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安猫

1、第 1 章

　　她的出生以母亲的死去为代价。她的母亲用生命的代价为深爱的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儿，而男人却成了别人的丈夫。

　　她的整个童年是和外婆一起度过的。她们住在小镇上一间宽敞却阴暗的旧房子里。她的记忆中有墙纸剥落的声音和地板发霉的气味。她一个人住在出生的那个房间，常常在半夜的黑暗中惊醒，瑟缩在墙角哭泣，却不敢发出声音。没有安慰，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听外婆说母亲死的时候流了很多血，就在那张旧式雕花的大床上。她常常一边抽泣一边把脸贴在冰冷的床板上，她深信那里有母亲的生命。

　　十岁那年外婆才第一次发现她在深夜里的哭泣。我是有罪的。她望着外婆，脸上很干燥，不再有一滴泪水。

　　从小外婆就管不住她，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外面疯跑，和男孩子打架，成绩一塌糊涂。

　　十五岁那年外婆去世了。镇上的人来帮忙料理后事，他们看到她扎着白布跪在地上，表情冷漠，没有泪水。外婆下葬的那天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男人只是淡淡地对她说，我来接你去上海读书。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甚至没有抬头看男人一眼。

　　第二天，男人带她离开了小镇。她开始在上海的一所私立高中读书，住校。男人再也没有去学校看过她，只是定期往她的账户里汇钱。这就足够了，她常常这样想，他是如此陌生，今后也可以一直陌生下去。她并不介意。

　　她依然旷课，只是不再打架，因为城里的男孩和小镇上不同，他们是安静而脆弱的。她喜欢自己的宿舍，门前有几株樱花，刮风的时候，花瓣如同细碎的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那是纯净的粉白，美丽得令人心碎。

　　夜里她会去附近的酒吧打工。酒吧的名字叫Cure，有着让人神经爆裂的嘈杂音乐和混合了烟酒味的污浊空气。她喜欢那里，在迷乱的灯光和纷乱的噪声中没有人能够彻底看清别人。每天晚上，她画着浓艳的妆，穿着暗红色的系带裙子和麻编细根凉鞋，穿梭在酒桌之间，向形形色色的男人兜售劣质红酒。就像一株寄生在黑暗中的植物，渐渐成长却渐渐腐烂。

　　高三那年班上转来一个男生，叫言。他英俊而淡漠，平时很少说话。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人会和自己有什么交集，她以为可以控制自己的一切，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哀伤，也没有快乐。然而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就像一堆坚强的泡沫，碎得美丽而彻底。

　　那天下午她旷课跑到学校旁边一家废弃工厂的厂房顶上。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总喜欢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天上的白云和偶尔飞过的鸟群。她曾经幻想过成为一只鸟，不停地飞翔，最后在激烈的风中死去，经历一场彻底而纯粹的涅槃。当她在午后的阳光中微微感到眩晕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是言。

　　你很渴望阳光。他说。

　　她望着他，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走过来。她坐在他的身影里，听见他轻轻地说，只有在阴暗中生长的花朵才会在阳光下绽放。那一刻，她淡淡地笑了，犹如一朵静静绽放的纯白的花。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常常和言一起旷课到楼顶上看天。言很少说话，而她几乎不说话。他们并排躺在地上，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和大朵的流云，许久，直到眼睛刺痛，流出泪水。

　　你想成为什么。她曾经这样问言。

　　他望着她，目光清澈得犹如泉水。如果可以，我想成为阳光，让你为我绽放。

　　她低下头，这是不可能的，她轻轻地对自己说。言有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他的成绩很好，性格温和淡定。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春天的傍晚言会站在宿舍楼下等她。有着温暖笑容的少年，晚风中樱花细碎的花瓣落满他的肩头。她从楼上跑下来，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一切是那样美好而虚幻，像从未企及的梦境。

