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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玻璃》
      玖月晞

      楔子

      1

      时间不算早了,但黎里还没进去。
      她拎着一盒蛋糕和一袋子贴身衣物,站在离监狱还有两百米的路口处。等红灯的时候她不知在想什么,待回过神,绿灯又变成了红灯。

      或许因为今天天蓝,梧桐也漂亮,吸引了她目光。

      路边有家烟酒店,黎里过去找老板要了个打火机跟一盒烟。她长得漂亮,老板多看了两眼,笑说:“还是学生吧,抽烟可不好哦……”
      她正在扫码,眼皮一抬,说:“还做不做生意?”
      说话语气倒像个大人。
      老板挥了挥手,说:“二十四。”

      黎里付了钱,打火机跟烟盒塞进装衣服的手提袋里,走到路口,又是个红灯。

      等待的功夫,手机响了,是谢菡。这会儿放月假,谢菡约她逛街。黎里说:“没空,在城北。”
      那边说:“去城北干嘛?玩农家乐?”
      黎里说:“看黎辉。”
      那边“哦”了一声,又道:“替我跟哥哥问声好。”
      “嗯。”黎里挂了电话,见绿灯还有五秒,她飞跑过了马路。

      进去后,打火机自然是没收了。烟也没留下。
      黎里替那盒烟争辩了一下,狱警说:“规定。”
      黎里说:“哦,那就送给你抽吧。”

      在江州这种地方,没收的东西怕是落进私人腰包,狱警因她这话里的意有所指,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最终因她的脸跟年纪,没跟她计较。

      她过了检查,被领去探监室,坐在椅子上没等多久,黎辉被带了来。
      他穿着一身泛旧的制服,还算干净,人比上次见到时长高了些,头发剪得很短,胡子也剃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他坐下来,冲她笑了一下。
      黎里说:“他们没打你吧?”
      黎辉好笑:“怎么每次来都问这句?”
      黎里说:“我怕他们记仇。”
      黎辉笑容收了点,说:“这里不打人。”

      黎里肩膀松落下去,哼一声,说:“不挨揍了,你岂不是很寂寞?”
      黎辉又笑出了两声,问:“外头没人欺负你吧?”

      黎里笑笑,剥了下指甲:“谁敢?”
      “谁欺负我,我弄死谁。”她这话说得相当轻描淡写,黎辉却怔了两秒。
      要说他们黎家基因一般,长相都是普通人,偏偏黎里生得极好,身材也好,好到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担心。
      而他不知该欣慰还是心疼的是——她不是个软弱的性格,刚硬至此也是拜命运所赐。他如今既担心她受欺负,又怕她小小年纪,至刚易折。

      “妈妈怎么样?”
      “老样子。”
      “跟那两个人相处怎么样?”
      说的是继父和继父带来的一个弟弟。黎辉刚进来的时候,那个弟弟还在上幼儿园,如今都是小学生了。

      黎里拧了下眉,淡淡叹气:“被他爸爸惯得,天天哭闹,烦躁死了,我迟早把他扔江里去。”
      黎辉观察她半晌,还有心思调侃:“长大了,你现在是个问题少女了。”
      黎里回一句:“没你问题大。”
      黎辉说:“嗯。我问题大。你不要学我。”

      黎里没接话了,原本低垂的眼皮抬起,注视着哥哥的眼睛。十九岁的少年,笑是笑着,眼里却沉寂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一点光亮。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黎辉轻声说:“对不起,里里,我给你做了个不好的榜样。”
      黎里眼皮又垂下去了,指甲在桌子上抠了一道,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有问题。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2

      从监狱出来,天色暗了,西边有淡粉色的霞。

      长江横穿江州市,主城区在江南岸。黎里坐渡船回城南,看见江水清清,橙色的、蓝色的光在水里跳跃。
      已到秋季,傍晚江风呼啸,船上愈发寒冷。黎里裹紧外套,随便找了辆过江的小客车钻上去避风。

      刚坐下,外头“咕咚”一声暗响,不太清楚,接下来便是一声大叫:“有人掉江里了!有人掉江里了!”
      一车的人拉开窗户,伸脖子看。立马就有见义勇为的人跳下去,船上的人叫着:“那边那边!那个黑衣服的!”

