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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性冷淡时代的爱情故事 ...

  •   1.
      温清和自己的发小林白领了证,在一个雨天。
      拿到那两个红本本后,林白把它们放进背包最里面的夹层。
      温清没背包,他负责打伞。
      他们带出来的黑伞很大一把,能足足为三个成年男子遮风挡雨。
      这是林白从市场上淘来的,便宜且扎实,只是过于笨重。
      在这个时代伞已经算是老古董一般的物件,雨天里的街道很少有人还打着伞,而且是两个人一起打伞。
      有的古董足够珍贵,于是被博物馆收藏;而伞不属于珍贵的行列,它只能算是被人类逐渐淘汰的日用品,并将会被人类逐渐遗忘。
      林白是很久之前买的这把伞,那是他们还在上中学的时候。
      他们同校不同班,林白的老师没有那么多话讲,于是他总比温清早十来分钟放学。
      林白在温清教室外的黄桷树下等他,雨天就打着黑伞等。
      他们经常一起走,黑伞慢慢变成他们二人的共同财产。
      而现在,黑伞算是正式地变为他们的共同财产,因为他们结婚并领了证明。
      街上很少人,街上很多车。
      这个时代无人驾驶汽车迅速发展,几乎普及到每家一辆的程度。
      但温清和林白没有车。
      虽然汽车的普及程度高,但并不等于白送。
      换句话说,他们俩没钱。
      而正因如此,他们才选择了结婚。
      这是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性冷淡的时代。
      人们用各种科技产品充实生活,辅助工作,每个人都是高度独立的个体,他们能独自完成许多事情,甚至其中包括性/爱。
      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为达成现在的局面做出了卓越贡献。
      人们不关心爱情,因为它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在科技的时代,人们足够独立、足够自我,不需要依仗他人存活,也不需要为了他人而活,所以婚姻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大概是政府方面害怕人类灭绝,颁布了一项鼓励结婚的政策,即到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可得到一套免费的房子。
      不过同性结婚似乎对人类的繁衍做不了太大的贡献,但政府还是准许了。
      所以温清不是太懂这项政策实施的必要,哪怕异性结婚能促进繁衍,但现今试管婴儿等技术已经成熟,人类不会因为不结婚生子而灭绝。
      林白解释说,这项政策确实不是为了繁衍后代,是为了社会稳定。
      “相比个人单独的家庭,两个人以上的家庭从社会学的角度上说,更为稳定。当然最好是父母加孩子的核心家庭,两个人因为过于亲密,相较于三口之家更容易引发矛盾。”
      林白的大学本科是社会学专业,但由于许久没碰专业书籍,解释起来稍微有点拗口,捋了好半天才得出如上解释。
      温清也不催他,就听着雨打伞面,打得身旁人说话磕磕巴巴。
      他们有很多时间,相较于那些在高架桥上飞驰的人们。
      所以温清等着雨慢慢停,等着林白慢慢把前因后果说明白。
      2.
      物业机器人带着机械的笑容,将两把崭新的钥匙递于他们。
      “六楼,下电梯后右转,左手边的那个门。”还很贴心地将房子具体的位置告知,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
      “你们物业都换成机器人了,为什么房门的锁还用这种铁钥匙开?”温清颠了颠钥匙,挺有质感,“不换成什么密码锁、指纹锁吗?”
      “有的区已经换上您所说的密码锁、指纹锁,但我们的区不算在有的区之内。”机器人说话端庄,严肃中带有一丝滑稽的意味。
      温清觉得它在用假笑脸说着冷笑话,可奈何人家还挺认真的,就强忍住没笑出声,给这个仅一米六五的小矮子点儿面子。
      林白适时拉过他胳膊,轻声说:“走啦。”
      他们一起上楼,温清拿着黑伞,林白背着包。
      林白搀着温清胳膊,像一对一起生活了三四十年的老夫妻。
      其实他们今天才领证,为了那套在六楼的房子。
