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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下(二) ...


  •   出院后,我回到学校,向校长递交了退学申请。
      校园里学生很少,听说五条最近都在外出执行任务,于是我只和硝子打了个招呼。离开前我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夜蛾老师的办公室门,——辜负了您长久以来的培养和关照,真的非常抱歉。老师沉默着接受了我的道歉,没有多说,只是塞给我一只白色毛毡兔。我小心地抱起来看了看,发现和我曾经收到的那只粉兔子似乎是一对。
      花井。夜蛾老师看着我,缓缓开口。就算最终不成为咒术师,你也始终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

      我抱着那只傻乎乎的白兔子,一路走下了山。
      “对了,”道别前,硝子忽然和我说,“五条叮嘱我转告你,’要是一声不吭换了邮箱地址,我可不饶你‘。”
      我笑了好久。他怎么知道我真的想过。

      后来,我去了国外,是个离日本非常远的国家,需要坐飞机十几个小时。我边上课边补习语言,没有课的时候,就在附近的咖啡店打工。五条悟知道以后非常吃惊,专门给我发邮件确认:“听说你去学做甜品了?”
      “嗯。”我回给他一张厨房的照片。
      “你可别最后哭着回来。”他笑话我,“到时候我们都毕业了,没人能救你。”
      “不会的。”我只是回复他,“你什么时候换自称了?”
      “早就换了。”
      我看着那封邮件,恍如隔世。

      我与家人很少联系,假期也没有回国,只是继续打工、练习做甜品,每天泡在食材的香气里。没有诅咒,也没有咒术师,那些遥远而阴湿的回忆终于彻底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只有坐在公寓床上的那只白兔子依然联系着我与遥远的岛国。尽管结束了住院生活,我的病并没有痊愈,仍然需要定期去诊所开药。偶尔,也会有复发的时候,然后再好转,再复发。春夏秋冬,反反复复。

      有一天早上,我在走进厨房时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假,在之后的周末独自提着清扫道具,将厨房内外擦洗了一遍。
      我做了一整周的噩梦。梦里,高专的朋友们出现在我就读的甜品学校,五条悟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们在校内发现了特级诅咒,要进去搜查。我拼命辩解,顺着男生的视线回头,却发现每盏擦得闪闪发亮的碗里都有一只转动的眼睛。

      “我在练习用的厨房里发现了一只诅咒。”我在深夜醒来,用冰凉的手给梦中的罪魁祸首敲下消息。
      “然后呢?”日本正是早上,五条悟的回复来得很快。
      “被我杀了。”
      “身手不减嘛。”
      我看着发光的手机屏幕,没有回复。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要放弃吗?”
      “……”我一字一字地敲,“不了。”
      我放下手机,从床头捞过那只白色兔子,抱在怀里,终于沉沉睡去。

      毕业后我没有立刻回日本,而是在当地的一家酒店找了份工作,制做向房客提供的套餐甜品。或许是因为我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加普通,这份工作我做得还算得心应手。偶尔我也会与高专的朋友们联系,我听说五条收养了一个小孩,依然忙得在全国各地跑,想他日子一定过得十分充实。
      “今天的新尝试。”那年我终于换了智能手机,在五条悟三番五次的叮嘱下开通了社交账号,偶尔会发一些自己做的甜品照。
      很快传来一条回复:“饿了。”
      我点开,看到白发男人嚣张的头像,于是给他发了条消息:“你干什么呢。”日本这个时候应该是凌晨。
      过一会儿,他回了我一张照片。是站在高处拍摄的城市夜景。
      “看风景。”
      “你这个点跑到天上看风景……?”
      “没办法,任务要求。”他已经很少再为这类事情抱怨,接着又有一条消息弹出来,“说起来,忘记告诉你,我下周就要回高专执教了哦。”
      “……??”我看了好几遍,“你确定?”
      “哎呀,毕竟全世界都找不到比我更强的老师了嘛。”
      我读着那条消息,忍不住想象五条悟在讲台上执教的场景,担心他带着学生们把屋顶掀翻。——我原本想说些笑话他的话,可不知为何,那个多年前坐在屋顶上,白色短发被月光照亮的男生的样子却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他最后还是没有去征服世界。谁又想得到我们最终都成为了什么呢。
      “今后看来要热闹起来了。”最后,我回复他。
      五条回了我一个得意的表情。

      五条悟赴任高专教师的第二年,我回国了。
      在国外很照顾我的一位前辈开了自己的甜品店,邀请我去店里帮忙。一个明亮的早上,我在柜台帮忙替班,忽然有客人来店。来人个子很高,进门时甚至小心躲了一下头顶的门檐。见到我,白发男人微笑着抬起手,比了比脖子的位置。我知道他是在笑我剪了头发。
      “你也太高了。”我忍不住向他抱怨。
      或许是由于久别重逢,五条悟看上去很高兴:“久违的日本感觉怎么样?”
      “还是那样吧。”我笑了笑,“到处都是诅咒,有点喘不过气。”
      “那可不是日本的问题,”他一针见血地回答道,“是东京人太多了。”
      “……你说得对。”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哦?”
      “不了吧。”我将男人挑选的蛋糕放进纸盒,“如你所说,只要有人,哪里都是一样的。”

