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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会者定離 ...

  •   咚。
      某种重物倒地的声音。

      “没听到吗。我让你回去训练。”是个男人的声音。
      早上出门前天气预报显示要下雨,到现在都迟迟不下。体育馆的走廊没有开灯,远远的,只有深秋了无生气的、苍白的灰橘色黄昏和两道细长的影子。站得比较远的那个隔着一道拐角,看不见人。站得近一些的则穿着运动服,站得笔直,连神色暧昧的侧影都看上去十分紧张。
      她认得他的,主要是认出了那顶显眼的、被夕阳照成枯草一样的金发。是宫侑。
      于是她停下了脚步。

      偷听是不好的,但显然上前打断显得更不合时宜。和宫侑讲话的恐怕是排球部的教练,她见过几次的,是个脾气很差、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在这里产生争执——她的视线向下扫去,注意到墙角边的地上,探出一块黑色的、圆形的影子。
      不对。她很快注意到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那不是影子。是人。

      “我要送他去医务室。”
      远处,一动不动的、将背挺得笔直的宫侑,语气僵硬地开口了。
      “不用管他。家常便饭,过一会自己就回去了。”
      “可是他已经倒在这里五分钟了。”
      “我让你回去训练!”少年的影子抖了一下,“你也想被算缺席记过吗?!”
      “——”

      许多传闻在她脑海飞速闪过。于是她退回刚刚来时的墙角,蹲下身,用嘴叼住原本拿在手中的试题复印件,飞快地从单肩包外口袋中单手摸出手机,划开。叼在口中的纸很快被濡湿了一圈,她把手机搁在膝盖上,不出声音地将纸拿过来一折,塞进书包里,然后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宫侑依然站在那里,剑拔弩张的样子,太阳又落下去了许多。
      她走近几步,又几步,在少年注意到自己的接近时终于开口。
      “——不好意思,”她手脚冰凉,觉得自己的出场方式老土又好笑,“能请你们住手吗?”
      “……?”“?!”
      走廊尽头的宫侑回过头看她。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诧异、混乱又充满抗拒。她终于能看到站在拐角另一端、抱着双手、神色阴沉的男人了,当然也看到了倒在他脚边的学生,背着身,一动不动,穿着和宫侑一样的队服。天实在太暗,他们每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暧昧的黑色里,只有她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发着刺眼的莹光。
      “能请你住手吗。”她又说了一遍,听到自己的声音没骨气地发着抖,“我已经报警了。”
      “?!”
      她看见男人的神色难看起来。
      然而下一秒,原本死死盯着她的宫侑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转瞬的呆滞过后,整个人迅速弹了起来——他一把捉住她握着手机的、没有骨折的那只手,往自己身边狠狠一拽——唰。她感觉自己的左手这下也快跟着骨折了,来不及反应就呼呼转了个身,被跟着朝反方向拖了出去。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在宫侑拽着跑了。