      3.
      搬家公司很给力,他们一进门,便看到他们各自的行李堆了满屋。
      物业机器人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请屋主清点物品,如有遗漏,请呼喊我的代号。”
      “你代号是什么?”温清问,林白去关门。
      “我没有代号。”机器人说。
      “好,我没有代号,”温清从善如流,“为什么你都能远程和我聊天,不能把房门换成密码锁呢?”
      “因为我们的区不算在有的区之内,请屋主清点物品。”机器人“我没有代号”波澜不惊。
      “大概就这些,没什么遗漏。我再问你啊,就我和我丈夫的隐私权可以保证不?你都随便放搬家公司进来。”温清逗机器人上瘾了,继续问道。
      “让搬家公司进门是征得您和您先生同意的,你们不同意,我也没有权限打开门。”机器人也没有脾气,他问什么就答什么。
      “我同意了吗?”温清故作疑惑。
      “您同意了,我这边有您和林先生的录音,以及你们二人签名了的电子协约。”机器人冷漠无情,没半点生气。
      “逗你这人真没意思。”温情说,垂眸看见林白弯腰卷成一只大号皮皮虾,正认认真真摆放一地的杂物。
      “谢谢夸奖,有事请叫我代号。”机器人彬彬有礼。
      温清赶蚊子似的狂挥手,“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林白抬头看他,他回瞪道:“没说你。”
      林白也和机器人一样好脾气,声音软软地问:“你这么执着于密码锁干嘛?”
      “我实体钥匙容易丢,你又不是不知道。”温清一步一跳越过行李物件,猫似的蹦到那狭窄的灰色布艺沙发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丢了找‘我没有代号’拿呗,他们物业应该有多的。”林白继续低头清点物件,对于温清的偷懒行为,见怪不怪。
      “懒得去。”温清蜷缩在沙发上,他有一米八几的个子,这沙发总长度都还没过他身高,只得缩手缩脚地窝着,但他也不是什么讲究人,有个地方躺很快整个人都松了下来,话都懒得多说几个字。
      “不去也行,反正我这工作就是家里蹲,你有没有钥匙都没关系。”林白说,他将地上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点了个遍,确定没有遗漏的,便一卷袖子要打扫卫生,“你别睡着了,好歹入了秋,这屋里还没有温度调节器。”
      回应他的,是温清轻轻的呼噜声。
      得,这人迈入四十大关,都还跟个十一二岁孩子似的。
      林白不知是该欣慰发小品性始终如一,还是该感叹这人白活了三四十岁,半点长进都没有。
      真不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4.
      林白和温清打小认识,是上下楼邻居,彼此为双方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他们的小时候,科技没有发达到现在的地步,一般家庭靠自行车出行;人们过着雨天打伞,天冷加衣的生活。
      那时的人们为生计慢悠悠地奔波,家长里短搅和一通,男人们喝酒侃大山,女人们嗑瓜子嚼舌根,与知己者掏心掏肺掉眼泪,与相伴者床头吵架床尾和。日子是一天一天地过,一月一月地累积,一年一年地翻页;哼个小曲,下个棋,按时守在黑白电视机前等待天气预报是消遣。
      那时的人们谈论爱情,仅存在于诗集里零星的文字,和黑白默片里演员动人的眼波;仅存在于少男少女之间,似懂非懂、欲说还休的情愫。
      成家立业是那时成年男人的头等大事,而成家的对象,当然只能是门当户对的女孩子。
      所以当二十二岁的他们手拉手向世界宣告爱意,得到的是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责骂,以及邻居甚至更广圈子里人们的风言风语、指指点点。
      林白比温清大两个月,等到温清迈入十八岁成年人的行列,他们拥抱亲吻,在一片混乱中滚到林白宿舍的小床上。
      十八岁时,科技较之前有所发展,电视换成了彩色,电话由座机和砖块变为能随时揣在身上的小灵通,以前慢悠悠的生活按了加速键,但人们对于爱情一词,还是和以往一样不宽容。
      他们鬼鬼祟祟,他们偷偷摸摸,只敢在无人的狭窄宿舍,狭窄的床上依靠亲吻吞咽着有关爱的字眼;他们胆大妄为,他们无法无天,共同伸手摘取罂粟颜色的禁果,分而食之,让滚烫带腥的汁水沾染满身,不分彼此。