      终于,我已经不再需要服药了。
      然而时隔多年,我还是住进了医院,起因却只是一起高中生闯红灯引发的自行车事故。“你也不小了,怎么能被高中生撞成这样。”五条悟又捏起一颗草莓,不饶人地笑话着我。“开玩笑,”我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哪能跟高中生比身体。你也不想想自己高中时候什么样。”
      “我是特殊情况嘛。”男人毫不谦虚地自夸起来。
      我冷笑:“你刚刚还说自己脾气变好了。”

      “那么,”草莓差不多吃完了,男人站起身,顺便帮我收拾走了桌上的垃圾,“我还得回去看学生们。最近新来了一个很厉害的转校生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令人期待了。”
      “快走吧。”我毫不留情地送客,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五条。”
      白发男人回头看我。
      “前几天我遇到夏油了。”

      我遇到了夏油杰,在原宿。男人披着黑色长发,身边跟着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每人手里拿着一只新鲜的可丽饼。夏油走在她们之间,抱着手,脸上是我熟悉的微笑。那时我正在为来日本玩的朋友带路,隔着窜动的人潮,我远远就看到了夏油一行人——然后我停下了脚步。
      友人叫了声我的名字。
      “……啊。对不起。”我久久地望着走在道路对岸的黑发男人,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咱们走吧。”
      那时,一直垂首听着两个女孩说话的男人抬起脸,朝我的方向投来了视线。我知道他看到我了。然后他望着我,若无其事地抬起左手,微笑着碰了碰耳下的长发。下一个瞬间,男人和他身边的女孩们就都像云一般飘远了。

      “……是吗。”五条悟语气很淡。我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谈起这个名字。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下次遇到他,你怎么办?”
      “当然是杀掉。”
      男人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说出口的话和多年前如出一辙。而此时站在这里的我们却已经都不是小孩子了。“毕竟当初是我把他放走的。”
      那以后,夏油杰杀了许多人。这都是回国后五条才告诉我的。
      我并不惊讶:“这样。”
      “……花井。”反倒是五条一下笑起来,“你是不是喜欢那家伙?”
      “?”我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剪了头发是不是很奇怪?”
      “嗯……?没有啊。我觉得你这个发型比较好看。”他很好奇,“怎么忽然问这个?你这都剪了多少年了。”
      我依然只是微笑。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一旦过二十岁,日子就好像飞转般不知不觉间溜走了。第二年,满城响起蝉鸣的时候,五条悟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说趁高专放假,夜蛾老师想办一次同窗会。我冷淡回复:除了你和硝子,其他人谁还记得我姓甚名谁,不去。
      然而到了约好那天,我还是踩点出现在了山脚下的公交站。
      “哎呀,我就知道。”来接我的五条悟笑容满面,“花井你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
      “快走。”我懒得理他,“山上太晒了。”

      于是,我们穿过漫山碧绿的森林,踩着熟悉的坡道,向山深处走去。我打着伞走在男人身后,刚出发没多久,五条悟便扭头看我,一脸微笑:“我们得走快一点。不如抄近道怎么样?”
      “你是说……”我心中浮现出某个答案。
      “Bingo!”男人打了个响指,“怎么样?令人感动的故地重游。”
      “……完全不感动,”甚至充满了黑暗的校园回忆,我叹了口气,“那就走吧。”
      “感觉你今天好没精神。”他明知故问,“工作太累了吗?”
      “是你过于精神了吧。”
      “那是当然。不然怎么能调动学生的情绪呢。”走在我身旁的高挑男人语气轻快。我们穿过熟悉的森林,来到那片曾经走过的繁茂草地,甚至连挡在隧道洞口的杂草都没有丝毫变化。或许是平时真的无人经过,那片枝枝节节的灌木似乎比我记忆里还要肆虐。“……真是一点都没变啊。”站在我身旁的男人微笑着感慨道,“还是这么破。”
      “是啊。”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你该出资修一修。”
      “那样不就没意思了。”五条悟抬手拨开了挡在洞口的枝条,示意我先进去,“我还打算把这里留给学生们体验探险的乐趣呢。”
      “是,是。”我弯下腰,先一步进了隧道。

      里面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脚下踩到的是沙地与石子,有些硌。我举着手机,小心躲避着两边低垂的蜘蛛网,一片黑暗之中,只能听到我和五条悟踩过土沙的簌簌声响。我忽然产生了一丝宛如时光穿越般的朦胧感,好像自己依然是十六岁,举着手电筒,怯生生地跟在五条悟身后,而一切只是我在恍惚间做过的梦。
      “……五条。”
      然而这一次,走在前面的是我。
      我举着手机,回过头。“你现在已经能懂了吗?”
      “?”半张脸被照亮的男人神色茫然,“你指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转回身,望着被照亮的一小片前路。“夏油离开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在高专待了那么久才走,还有硝子的事情……你还说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我几乎要听到远方回荡的风声,“你现懂了吗?”