      渡船上停满了私家车小客车,各个都推开了车门去围观。黎里前排一对爱看热闹的中年夫妇甚至专程下车跑去船尾。

      冷风吹拂的渡船上一片热闹喧嚣,有人传来喜报:“抓住了!抓住了!”
      “拉一把!丢绳子,拉一把。”
      “准备毛巾毯子!”
      “谁车上有毛巾毯子!借一下!”

      有好心人在自家私车上翻找暖身之物,五颜六色的物件在船上传递。

      黎里看见船尾围着一群人,中间是从江水里捞上来的两个浑身湿透的,救人者和被救者都是一身黑衣,其中一个皮肤格外白皙,在黑夜里被轮船上的船灯照得有些扎眼。
      黎里隔得远,只能看见个色块。

      一个女人扑到那个白皮肤身上嚎啕大哭,看样子是担惊受怕的亲属。
      四处收来的毯子毛巾盖在了落水的两人身上。

      这个时节的江水……
      黎里觉得冷,拉上了玻璃窗。

      很快,那对去看热闹的夫妇回来了,满眼精光,兴奋地给全车人讲述他们目睹的一手信息。
      中年女人说:“十七八岁的小孩,上厕所出来没看清路,踩江里去了。好惊险呀,给他妈妈吓得哟。还好旁边有人看见了。别说,那小孩长得也太标致了。活这么多年,没见过生得那么漂亮的小孩……”
      中年男人也赞同:“确实,比女的还标致。”

      黎里听言,往窗外瞥一眼。
      几辆车开外,那男孩裹着毛毯从船舷边走过,哪怕夜色不明,也能瞧见他身形削薄,侧脸的轮廓分外优越,黑发浓密,面容苍白。

      渡船靠岸后,黎里跑在最前头,快步下了船。这时候,天已经全黑。她换了公交,穿过一路的昏黄灯光回到秋槐坊。

      秋槐坊是一处自建房聚集区,地处江州市主城区的北部,与长江只隔一道防洪大堤。
      片区内是典型的八.九十年代南方小楼,高低错落。墙角生青苔,墙头挂鸟粪,家家的厨房排气扇外熏出一道道亮黑色油烟。几户人家屋前种个菜,几户人家门后栽颗树。巷子里的水泥地坪被近年多起来的小轿车碾得如蛛网斑驳。碰上最近雨多潮湿,一踩一个准地嗞泥水。

      白天下过雨,夜里月亮却很好。
      黎里从后院门进去,梨树的影子落在地上,一地错杂的枯枝。
      她家是一栋八十年代末建的二层砖瓦小楼,厨房在后院的平房里,小楼一楼是宽敞的堂屋外加夫妻俩的房间和一个小店面,二楼是她的阁楼和储物间。

      黎里穿过后院走进屋,组合的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她那便宜弟弟王建正坐在沙发上边吃饭边看小猪佩奇,汤汁米粒洒了一沙发。

      母亲何莲青见她进来,说:“快吃饭,汤都冷了。”
      黎里说:“外头吃过了。”
      王安平摆着张臭脸,说:“吃过了不晓得跟屋里打个电话,没教养。”
      黎里说:“王建,都上小学了,吃饭全撒沙发上,你没爸教啊。”
      王建立刻尖叫,大哭。
      王安平气得拍桌子:“你看看你什么态度,你妈就是这么教你跟长辈讲话的?成绩不好一无是处,学校里讨老师嫌,回家把屋里人都搞得冒火不开心……”
      王建还在放肆尖叫。

      何莲青捂住额头,表情痛苦。
      黎里见她这模样,要说的话也懒得说了,往楼梯间走。

      王安平还在骂:“跟她爸爸她哥哥一样,是个疯子,姓黎的,一屋子的神经病。”
      “王安平你再跟我说一句。”黎里回头了,说,“想开心,我哪天弄包老鼠药丢菜碗里,一起升天开不开心?”
      王安平不说话了,王建也不叫了,小孩子惊恐地看着黎里,丢掉饭碗一下子扑进他爸爸怀里。

      黎里上了楼,听见继父在楼下踢凳子摔筷子的,但也没再讲一句骂人的话,可能忌惮她真的发起疯来搞死人,毕竟这是他们黎家的传统——一个比一个疯。

      黎里窝在床上玩了几局游戏,听见院子里自行车响。她起身到二楼走廊上看,何莲青正推着车要从后院出门的样子。
      “这么晚去哪儿?”
      “有人下了个单要买糍粑,我去送一下。”