      在他们按照成人世界的规则,到达需要成婚的年岁时,偷食禁果的惩罚降临。
      所有人站在正义道德的制高点,为他们所不齿,勒令他们放开彼此的手,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
      于是他们分开了,在一个雨天。
      “我继续演我的剧,你继续写你的书,等到以后,等到以后我们会在一起的。”
      温清用肯定的语气说着不肯定的话,专业音乐剧演员的台词素养被满脸的眼泪冲刷得一干二净。
      旅馆素色的床单被他们折腾得乱七八糟,林白抱着温清,吻掉他的眼泪说:“你一定说话算话啊。”
      很快他们分隔两地,交通便利了,分离比喝水都容易。
      二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动通讯录里彼此的名字,但都没有再联系。
      一旦联系,便是干柴遇烈火,水漫了金山都熄灭不了。
      5.
      林白在一家不出名的出版社工作,当着编辑也写着文;温清被某歌舞团签下,辗转于各大城市的剧院,演音乐剧。
      原本按照正常的成长轨迹,温清会和林白考差不多的大学,安安稳稳毕业,找一份可能很辛苦但在旁人看来很光鲜正经的工作。
      但温清脱轨了,原因是高中时逃课去网吧,看了某个论坛分享的视频资源,一部没有翻译过来的外国音乐剧。
      他看了两个小时,溜回学校,林白在上晚自习。
      他没回自己的教室,就在林白教室外等着,等到林白出来,猛一揽林白脖子,说我要去学音乐剧。
      彼时林白刷完数学题正晕乎,也没听清他说了啥,直愣愣道,学学学,喜欢就学。
      温清乐了,问,你给学费啊?
      林白说,给啊。
      而到后来,温清的学费确实林白付了一部分。
      毕竟他偷偷摸摸改志愿没叫父母知晓,还卷款私自去参加艺考,没成想考上了。
      父母终于抖落一身鸡零狗碎,打算向他兴师问罪,而尘埃落定,打断他的腿也阻拦不了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一番冷战过后,以父母妥协告终。
      只不过,苦了林白,吃了一学期的白菜配馒头,才勉强用一个人的生活费养活两个人。
      所以温清有底气说,他们会在一起的,等到双方父母先他们一步受不住的时候。
      可温清又是没底气的,少年时他们尚在一个城市,相隔不过几个公交站的距离;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缠身,可以放肆自由地说爱,说一起,说永远。
      永远很远的,学生时代,没有一道数学题教他们计算永远的距离。
      可那些诗词散文,描述爱情时,又总喜欢加上永远的前缀。
      于是它们组成泛黄的书页,被放进博物馆玻璃的展柜里。
      人们歌颂爱情的永恒,却从不相信。
      在生活的节奏被无限加快倍速后,人们见风不喜,见雨不哀,性冷淡时代到来。
      6.
      温清在好好演他的剧,但每个城市剧院开门的时间被逐渐压缩,人们觉得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无病呻吟的音乐剧上,实属浪费。有钱的人在为名利奔忙,没钱的人也在为名利奔忙,音乐剧这种早该同旧时代书籍一起被束之高阁的艺术品,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
      林白在好好写他的书,他习惯于手写,日新月异的打字机器他用不上手。纸媒逐渐被淘汰,网络媒体占据大众视野,本就不出名的小出版社倒闭是迟早的事情。林白一边写文一边等,勾下最后一笔时主编提着煎饼果子进来,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主编说他被开除了。他慢慢擦嘴,慢慢收拾手稿,慢慢说,哦。
      林白失业后,去了市里的剧院,买下一张音乐剧的票。
      这是温清巡演的最后一场音乐剧,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音乐剧。
      温清吊好嗓子,化好浓妆,站在舞台上的光圈里,看不清下面的情况。
      林白坐在靠后的位置,其实他能坐前一点的,毕竟这前后左右的位子都没有坐满。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按照票上分配的位子坐。