      夏油已经走了。就在去年冬天他策划的百鬼夜行里。五条悟亲手送了他最后一程。
      而那时,我只是握着电话,轻轻说了一句:“这样。”
      “你在哭吗?”这次五条反问我。
      “我没有。”我笑了,“我蛋糕烤好了。”
      我望着窗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平静,或许是因为那天天气实在太好,又或许只是因为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道过别。

      “……是啊。”
      半晌,五条悟的声音才终于响起,带着一丝微笑,“我现在能明白。但是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意义了。”
      “那也行,”我重新迈开脚步,“又不是每件事都非要有什么意义。”
      “……”
      五条的声音带着一丝嘲笑,“你后悔了吗?”
      “是呀。”我反问,“你就不后悔吗?”
      “真遗憾。”男人苦笑,“我以前曾经决定绝不后悔地度过一生……但最后好像还是和你一样。”
      只有无法挽回的遗憾在不断增加。
      坐在甜品店里狼吞虎咽,眼睛通红地吃着蛋糕,然后边吃边互相嘲笑——那样的年纪,早就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反倒时常怀念那个总是语气险恶的、好像无所不能却又对他人一无所知的五条悟。至少他那时比现在好对付得多。然而和所有普通人类一样,五条悟最终也变成了狡猾的大人。真是生硬、离奇,毫不讲理,一塌糊涂。
      然而这一切,最终也会像当初那些无从消解的怨恨一样从我身体里分离、蒸发。我知道的。而最后留下的都是些微漠而鲜艳的细小砂砾。
      远远地,好像传来了山里的蝉鸣。

      “说来好笑,”我语气很轻地回忆着,“结果到现在,我已经不怎么害怕诅咒了。……当然,要让我当咒术师我肯定还是不干。”
      男人终于跟上来,“你这几年,看来病是真的养好了不少。”
      “没有。”我反驳他,“之前好不容易可以停药,结果马上又复发了。反反复复的,特别是这个季节,”这个诅咒最繁盛的、漫长的、明亮而苦涩的季节,“……这么一看,我果然只是个普通人类。”
      我们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似乎已经走出了好一段距离,忽然手机的光亮掠过墙上一道彩色的墨迹。“啊,”我停下脚步,对准光源,“是这个。”
      “睡衣香蕉人。”五条悟笑着提醒了我那片涂鸦的名字,“老朋友们都还在呢。”
      “……这么一看,果然还是很恐怖。”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团模糊的彩色墨迹,熟悉的恶寒逐渐窜上脊背,于是我调转了手机的方向。跟在我身后的五条悟没有说什么:“上次我们走这条隧道的时候,是从另一头进来的吧。”
      “嗯。”
      我望着前方,“所以这次的出口就是上次的起点。”

      渐渐地,可以看到出口的光亮了。
      起初只是道遥远的光点,随着我们越走越近,逐渐看得清楚了。这一端的洞口没有杂草遮挡,因此即使隔着距离也能见到亮光。一步、两步、三步……我举着手机,耐心地、一步一步地走着。还没有想好见到老师之后要说什么呢。我带了自己做的甜品做伴手礼,也不知道合不合其他人的口味。说到底,我为何会答应五条唐突的邀请,原本也就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

      “啊——!!!”
      “诶……?”

      忽然,走在我身后的五条悟发出一声惊呼。
      我吓得整个人一顿,提在手中的伴手礼纸袋也跟着抖了抖。“怎么了……?”见无人应答,我于是有些慌张地回过了头,“……五条?”
      我转过身,手机的灯光掠过站在我身后的、白色短发被照得微亮的高个男人。然后我看到一张因为憋笑而微微扭曲的年轻面孔。半秒钟的寂静过后,几乎是在我终于醒悟过来的同时,五条悟一下放声大笑:“花井——你怎么还是胆子这么小。噗。”

      “……”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

      “好了,好了,”半晌,刚才还在捧腹大笑的男人终于收敛了几分,“快走吧,不然我们要迟到了。”
      “你也知道。”
      我头也不回,大步流星,“你的伴手礼没有了。”
      “抱歉——”从身后传来五条悟尾音上扬的、惬意得令人牙齿发痒的声音,“辛苦你带路走到这一步啦——你努力了。”

      我没有理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只是一下笑出来,摇了摇头。出口已经近在眼前。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

      盛夏的阳光与虫鸣扑面而来。雨季早已离开。
      我们走出了隧道。

      终

      树
      初稿 2020.11.1 凌晨4:05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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