有礼的宋人和这字眼儿联系在一起,于是马上改口说,“他是替陛下修建陵寝的人。”
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字,此时结结实实撞击在展昭满是痛苦的神经。是啊,自从被虏到辽国,把自己当人看待的,似乎也只有这位奇特的公主吧?
“哎,原来你当真以为他只是个一般的奴隶?只怕他是比奸细更加危险的人物…” 耶律元洪低着嗓音,边说边用眼睛死死剜着展昭挑衅道,“是不是啊,展大人?”
好容易平静了呼吸,展昭此时面色苍白不发一语。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在阴冷的晨风中呆的过久,谁都看得到他的身体在不时地颤抖。
“展…大人?大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天玺听出了耶律元洪的话里有话。一时间,院子里除了太子,所有充满疑惑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沉默的展昭身上。
“他如今可是个在大宋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呢!”耶律元洪带着傲慢的口气,刻意折磨展昭紧绷的神经,“他叫展昭不假,但是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何会沦落在我大辽为奴?”
天玺率直地摇摇头:“我又没问过,有何关系?”
天啊,你当真什么都没问就把他留在府里一待月余?耶律元洪心道,与其说你善良还不如说你是缺心眼呢!想归想,他还是一本正经接着说,“那就难怪了。我料想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南侠也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撒谎骗人,对不对,‘御猫’大人?”
“………”
见他不答,耶律元洪不顾展昭脸色难看,带着冷笑继续说道:“这个展昭本是大宋开封府包拯手下四品带刀护卫,武功盖世,办案护驾屡建奇功,颇得那大宋皇帝恩宠。四年前榷场之乱父王大怒南征,本来可以一举全歼库台宋兵近万守备,谁想这个展昭多管闲事,协千余人趁着大雨之夜详装突围,实则是掩护其余宋兵南撤入关,直到次日风雨偃息我们才发现中计,可为时已晚,而这都要归功于展大人声东击西的妙计。我说的句句属实吧,展昭?”
…原来大皇兄早就认得他。听了耶律元洪的话,天玺睁大眼睛开始重新打量起坐在对面的展昭。的确,他虽面容清秀显露倦容但的确无时无刻不透出一股天然的侠气与刚毅。天玺觉得自己在王陵时可能就是感觉到他这种独特的气质才会决定将他带离那个与之格格不入的人间地狱,只是如今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呢?
天玺沉默了一下:“这么说是陛下罚他在王陵作奴隶的?”
“这倒不是。”耶律元洪笑答,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当时追击宋兵的人回报说所有人都从山崖跌落,无一生还。若不是半月前你无意间提到展昭这个名字,父皇和我都以为这位神勇的御猫早就化为聚孜谷的游魂野鬼了!”
原来是这样。天玺觉得似乎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辽王旨意,那将他带回王都的自己当然就算不得闯祸。
“…你,真的像大皇兄说的那样武功盖世么?”一句疑惑遮掩不及终还是开口问了出来,只不过她口气轻和,并无尖锐锋芒。
展昭闻后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救了自己性命的北疆公主,随即马上又将目光投向冰冷的石桌表面。但就是这短暂的四目相对,天玺看得出他的眼中满是无尽的悲哀和伤痛。终于,沉默良久的他宛如泣血,说的一字一顿:“展某已经…已经是个没有武功的废人了…”
可能是戳到痛处,展昭将脸压得很低,天玺扫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玉儿,也是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忧伤表情。服侍了展昭近两个月,也兰此时已是偷偷红了眼眶。过往共同相处的月余时日,见过展昭的人都对这个谦逊的英俊青年报有好感,尽管不知底细,却也都默默地祈祷他能够尽快康复。现在眼见着他的身体有了好转,却又不知道如此突如其来的逆转又会将其历经磨难的命运转向何方。
只有耶律元洪似乎没有任何感觉,继续享用着那已经有些冷掉的奶茶。
诡异的气氛就这样在无言中艰难的维持了好一阵子。终于,天玺带着极其不悦的语气对耶律元洪说到,“我说为何大皇兄一早就突然亲临我的府邸,原来根本不是来看天玺的,反倒是为他来的吧?”
“呵呵呵,我是来看你的啊!不过,我也的确是奉了父皇之命顺便带他回去问话的。”
天玺心中升起不祥的阴云:“问话?你要把他带到哪去问话?”
“他是大宋的四品的武官,没杀之前当然是天牢了!”
——果然!!
“可是你也看到的,他的病还没好,哪里禁得住你们审问!?!”
耶律元洪冷笑一声:“命都不知有没有了,还治什么病?”
“你——”天玺气的腾的一下站起来,“不行!我不能让你带他走!”
“天玺,你不要为难我!这可是父皇的命令!”
“陛下要问话,天玺随时可以带他进宫面圣。但是你们不能把他关进天牢!!”
“胡言乱语!哪有把敌人好生供养在王府的道理?!军国大事,你不要胡闹!”耶律元洪也站了起来,面露愠色,语气开始变得严厉。
“他只是个病人算什么军国大事……”天玺不甘示弱的回敬。
就在这时,展昭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
“…你这是干什么?”天玺的脸色因激动而泛着红晕,但是依然遮不住怒色。
“公主的救命之恩,展昭永生永世铭记在心!只是展某贱命一条,不值得公主为了展某违抗王命…”
“说的这是什么话?就你这样子,找死不成?!”天玺听了心中一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该顺着我的意思说才对啊!哪有自寻死路的道理?
“…自古成王败寇,展昭既兵败被俘,沦落为奴本已认命。承蒙公主不弃相救,大恩大德,没齿不忘。欺瞒公主原非展昭本意,而如今若是累及公主,则实为展昭之罪。倘若公主真的因此遭累,展昭也只能以死谢罪!公主就让展某跟他们走吧。”
他低垂着头,声音沉重,字字掷地,天玺闻后心中居然感到阵阵纠痛。这种时候,眼前这男人想到的不是尽可能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而是担心自己触怒天威而受到连累?他的坦诚与无助此时似针芒一般,一根根地刺痛着公主府的人的神经。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天玺妹妹你也听明白了吧?难得展大人如此善解人意,也省得我们麻烦。”耶律元洪说完转身叫道:“来人啊!带展昭回宫复命!”
几名身着便装的士兵从院外一拥而入,把跪倒在地的展昭团团围住。
原来他真的是有备而来——
自己当初是不是就不该救他?看着展昭刚从地上起身就被围上来的士兵五花大绑,连推带搡地托出园去,天玺尽力压抑涟漪般扩散的心痛,樱唇欲启却发现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结果自己的一时心软带给他的却是另一场更大的灾难?
其实天玺的不舍,耶律元洪都看在眼里。他这时也觉得刚刚的争执有些莽撞,似乎做的太过强硬。他与这个倍受父王宠爱的女孩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比起其他想利用或是窥视太子之位的亲戚甚至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妹来,反而觉得率直的天玺更易相处。所以耶律元洪一直很疼爱这个捡来的妹妹,而天玺也唯独肯称他一声‘皇兄’。
“天玺,你不要怪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耶律元洪语气明显比刚刚轻柔很多,“要怪就只能怪他是个宋人...”
“..大皇兄慢走,天玺不送!”淡淡挤出的几个字,居然蜇的听者一阵心痛。看来想要被原谅暂时只能是个奢望。
“那我就先告辞了——”为了不把事情搞得更糟,耶律元洪知趣的离去。
刚出院门,身后花园里就传出了杯碟四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