      音乐剧的名字叫《积鱼云》,是鱼,不是雨。
      当云层下了满世界的大雨,高楼之间的空隙成了一个个不规则的鱼缸,由于水往低处流的惯性,一个个鱼缸相连,形成一片灰色的海。有一尾尾白色的鱼从灰色的海里跃出,是一片片一缕缕,云的模样。
      云层是天上的海,其间栖息了无数尾白鱼。
      化成雨落在人间,又成一片海,白鱼依旧在其间自由。

      一段莫名其妙却还算得上浪漫的故事,光圈里的演员穿着带鳞片的衣服,唱着白鱼的歌。
      林白看不清演员的脸,光圈太亮,他也坐得太靠后了。
      但他莫名想起温清,想起学生时代他们擎着同一把黑伞,走在大雨滂沱的街道。那时候城市排水系统并不完善,马路上的积水能没过脚踝。
      温情说,那灰蒙蒙的水像海,风暴中的海。
      他们在风雨里举步维艰,风刮进伞里的雨打湿他们半身衣衫,但他们却又不着急回去,走走停停,跟风抢夺着那把宽大的黑伞。
      林白说,既然雨水像海,那他们就是海里的鱼。
      雨声嘈杂,他们拿出诗朗诵的声音交谈,说灰蒙的海,说海里的鱼。
      说鱼的颜色,是云的颜色。
      灰色?
      不,是白色。
      彼时他们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蓝白校服,少年人被雨季养着,肤色也偏白。
      是一对在雨天灰蒙色的海里,天真犯傻但无忧无虑的白鱼。
      林白出了剧院,在大幕落下后。
      他打着黑伞走在大雨滂沱的街道,城市排水系统良好,不会如音乐剧里唱的,陆地颠倒成海。
      云层不是海,其间没有鱼;落成雨只不过是自然的循环。
      林白想他得走快些,免得身上被淋湿。
      但他又停下脚步,抬手去接那透明的雨水。
      雨水在掌心跳跃成鱼的模样,他看到了少年的眼睛。