      噔噔噔。
      他们跑出体育馆,天已经几乎黑下来,看不见月亮,似乎是快要下雨了。她被宫侑死死捏着的手腕、被迫配合男生大步迈开的脚此刻都传来清晰的疼痛感。跑过体育馆外的小广场,跑过自动贩卖机和停车场,转眼就要跑上教学楼的台阶。“——”这下她连打着石膏的右手都开始疼起来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啊?!”跑在前面的男生看也不看她,语气烦躁,“逃跑啊!还能干吗?!”
      “啊……?”
      宫侑没理她,硬是拽着她跑进了楼。放学后的教学楼内看不见一个学生。亮如白昼的灯光和窗外因为大雨将至而微微泛红的、深紫色的黑夜从他们身侧不断掠过。
      终于,男生极其唐突地停下了脚步,像是随便找了间教室,粗暴地拉开门,把她连人带包一起一股脑儿按了进去。这是间美术教室,墙边七零八落摆着很多雪白的雕像。她在雕像们无言的注视中一下瘫坐在墙角,喘着气咳嗽起来。
      宫侑也没好到哪儿去,挨着她坐下,胳膊搭在腿上,像刚刚和人打了一架。
      差点没命。她边咳嗽边心想。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狼狈地吸着气,望着窗外紫红的天空。
      过了半晌,她终于恢复平静,点开还握在手里的手机。宫侑瞅见她摆弄拨号键:“你干吗?”
      “叫救护车。”她按下拨通键。
      宫侑不吭气了,只是沉默着听她在电话里和对方讲完情况。
      “……好的。拜托您了。”
      “……”
      她放下手机,把头埋进膝盖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怎么了……?”
      “我还是第一次打电话叫救护车……”
      “哈……”男生好像也一下泄了气,烦躁的神色这才从他脸上逐渐褪去。他撇过脸,“话说,你刚刚怎么会在那里?”
      “啊。”
      她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刚刚的复印件,“老师拜托我去给你送作业。”
      “……”宫侑神情险恶地盯着她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片。
      “啊、你应该认识我……吧?”
      “为什么会不认识啊。不是同班同学吗。”男生失笑,“……你下次可别这样了。”
      “我也不想要下次了。”她叹气,“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考虑了几秒,站起身,跺了跺脚,“先回去。把端——我们的部员送到医院。然后再说。”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女生,“你可以回去了哦。”
      “……?”
      她眨了眨眼,“我是打电话的人,我也一起去比较好吧。”
      “……”
      宫侑拉开教室门,回头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你确定?”
      “嗯。”
      “……好吧。”
      男生抓了一把头发,垂下眼睛看着门外,像是怀揣着重重心事。
      亮如白昼的灯光,将他端正的面孔一下照得冷淡又疏远。
      “谢谢。”他说。

      “所以。”
      晚上八点,下起了很大的雨。宫侑抖了抖手中的雨伞,跟着女生将伞插进便利店门口的伞架上。他们回到体育馆时救护车已经到了,倒在地上的部员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诊断结果是脑震荡加左耳骨膜裂伤。院方帮忙联系了部员的家长。
      “佐伯。”宫侑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正在向复印机里投硬币的长发女生没有抬头,只是闷声应了一句:“嗯?”
      “所以你最后真的报警了吗?”
      “没有。”她摆弄着印刷界面,“……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种吗?我一直想学一次试试来着。”
      他笑了,“你胆子也真够大的。”
      佐伯志和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打印机吐出几张纸。她把印好的东西取出来确认了一下,又放在打印机上整了整,递给男生:“给。刚才被我弄坏的答案。记得回去订正卷子。”
      “好的好的。”
      他们一起走进车站。“你家在哪儿?”“我回大阪。在淡路那边。”她看着手机,入夜以后很冷,女生沾了雨水的手发着红。“——?那不就是我们隔壁区吗。”他撇了撇嘴,“好近。……而且都是坐阪急,我怎么好像没在车里遇到过你?”
      “遇到过的吧。”
      佐伯提着伞,眨了眨眼,睫毛水汽氤氲,“我记得我遇到过你们。你们兄弟俩。”她笑了笑,“但是没有打过招呼。”
      电车进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一前一后上了车。
      忽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他实在太累了。宫侑窝起身子,闭下眼。电车的暖风让人昏昏欲睡,他几乎要一瞬间落入梦乡。
      突然他又睁开眼:“你手没事吧?”
      女生被他没头没脑的搭话吓了一跳:“没事。”她把包搭在腿上,用冻僵的左手艰难地敲着手机键盘。打着石膏的那只手靠近宫侑身侧,似乎没有淋到雨。他忍不住扫了一眼,又闭上眼睛休息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想。
      以前不是这样的。很多事情都可以不用轮到自己来想。高一的夏天,同年级的一名男生从天台一跃而下。听说是抑郁症。听说是最近有家人去世。其实是一起误会。许许多多的听说,又事不关己地报以一些同情,心想,啊——还好我那时不在现场。是只有少年时代才会被原谅的漠然与残忍。
      后来,游泳部的女生因为受到欺凌而不来上学了。
      他球打得很好,又有可靠的前辈护着,总是觉得轮不到自己。后来,被一脚踹倒在地的前辈倒在他面前,是宫治在他动手前把他拖出了运动馆。宫治总是比他成熟一点的。他其实也知道。就像佐伯。她小心翼翼跑过来警告他们住手的时候,他其实有一瞬间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他还不如人家一个姑娘。他能干什么呢。
      游泳部的事情,后来学校接到了家长的投诉,调查结果却是“没有发生欺凌”。
      以前不是这样的,只要不想、不看、不听,就不会轮到自己。生活是排球和家人做的晚饭,回家的电车上和宫治扯皮拌嘴。他答应前辈自己会出人头地,风风光光——他明明还有四个月就能毕业了。明明只剩下四个月了。