　　学校门前有一座很陡的桥。言会用自行车带着她从最高处飞快地驶下。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幻想自己成为一只鸟。那一刻，幸福如潮水一般涌来，让她几乎窒息。

　　言每天都会去Cure接她下班，回学校的路上，他总是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这个如阳光一般的男孩带给她的幸福和快乐常常使她不安和惊恐。从言清澈的眼睛里她可以看见自己的灵魂，阴暗而沉重，带着深深的罪孽。

　　一次她下班时在酒吧门口被几个男人拦住了。一个有着肥胖身躯的男人把她按在墙角，用猥亵的口吻说，我喜欢你。他嘴里的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几乎呕吐。她挣扎着，但是男人给了她一巴掌。

　　远远地，她看见言像一只发怒的兽一般冲了过来，他们扭打在一起。但是对方人太多，最后那个肥胖的男人把言推了出去，他摔倒在马路中央，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在刺耳的刹车声中，男人们一哄而散。她看见言静静地躺在地上，血从他身下流淌开来，粘稠而刺目。她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犹如一尊破碎的雕塑，没有尖叫，也没有泪水。

　　他就这样离去了，如同一场梦的终结，仓促地幻灭。她在医院里看到了言的父母，苍老而慈爱。他们没有怪她，独自背负沉重的悲伤。

　　她静静地坐在病房里，言的身上盖着白布。他的脸上还有一小块没有擦去的血迹。她低下头亲吻那一小块血迹。温暖而清香。如同他曾经存在的生命。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站在一条河边，河水幽暗冰凉。言坐在河的对岸，向她微笑，阳光从云层中穿过，照在他的身上，那样温暖而洁净。她想过去拥抱他，告诉他她爱他，可是没有船来渡她。没有。她从梦中惊醒，脸上满是咸腥冰冷的泪水。

　　一连半个月她都在Cure等他，穿着暗红细带裙子，画着俗艳的妆。

　　当她终于在人群中看见那张肥胖丑陋的脸时，她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她走过去，脸上带着廉价僵硬的笑容。她顺从地坐在男人的腿上，男人的头靠在她的胸前。她抬头望了望四周，颓废激烈的音乐和猩红刺目的色彩让她无法呼吸。

　　她看着胸前那个肥胖丑陋的头颅，突然抓起一个酒瓶狠狠地砸了上去。

　　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许多暗红色的液体涌了出来。分不清是酒还是血。

　　她淡淡地笑着，把手里的半个瓶子插进了他的脖子。男人像一只死猪那样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女人们尖叫起来，人们纷纷向门口拥去。有人拿了一条毛巾捂住男人的伤口，但那条毛巾很快变成暗红色。

　　她靠在吧台边上，看着猩红粘稠的液体顺着男人的脸流下来，散发出腐败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她盯着它们，终于呕吐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警察把她带出了酒吧。上车之前她突然挣脱了架着她的警察，然后开始奔跑。

　　她穿过一条条昏暗的小巷，不停地奔跑。警察在后面喊，站住，我开枪了。但是她没有停下来。她越跑越快，红色的裙角在晨风中飞扬，就像一只红色的鸟。一只不能停歇的没有脚的鸟。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站在那座废弃的厂房顶上。初生的太阳鲜红的颜色像一滴新鲜的血，充满了生命。她看到言站在阳光里向她微笑。一如往昔。

　　外婆曾经对她说过，当一个旧的生命死去的时候，一个新的生命就会来到这个世界。

　　在刺目的阳光中，她微笑着流下泪来。

　　你快下来。年轻的警察在楼下气急败坏地喊着。

　　她坐到屋顶的栏杆上，朝他挥了挥手。警察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微笑着后仰。坠落。

　　猛烈的风把她的裙子吹成一朵盛开的花。很多人影在她眼前闪过。她爱的和不爱的。

　　当她触摸到地面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的血。鲜红。清香。腥甜。

　　她终于明白自己和言其实是一样的。

　　脆弱而甜美，深陷于宿命的掌心。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