      温清对着镜子一点点卸妆,同事姐姐调侃他说,是鱼上岸,变回了人。
      温清想,他大概原本是鱼,只是阴差阳错,变成了人。
      他曾经在这天地的海里自在遨游的一尾鱼,遇见过另一尾。
      他们一起天马行空地说胡话,拉钩拥抱亲吻做/爱,约定好往后余生所有的事情。
      但这天地间本就不是海,他们是人,不是鱼。
      人有着比七秒更长的记忆,但从来不会信守约定。
      他没能继续他的音乐剧,也和另一尾鱼失了联系。
      红色的幕布缓缓下落,他对着一片灰暗的舞台下长久地鞠躬。
      有人在耳边轻声说,外边还在下雨啊。
      他卸了妆,拿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剧院。
      他想起这是林白所在的城市,也想起自己忘了拿伞。
      他向来丢三落四,雨天不带伞,出门不拿钥匙。
      这种生活方式不符合时代标准,毕竟人人独立自我,他这样,身边没个人,非得把自己弄丢了不可。
      他回剧院拿伞,再往外边走时,遇到剧院的保安。
      保安大叔很感慨,说这年头,打伞的人少见咯。
      刚刚看见一个,黑伞能当拐杖使。
      温清笑了笑,应和了一两声。
      他手上的是一把红格子的折叠伞,很俗气的颜色。
      送给他伞的人说,是买下黑伞的赠品。
      金属的伞骨容易在潮湿天气里生锈,他有注意抹润滑油保养,后来润滑油没得卖了,他也就将就着生锈的伞骨用。
      撑不开了就扔掉吧,反正现在遮雨的工具很多,有轻巧的仅一枚手表大小。
      红格子的伞在雨中开出一朵花,他忽然想起以前的老人家们说,送心上人礼物千万别送伞。
      “伞”即“散”,寓意不好。
      少年的他们都痴痴傻傻,一个敢送,一个敢收。
      哪里顾着想寓意。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七年,本以为会各自闯出些什么名堂。
      没想到,像是约定好了一样,纷纷失业下岗,落得一地鸡毛。
      7.
      幼时想要环游世界,却不想在快要三十岁的时候因为铁饭碗被撤,为了生计颠沛流离。
      交通便利就是好,分离比喝水容易,颠沛比眨眼轻松。
      有时林白在列车上走神,想会不会正好路过温清所在的城市。
      有时温清在高楼下躲雨,想林白送的那把红格子伞能不能被修好。
      他们颇有默契地在某个瞬间莫名其妙地想起对方,也颇有默契地没再回去共同的家乡。
      林白的父母隔三岔五会发来视频通话,劈头盖脸地让他好好研究网上的招聘广告,再找一份安定且光鲜的工作。
      温清的父母已然对他失望,偶尔发来文字的短信,说出门在外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双方的父母颇有默契地都要了二胎,林白多了个妹妹,温清多了个弟弟;但双方的父母也都颇有默契地选择不再联系,纷纷搬离了曾经的小区。
      林白没按照父母的话做,从二十二岁以后开始。
      他从网上花花绿绿的招聘广告中挑选自己看得上眼的,为这个看得上眼而辗转奔波。他去快要关门的平民小学教书,去给尚未倒闭的报社写文章,去从事那些快要被时代淘汰的职业,不安定地过这十来年。
      温清按照父母的话做,从二十二岁以后开始。
      他在各大城市的边缘角落游荡,去给狼狈狭小的酒吧当驻唱,忍受着糟糕音响的伴奏,唱《积鱼云》里的歌,和以往一样不安定,也和以往一样自由,就这么过了这十来年。
      林白在撕方便面调料时会想起温清,想起他有胃病,不知道有没有被日渐进步的医学治好。
      温清在开膨化食品的包装时会想起林白,想起他念着自己有胃病,管控自己每日零食的摄入量。
      他们在落雨的夜里咬开啤酒瓶盖,瓶盖落地叮当响,气泡汩汩地往外冒,不说些什么倒显得落寞。
      于是他们说,敬自由,敬爱情。
      他们自由如海中的鱼,却没有了爱情。
      通讯录的号码仍在,却都不约而同地害怕,对方换了手机。
      而这时候人们的观念逐渐赶上科技,他们的性取向能拿上台面,法律也允许他们给对方一个安定。
      但这时候人们已经不在乎爱情,文学式微,艺术消亡,爱情没有了歌颂的渠道,也没有了盛放的容器。
      人们不能理解,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为另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事事想得周到,恨不能将生命给予?
      古书上说,一双鱼在干涸池塘里相濡以沫,而当池塘变为海洋,则相忘江湖。
      现在确实没有相濡以沫的必要,人人独立自我,不需要为谁而活。

      可温清还是容易弄丢钥匙,肆无忌惮唱歌损坏嗓子,戴了帽子忘记换鞋;有酒吧老板劝他攒钱买一个全功能的家政机器人,否则连生活下去都举步维艰。
      没人劝他找一个爱人,组成一个家庭。
      爱情?我可去你妈的!老板们真性情,酒杯撞得哐铛响。
      温清在喧哗中放下麦克风,乐队里的小年轻凑过来问他唱的什么歌,词很奇怪。
      “云层里怎么会有鱼?”小年轻的大眼睛里充满疑惑,用“哥你是不是初中物理没学好”的眼神看着他。
      温清倒想承认自己没学好物理,这比解释云层里有鱼是艺术创造更简单些。
      但他还是故弄玄虚地回答说:“因为浪漫啊。”
      小年轻不懂,但没再问下去,也许在心里默认他没学好物理了吧。
      温清下了班,把手揣裤兜,悠哉游哉在落雨的街道往出租屋走。
      他又忘了戴遮雨的手表,那玩意儿体积太小,比伞更容易被人忽略掉。