      他当然认得佐伯志和。
      电车开得不疾不徐,夜雨打在他身后的窗上。就快要到站了。

      三年级的夏天,快要期末考试的国文课上,年轻的老师用课文当例文给他们讲着阅读题。“主人公最后的自杀是出于忏悔。也就是良心的谴责。”她轻快地、用闲聊地姿势看了看学生名单,“大家有没有这种经历呀?比如什么时候做了一点坏事,觉得啊好过意不去这样。嗯……佐伯同学?”
      站起来的学生离他座位很远。他那时在低头发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这个人。
      “有的。”
      女生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高一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男生自杀了。”
      “……”
      “……?”
      宫侑抬起头。许多人都和他一样疑惑地抬头。是个黑色长发的女生,他多少有点印象的。好像是吹奏乐部的,他们排球部打比赛的时候可能见过几次。他看见老师的神色一下尴尬起来——啊啊,搞砸了……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是那样的表情。
      “我和他其实不是很熟。非要说的话,勉勉强强也可以算是朋友吧。”
      她在说什么啊……?
      坐在底下的学生们发出细微的嘈杂声。

      “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成为好朋友,他就自杀了。”
      他抬着头,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听着。
      “后来他去世以后,学校的老师来找我,”学生之间的议论声一下子炸开,“老师让我交出自己的社交软件账号,说会暂时帮我保管。因为里面有我们的一些聊天记录。
      “老师说,这些聊天记录被媒体拿到之后,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

      咯吱。
      好像有什么东西,冰冷的、锋利的,起先还只是轻柔地、试探着似的刺穿血管、扎破血肉,然后忽然剧烈地、从内而外一下贯穿了他。

      “……那个时候我答应了。”名叫佐伯的女生继续讲着,连老师都只是一脸诧异,谁也没有勇气出声阻止这场荒唐的告白,“但是,我很后悔。
      “我不应该交出自己的账号的。”

      那个时刻,某种他并没有意识到的、或许又只是视而不见的痛苦与焦躁,像是早就种好的魔豆,瞬间参天。
      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说完了。”
      在整个教室注视异物般的目光与一片死寂里,女生轻轻坐回了原位。
      宫侑认得她的。她叫佐伯志和。

      传来电车到站的声音。
      男生睁开眼。他好像困顿着睡着了一瞬间,恍惚以为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五六站地。电车的座位柔软又温暖,轻轻颠簸着,像是母亲的怀抱。他甚至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到家。
      “我到站啦。”女生提起伞,“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等一下,”他一个激灵醒了,也抓起伞,“我送你回去。”
      “?我家很近的,”佐伯笑了,“真的很近,我到了给你发消息……啊。”他们俩是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的。
      宫侑还是跟着她下车了,男生个子高,三两步就追上她。他可能是太累了,神色困倦,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排球部的王牌:“我还是送你吧。……让我送一下吧。”
      她怔了怔,又瞅了他半晌,像是在琢磨男生这话的意思,最终还是笑起来,点了点头。

      “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会者定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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