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公主府 ...
-
没有边际的空虚麻木充斥着所有感官,痛似乎是唯一还存在于意识中的感觉。好不容易睁开眼,青年躺在床上,侧脸慢慢打量周遭。
这是一张很精致的床,铺着柔软温暖的羊皮褥子,不像自己睡的草垫那样冰冷粗糙。床的周围挂着双层幔帐,床角的镂空雕花柱子底端还悬着绣花香囊,空气中弥漫了一种淡淡幽香。向床周围看去,一张红木雕花的条案顺着恍惚透进阳光的窗棂倚墙放置,一面光滑的镏金铜镜和几个精雕细琢的胭脂粉盒格外的显眼。
是个女人的房间?他蹙蹙眉头。
为何会来到这儿?四周安静得出奇,没有无止境的敲打山石的声音,所以不可能是王陵。自己好像只记得冲撞了监工布达的马被绑在广场的石柱上示众,老爹跪在地上求他们饶命,而后是一桶劈头盖脸的冰冷。但自己究竟是怎么到这房间来的却完全没有一丝记忆,正在纳闷之时,房门轻启,炫目阳光瞬间晃得青年看不清来人容貌。
“呦,你终于醒了阿?”一个女子的声音,亲切而优雅,“看来这药酒还真灵验!”
待声音走近,青年才看清是个何等美丽的女子。
她一头火红秀发如瀑布垂至腰间,带着轻微的卷曲。两侧鬓角微微向后拢着,衬托出气质优雅的精致面容。青年知道她不是辽人,因为除了这灿烂的发色,还有她那特有的如深潭湖水般幽静的紫色眼眸。契丹人的眼睛虽因地域而异但大多是棕色或琥珀色,也有少数是淡淡的绿色或黄色,但是从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深邃的美丽,恍若自己记忆中那令人怀念的夕斜西子。女子着一席白色锦缎长袍,五色丝线绣制的牡丹纹样淡雅清秀,与贵重的金银首饰相应生辉却决没有像其他的契丹女性的饰品那样喧宾夺主。很显然,她定是个贵族。
“玉儿,到厨房取些鹿奶和杏仁糕来。”女子回头吩咐跟随进来的侍女,“另外将那碗煎好的姜汤也取来!”
侍女领命离去,女子走到青年床前落座一侧圆凳上道:“你睡了七天七夜,定然是饿了吧?” 还未等青年开口,她便将玉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青年没防备,急忙挣扎着起身,却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气力,试了几次都没能顺利坐起来,结果只是勉强地倚着床围,还引来一阵无法自抑的咳嗽。
“哎呀,我只是想看看你还发不发烧,不要随便乱动啊!”女子一把扶正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还帮他在背后垫上个枕头,而后递去自己随身的手帕。青年脸色苍白,细密汗珠浸湿发梢,虽极努力的止住咳,却暂时难以平息呼吸不畅,蹙眉紧锁蜷缩着身子良久,好容易才开得口:“…请,请问姑娘这,这里是…”
女子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平时还真没人唤我姑娘呢,你这人有趣!”一句话说的青年顿时语塞。见其面露窘色,她轻咳一声自报家门,“我叫天玺,这里是我的府邸。你不用拘束,安心养伤就好了,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天玺姑娘,请问…我是如何到贵府上来的..?”
“哎呀,原来你一点都不记得了?”见他乌黑眼眸中充满迷惑,女子调侃一句 “你是我在回辽都的路上捡到的”,然后任由对方满脸尴尬诧异,终惹她独自笑个没完。
这时适才的侍女领进两个捧着食函的小侍女,其中一人将热腾腾的鹿奶送至榻边,青年道谢,伸手就接,可马上就引得众人惊呼——因冻伤而抖个不停的手一碰到碗就将鹿奶弄撒大半,最要命的是都洒在了坐在榻旁的天玺身上!