      林白收了笨重的黑伞,抖了抖水,方才走进楼道。
      他去了趟快要倒闭的印刷厂,拿回来一大叠裁剪齐整的白纸。
      他总有种再也买不到书写用的纸的直觉。
      现在的作家写手一般都用电脑写作,有纸没纸,影响不大。
      但他不行,哪怕他现在学会用电脑上传文字。
      那些文字写出来是为了生计;而手稿上的东西,是他送给爱人的礼物。
      他在给温清写诗,每天都写。
      很多很多年以后,一首一首的诗组成诗集,厚厚的如同曾经的日子。
      他想这本诗集没有送出去的机会。
      但他爱温清,得不得到回应都没有关系。
      8.
      林白在四十岁生日那天,从住处附近的小超市里出来,看见在屋檐下躲雨的温清。
      这样的重逢是他们都没能想到的,但确实又发生了。
      林白仿佛被掐住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蒙上了薄雾。
      温清站在薄雾里故作轻松地微笑:“我忘了带伞,你能捎我一程么?”
      林白咬着牙,狠狠地点了头。
      叮叮咚咚,雨声里温清的手机响了,林白望过去,温清却只扫了一眼屏幕便塞回裤兜。
      温清看着林白,笑容更为灿烂:“生日快乐啊,小白。”

      四十岁的生日过得很简单,林白煮了两碗白面,配上青菜鸡蛋,二人相对而坐,吃得沉默又满足。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方桌,也隔着二十年漫长的岁月。
      但他们依旧很有默契,没有开口问他们彼此错过的光阴。
      温清把面汤一点点喝掉,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他说:“我一个月前搬来附近,但房租好贵。”
      林白抬眼看着他,等着他说完。
      温清继续说:“我们去领个证,政府那边说,结婚送房子。”
      林白听见自己笑了,“好啊。”
      眼泪簌簌地掉进面汤里,温清起身绕过方桌,站到他身边。
      “这次轮到你哭了啊。”温清一点点用袖子为林白拭去眼泪,然后在他有了刻痕的额头落下一吻。

      “我在好好地唱歌,虽然没有再演音乐剧。”
      “我也在好好地写书,虽然出版社倒闭了。”

      也算是有履行诺言吧。

      9.
      每天晚上八点,林白送温清去酒吧上班。
      一来二去,温清的老板和同事都认识了林白。
      有人起哄吹口哨,说这年头竟然有正儿八经的小情侣。
      温清应着,说可不就是正儿八经嘛,都领证了,法律认可。
      大家都笑,林白拍拍温清肩膀,说我走啦。
      温清挥挥手,下班我会按时回去的,不用来接我。
      万一半夜下雨怎么办?林白说,你又没带伞。
      他们还像在少年时,一个人打着伞在黄桷树下,等另一个人放学。

      温清翻到过林白用长尾夹装订的诗集手稿。
      林白写的字一贯好看,学生时代老师都说这样的字能在考试中加分的。
      而在学生时代,林白就开始写诗,没什么人看,就他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看过去。
      看完后闭着眼睛夸林白,说有成为大诗人的潜质。
      林白也只是笑,说以后专门给他写诗。
      那时他们刚刚互相表白,雨天里黑伞下,林白吻上他的眼睫,说在他眼里看见云层里的鱼。
      现在林白说话算话,给他写了厚厚一册集子。
      温清一面翻,一面轻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他想他可以把这些诗句谱成曲,唱给林白听。

      林白的诗句很散,很平淡,若不是有诗的排版,乍一看像散文。
      他写着每日的天气,多半是雨天;写着每日的饭食,写着偶遇的擦肩而过的人们。
      他没有专门提温清,但处处是温清的影子。
      他说他看了一场冷清的音乐剧,名叫《积鱼云》,走出剧院时外边下雨,让他想起少年时的海,海里的鱼,鱼在少年的眼睛里。