      何莲青是做糍粑的好手,她家楼房一层面临小街的一间房就开了小店,供应附近生活的邻居,还有老顾客跨越大半个城区来的,甚至有隔壁市县网上下单快递寄送的。
      何莲青眼睛有散光,到了夜里看不清,秋槐坊又黑黢黢的没几盏路灯。
      黎里有点烦躁,说:“我去送。”
      何莲青说不远,不用她去。但黎里已经下楼,何莲青还在讲:“就在秋杨坊那头,不远,还是我去……”

      黎里说:“你别烦了。”

      何莲青不坚持了,小声交代:“秋杨坊二十三巷十七号,电话是这个,是个姓于的阿姨,一共四十八,还没给钱。过会儿你自己收起了当零花……”
      话没讲完,黎里已推了院门出去,跨上车,脚一蹬,车子颠颠簸簸地沿着破烂水泥路消失在夜幕里。

      3

      秋杨坊跟秋槐坊一样,毗邻防洪大堤而建。两坊之间隔着一条并不算宽的林荫道,北至长江大堤,南至江州市中心。还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叫玻璃街。

      黎里骑车横穿过林荫道,路灯光就暗淡了下去。
      小巷子里没有灯,只有家家户户昏黄的玻璃窗,像古代的纸糊灯笼,聊胜于无。夜里冷,巷子里也没个人影走动,几只野黑猫在院墙上巡逻。
      她边骑边望着家家户户的门牌号,十九巷十号……二十一巷十二号……

      她拐了个弯,猛见巷子中间横着条大黄狗。车头赶紧一避,但车后轮从什么细软而劲道的东西上碾过去了。呃……狗尾巴……
      黎里都骑到二十三巷了,那狗还在她身后狂骂人。

      没骑多远,前头也传来骂人声:
      “你不嫌丢脸老子嫌丢脸!”中年男人的一声暴吼,跟炸弹一样丢在静谧的巷子里,紧接着是砸东西的声音,哐当响。
      这下,后头的狗不叫了。
      周围几家窗口处冒出了窥探的影子。

      前头是一户带院子的小楼,楼上楼下都亮着灯,淡黄色的光斜铺在巷子里。黎里骑车近了,见那户院门上挂着的小蓝牌写着:“秋杨坊 23-17”
      里头一个女人沙哑地哭泣:“你别逼他了……”
      “你他妈闭嘴!”男人打断,“是你们在逼老子!!我死了他就满意了!你看看你生的个什么烂东西!”

      “我是个烂东西,你把我弄死啊。”这回是个少年的声音,并不大,虽力气强撑着,但听上去很虚弱。
      “你以为老子不敢?死,今天一屋人都一起死……”说话人快速走动着,带出了桌椅划地声和女人的尖叫。

      黎里刚好敲响院子的小铁门,咚咚咚三声,给里头一出闹剧摁了暂停键。
      铁门没锁,她敲这三下,门自动朝里开了。
      屋里屋外都静了两三秒,屋子里响起几种脚步声,夹杂着桌椅搬动声,随即小楼的大门打开,那个男人站在门口,高大的黑影跨过院子,砸到黎里脚下:“谁啊?”
      黎里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你们家买的糍粑。”
      “送错了!”男人正在火头上,粗暴地关上大门。

      黎里看了眼院子门上的标牌——秋杨坊23-17。

      “妈的,吃什么吃!跟老子都死了清净!”屋子里头有人说。
      黎里手上的糍粑十斤重,塑料袋提手勒在她手心里。她走进院子,敲响了大门,咚咚咚。
      很快,门再次被拉开,这回男人不客气了:“说送错了你听不见啊?”
      黎里说:“没错,就是你家订的。姓于,是你们家吧?”
      “老子姓yān!滚!”

      他以为面前这学生模样的女孩会吓到,但黎里眼神很淡,仿佛在看一只纸老虎。
      她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通电话。这下,屋子里手机响了,手机的女主人坐在沙发里,低着头。

      “我不管你姓烟姓酒姓打火机,东西就是你们家订的。”黎里把袋子放在地上,说,“四十八。”
      男人说:“是我们订的也不要了!”
      黎里说:“行。跑腿费十块。”
      男人说:“你他妈哪家的丫头,敲诈敲到老子头上来!”
      黎里又叹了口气,说:“大伯,我不是你家小孩,可以随便给你凶的。你说我敲诈,那你报警,找警察来协调,可以吗?”