“哎呀,公主您有没有烫到——”领头的侍女冲上前迅速掏拭干天玺外袍上残存的鹿奶,这时进献鹿奶的小侍女已是跪倒在地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她是公主——?!?青年一时忘了本是自己造成的骚乱,直直盯着眼前这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对了,以前听王陵的契丹人说过,辽国的确有位从天而降的赤发公主,辽王视若珍宝,只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更没想到自己现在居然会来到她的府邸。
“并无大碍,不用慌张。”天玺望着玉儿忧虑的目光笑了笑,顺手拉起跪在地上的小侍女安慰道,“没关系,不要害怕——” 随即转过身对玉儿说,“不是她的错,你莫怪她。”
直到小侍女千恩万谢退出房间,青年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原是因为自己的失误造成的,连忙赔罪:“是我不小心污了公主衣裙,请公主降罪…”
“算了,不是说了没事了嘛,不要在意。”天玺轻轻地回,扫一眼他那冻伤青紫的手背起身吩咐道,“你手不方便,就让玉儿服侍你用膳吧。我要准备进宫了,你要听玉儿的话,把饭和药都乖乖吃掉。她对不听话的人可是很凶的哦。”
“公主,您又调侃奴婢了——”被点名的侍女口气显的颇为委屈,惹得天玺顽皮一笑。但就在她快要步出房门之时,似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着青年问道:“王陵的监工只知道你是宋人,但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青年猝然一愣,迅速将目光移开,眉头紧蹙便不再作声。
这般反映出乎天玺和玉儿的意料,整个房间瞬间陷入尴尬的沉默。
“…既然你不愿讲就算了,我只是想知道今后当如何唤你而已。” 须臾,首度打破僵局的还是天玺,心下却嘀咕着总不能真的叫你‘喂’吧?但想归想,人都带回来了,现在非要追根究底也无甚意义,日后再慢慢探问就是。思绪至此她也不再言语,转身便要离去。
“…承蒙公主救命之恩,在下展昭…” 青年回话的声音低沉,自己的名讳却让人觉得像是下了好大决心才勉强说出口的。一旁的玉儿眉心微皱,不明白一个奴隶而已,为何要如此介意名字被人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是公主亲口过问,他定是不会讲出来的。
“展昭吗?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天玺喃喃说道,然后依旧调皮地回眸一笑,“那么,玉儿,展昭就先交给你啦。在我回来前可不要欺负他哦~~”
“公主~~”
听着这几乎不成体统的主仆玩笑,展昭呆望天玺离去的背影,一时心间五味翻覆,居然第一个想起那总是与己斗嘴打闹的锦毛鼠,想起同样是一家亲的开封府兄弟,还有那位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包大人。痛,由心而发,时隔多年,居然还是历久弥新,深刻及骨。
四年前的那场惨烈战争,契丹五万大军以榷场被袭辽商横死为由,处心积虑夜袭霸州,宋军虽终得退守,但诱敌突围的千余官兵最后还是被悉数围困聚孜谷。宁死不降苦战三天两夜,谁也没料到被逼上绝境最终坠崖的自己居然没有和其他舍身报国的官兵一样命丧黄泉,而是被一枝枯树钩住。后来虽然得救,但契丹人认出他就是带领宋人突围的那个武官,出于报复,便用一种毒性极强的药配置成酒,趁其重伤未愈无力反抗迫他喝下,导致筋脉聚毁武功尽废。之后的一年,他忍受了无数契丹人的毒打,成为辽国军中一个屈辱的宋国俘虏。翌年,辽王从各部族征召人员修建王陵,他又被像供品一样从宋辽边境转运到离大宋更加遥远的上京,加入了三万修建君王陵寝的奴隶队伍。