      温清拿着诗集去找林白,翻到《积鱼云》这一页。
      “这部剧,是我做的主演。”温清说。
      林白微微一愣,说:“哦,是吗?”
      他们没去追究那次的擦肩而过。
      温清抱着林白,说中午吃面,要多加两个荷包蛋。
      林白感觉脖子湿漉漉的,温清的眼泪滑到他的衣服里。
      哪怕演了很多年的音乐剧,温清的表情管理还是没有显著的提升。
      重逢那天他一边说林白哭成个傻逼样子,一边自己哭成了个傻逼。
      10.
      温清喜欢逗物业那个代号为“我没有代号”的小机器人,虽然经常被机器人毫无感情地回应气到,但还是乐此不疲。
      “没号没号,你们机器人是不是什么都懂?”
      “没号”是温清给机器人的简称,而机器人也足够智能,自动默认叫“没号”也算是叫它的代号。
      没号毫无感情地回应:“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所有,我只知晓我数据库里已有的知识。”
      “那应该也比我懂得多。”温清想了想,说,“你能解释一下爱情么?”
      没号安静了几秒,应该是在电脑里快速查询,而后给出回复:“爱情是指两个个体之间相爱的感情、情谊;也指爱的感情。爱情简单的理解为,因对某些事物的喜爱所产生的情愫。爱情有爱情情感、愿望、欲望等。”
      “你又是查的百科。”温清故作失望,“能不能有点你自己的见解?”
      “这就是我自己的见解。”没号很冷漠,“林先生,您填好表格了吗?”
      林白抬头,“填好了,马上给你发过去。”
      “你还催起人来了。”温清故作嗔怪。
      “是,催林先生把您领回去。”没号不卑不亢。
      “嘿,死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温清作势挽袖子。
      “我们区的楼房都没有瓦,您说的那是旧时代的建筑。”没号不徐不急。
      眼瞅见这俩气氛剑拔弩张,林白赶忙把表格发送,扔了电子笔把温清胳膊一拉,“没号啊,是交了表格,改天就有人来装温度调节器了吧?”
      “是,到时还需要您交付尾款。”没号说。
      “你看看人没号,多专业,多大度,人都不跟你计较。”林白转脸教训自家这三岁小孩。
      “我也没跟他这死孩子计较啊。”温清鼓腮,恶狠狠瞪着机器人微笑的脸。
      “我还不知道你。”林白乐了,把人往怀里搂了搂,说,“回去了,别耽误没号工作。”
      没号又一次目送林白挽着温清上楼,在电梯门关上前,电子音响起:“用我自己的解释,爱情是你们二位相处时的样子。所以,以后来办理手续,林先生一个人来就行了。”
      “为什么?”温清怼着电梯顶上的小灯问。
      “容我查找合适的句子来形容。”电子音沉默了两秒,缓缓响起,“用两位年轻时期流行的话说,我不想吃狗粮。”
      “草。”温清笑出声,“你这位小同学总算有点儿意思了。”
      “谢谢夸奖。”没号彬彬有礼,“不过说脏话还是不对的,请温先生注意。”
      电梯门“叮咚”一声开启,林白拉着温清的手,右转,停在左手边的门前。
      温清心心念念的密码锁还是没被换成,不过他也不用担心丢钥匙被关在家门外的情况。
      林白说这让他想起旧时代的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温清接了下一句,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林白推开门,屋内陈设简单,家具不多不少。
      温清淘来的木吉他摆在沙发边,他松开林白的手,几步一跳,过去拿。
      他说,小白,我给你写了首歌儿,用你的诗句作词。
      林白带上门,说,那你唱啊,我听着。

      11.
      犹记得少年时,他们执伞一起走在雨中。
      温清说,我刚刚上课灵感爆发,想了一段歌儿。
      林白说,那你唱啊,我听着。
      少年和着雨声轻轻唱,用了些小心思,把爱意掺杂在歌词里。
      喜欢么?
      喜欢,也喜欢你。
      很幼稚地告白,却很幼稚地默契下去。

      一生只爱一个人,是诗里的事。
      而我们相爱,是我们的事。
      温清拨下最后一个音符,抬眼望着林白笑,“我爱你。”
      林白吻上他的眼睫,如同少年时,“我也爱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灵感来源于歌手王晰的《双鱼》和《云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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