      男人登时一脚就踢向袋子,塑料袋破开,一块块的糍粑散落一地。

      人家买了的东西,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黎里面无表情,点出微信收款码,说:“四十八。”
      男人盯着她看了会儿,竟真没把她怎么样。公正地说,这男人面相不差。但人心岂能只看面相。而他家发生了什么糟心事,黎里毫无兴趣,只关心收钱了走人。
      男人一转身,冲女人道:“你买的东西,你解决。”

      那女人拿着手机上前来,赶紧扫码付了钱,冲黎里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黎里没表态,她向来厌恶软弱的人。

      钱款到账,黎里一刻不多待,转身就走。
      她目光一扫,见堂屋旁边一扇房门虚掩着,床上伸出一只少年的手,惨白的颜色,手指又瘦又长,像恐怖片里的场景。

      她没在意,出了院子,骑上自行车一蹬,又颠颠簸簸地离开了。

      在这个连路灯都没有的破地方,每扇窗后都是悲剧。
      好走的路没几条,窗子却是密密麻麻。

      4

      三天的月假过得飞快。

      上学那天早晨,闹钟叫的时候,黎里很痛苦,那时她再次萌生了不想上学的念头。
      这念头一出来,人倒是清醒了,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来——她更不想待在家里。
      她起得晚,差点儿迟到,最后一段路是小跑去的。

      她不是怕迟到,是嫌烦。

      她们班规矩极其严苛,迟到了得拿着书在教室后边站一整个上午。
      黎里就迟到过,站了一上午,人都快站睡着。
      站着挺烦的,不如坐着打瞌睡。

      她踩着第一节早课的铃声进了教室,早餐都没吃。早课后有四十分钟的早餐时间,到时可以在食堂对付一下。
      可一进教室,黎里发现班上有一个空位置,三组第四排。

      毕老师的心肝宝贝——崔让,居然迟到了。

      黎里觉得今天终于有了点儿意思。

      周一是文化自习,不出早功。过了大半节早课,崔让才出现在教室前门口,喊了声:“报告。”

      不少同学从书里偷偷抬眼看。
      毕老师对崔让点了下头。
      崔让走进教室,没解释,也没交请假条,径自坐到座位上放书包。
      同桌谢菡兴奋地拿手肘杵了下黎里,等着看班主任的心肝宝贝罚站。

      但毕老师站在讲台上,以一种在黎里看来极其不要脸的姿态说:“崔让今天身体不舒服,迟到了,情有可原,就不罚站了。”
      崔让神色自若地翻开英语课本念单词。班上的读书声甚至没有降低半点。没人觉得这件事或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好学生的豁免权是学校里的天经地义。

      黎里盯着班主任看了会儿,他也看见了她,但他并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又在过道里巡视了一圈就回办公室了。

      早自习下后,带了早餐的学生在教室里吃起早餐,没吃的则散落去食堂。没有人议论崔让迟到这件事。

      黎里在食堂买了碗面,只吃了几口就作罢。
      回去教室,上楼梯的时候,黎里说:“我知道老毕恶心,但没想到他能这么恶心,再次突破下限。”
      谢菡道:“他就是这样,我见过最势利的老师就是他。对听话的、不听话的,家境好的、不好的,那两副嘴脸,啧啧,恶心死我了。”

      黎里轻嘲一句:“你说,他怎么不给崔让跪下来叫爸爸?”
      谢菡扭头看她,正要附和,余光瞥见后边上楼来的人,住了嘴。黎里回头,就见崔让在她身后五六个台阶下。
      两人目光并没有对上。

      谢菡有点尴尬,但黎里毫无所谓。
      崔让跟在她们身后,并没有超过她们,一直上了四楼。黎里从后门进,崔让去了前门。

      黎里一落座,就见一组的几个同学正在把桌椅往前移,腾空间。
      很快,一组最后一排的向小阳前边出来一个空位,向小阳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套空桌椅,放在那里。位置不错,刚好靠窗。

      谢菡问:“有新同学?”
      向小阳说:“嗯,有人转学来了。”
      黎里说:“眼睛够瞎的。挑老毕的班。”

      但那天,新同学没来。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也没有新同学来。

      只有秋天稀薄的阳光在那个空位置上坐了半个多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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