“公主已经走远了,你还发呆?”玉儿的声音将展昭从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拉回到现实,一勺温热的鹿奶已经送到展昭的唇边,“来,这天寒地冻的,不快点喝完就又要冷掉了。” 展昭不好意思冲她笑了笑,顺从的将鹿奶抿进嘴里,一股奶香浓郁的几乎使人窒息。已经四年多了,自己还是适应不了这异域的食物,想到这里,展昭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善解人意的玉儿发现了这细小的无奈表情,但依然继续将汤匙舀满再次递到展昭嘴边:“你身子太虚,御医嘱咐要先用数日流物方能正常进食。所以就算你不喜这味道也要把它喝完。” 展昭微笑称是,回句“多谢姑娘”便很快乖乖将碗中的鹿奶悉数饮尽。
用过鹿奶和姜汤,展昭静静看着玉儿收拾碗盘走出里室。这时又有个小侍女捧着一包东西进来,于香案上打开,是一套崭新的白色里衣和一身镶了羊毛衬里的棉袍。
“奴婢伺候爷更衣!”小侍女走近床榻,将衣服捧到展昭面前,可是却没有听到被称呼者有丝毫回应。
里室的短暂沉默引得玉儿放下手中食函又走了进来,见到没有得到回应正不知所措捧着衣服呆站着小侍女,和突然被人这样称呼而同样不知所措的展昭。
“你的衣服都被汗打湿了,不换一套怎么行?”玉儿拿过侍女捧着的里衣,然后就上前要为展昭解开领口扣子,他却猛地向后一挪,满脸通红地连声说:“不,不敢有劳姑娘,展某自己更衣就行了!”
见他居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躲避自己的目光,玉儿噗嗤笑出了声:“你们宋人怎么这般害羞?只不过是换件衣裳,有何大不了的?再说你的手连碗都端不住,怎能扣得了这细小的衣扣?” 她说着就不由分说开始为展昭宽衣解带。
若是换作平时,展昭是绝不会让一个女人为他更衣的。实际上辽国女人自古就是随部族迁徙征战,虽然也很注重妻子贞节,但男女之间并不存在像大宋一般严格的礼教,甚至为了战争的需要,女人也会在战场后方照看自己丈夫以外的其他伤患。但这对于男女授受不亲根深蒂固的展昭来说,还是无法坦然面对这种男女间的窘境。无奈自己身体实是太不争气,拼尽了全力只不过又向床角方向移了两寸,连玉儿的手都无法避开,终还是红着脸任其脱去自己的上衣。
就在玉儿为展昭除去潮湿里衣时,却被眼前景象吓得心中一颤——这男人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痕啊?他的胸前背后布满鞭痕,虽然大都是旧伤,但麦色肌肤上的确还有几处殷着血水!玉儿虽然知道他是奴隶,受到监工鞭打也应算是家常便饭,但很明显这人的遭遇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奴隶,定是经受过什么严酷的对待。但为何这样一个稳重隐忍的年青人会被如此非人虐待呢?这男人到底是何来历?一时间玉儿心中对这宋人充满了各种怀疑甚至是不安的预感,但她终未将任何蛛丝马迹挂带在外,利索的为其理好衣衫,理平被褥。
“…烦劳姑娘为展某做这种污秽之事,实在惭愧。”直到玉儿她们收拾完毕告辞离开之时,展昭依然感到自己脸上滚烫,似乎不只是因为身体还在发烧。
玉儿回头莞尔一笑:“你既是公主带回来的,就是府中客人。请不要担心这种不必要的事,只要遵照公主的旨意安心养伤就好。”
一切又再度恢复平静,只有房间火炉中燃烧的炭偶而发出噼叭响声。展昭背靠床围感到浑身无力,脊背上的几道新伤虽并无大碍此刻却也是痛的嚣张。但没了汗水浸润的不适,加上躺在暖和的羊皮被褥中,温热的鹿奶和姜汤很快就开始发挥作用。展昭闭着眼慢慢感受这已不太习惯了的久违的舒适,睡意渐渐侵蚀他的意识。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沉入睡眠深渊的最后一刻,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头灿若火焰的红发。以及红发主人临走前那温柔亲切的回眸一笑。
一瞬间,展昭恍惚觉得那位宛若天人的公主似曾相识,而自己似乎也正游历在一个令人怀念的美丽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