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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沙漏之庭·尾声 ...

  •   沙漏之庭·尾声

      神官舒躺在浮浮沉沉的游船上。虽然有华盖遮挡,正午的阳光照得世界容不下视线。
      那是国内势力平顶后,他们第一次进行全境游览。
      神官舒并不像国王那么感兴趣。他见识过许多国土,许多人民。繁华兴衰经过他,如同他们身下川流不息的河水。
      他已经活了太多的年岁。让他对生命足够厌倦。

      恶魔忧并不甘心。在时间回溯的状态下,只有舒能感应到他的存在。他试图影响舒的决策。然而舒看起来虽然少年,却是一个老辣的魔鬼。
      恶魔忧一次次碰壁。
      “后辈啊,别这么执着。”神官舒感觉到这位新魔鬼别有所图。“你对那个国王太执着了。这可不是好事。你只需要远远地看着。”
      【哦,国王?】恶魔忧不甘心。【你称呼他为国王?】
      直到最后,神官舒使用了血脉魔法灵魂互换,此前只称呼他为陛下。但是在私底下,恶魔忧希望能听到另一种称呼。
      恶魔忧恼恨自己疏忽。同时也恼恨神官舒记得一切,却放任自流。
      “那就陛下,随便怎样。”神官舒被太阳晒得毫无精神。“怎么了,你们很熟吗?”
      恶魔忧无法回答。
      恶魔忧也试图在神官舒面前诋毁自己。【他是一个暴君,日后还会苛待你。你是魔鬼,完全可以悄悄报复他。】
      恶魔忧已经在这个时间里轮回了很多次,试图改变过去。可越是轮回,命运仿佛就拉扯这他们越推越远。到最后他憎恨这世上的一切,特别是那个张狂而刚愎自用的自己。
      困在时间轴的孤独,让他失去常心,甚至开始教唆神官舒背叛自己。任何一点点变化都好。可最讽刺的是,原来他自己才是唆使舒背叛的人。
      可名利也好,权力也罢,神官舒都无动于衷。
      “随他去吧。他就这个样子。”神官舒抛着手中的瓜果,这是他最近喜欢的把戏。“这世上有人为了爱活着,有人为了利益活着,有人为了他人活着……而我们这个陛下呢,为了与人争斗活着。如果没有人能和他斗,他就会来找魔鬼斗争……争斗,才能让他忽略生命的空虚。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以为自己好强,其实只是害怕独自一人罢了。”
      恶魔忧如遭雷击。
      他一直认为神官舒不通人情,淡漠可恶;他以为自己生来就该享有一切,所以除去了一个个绊脚石……却没有想过,这个兄弟,仍然是最了解他的人。在成为国王之后,成为恶魔之后,他拥有了一切,也逐渐失去了一切。

      更可笑的是,原来他一生重视又嫉妒的魔力,其实在对方眼里不值一提。犹如他从未真正重视过这个弟弟。
      “你怎么了,魔力波动成这样。”神官舒放下手中的瓜果,认真起来。“后辈,你不应该这样深入一个人的经历。你已经轮回了许多次。或许是我的回应给了你错觉。你应该完成你自己的契约,而不是沉迷于某个人的故事。”
      港口的风拂起大神官灰色的袍服。海鸟追逐着翻滚的浪花。蓝天澄澈。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回应你。”神官舒将瓜果扔进了大海。“我教给你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是时间的恶魔。时间是一旦拥有,就开始失去的事物。

      *
      银金之王·十五

      神官舒言出必行。恶魔忧在过去的时空里,不论如何,都未能得到回应。这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困境几乎将他逼疯。
      他每次都在舒被刺杀之前回溯时间。一次又一次。他已经可以机械地背下舒人生的所有细节,不需要再去看那个少年的生活。傍晚的时候,他常在沙漏之庭游荡,恍惚间无法确认自己是谁。
      【这里是……砂之国……】他穿透狂欢的人群,和彻夜不息的灯火。【我是……我是恶魔……】
      偶尔他也想放声大笑。可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笑。没有什么可关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
      世界如此寂静。
      他沿着自己昨日的脚步,行走明日的足迹。绕过那两个此消彼长的喷泉,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原本的时间。
      在他无尽回溯的时间里,砂之国自那场婚礼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的银金之女王,出嫁时的名字是阿妮妲。
      砂之国富庶安定,并且联合了周围的诸多小国,恢复了往日王朝的荣耀。她的头衔越来越长,越来越拗口,被称为真正的光辉之女,在东西方的帝国都闻名。
      人们爱戴她,信任她。她的敌人畏惧她,也信任她。
      二十年过去,她已经不复过去的少女模样。偶尔她看向水中的倒影,会发现自己增添了一些皱纹。但这并不重要。人们依然觉得她是砂之国王宫中,最有魅力的人。
      “真是嘴甜的孩子。”银金女王笑吟吟地,别有一番风韵。“你们是没有见过我丈夫醒来的样子。那时候的他才叫绝色倾城呢。”
      阿妮妲逐渐明白了,美丽最终会被权力所拥有。所以国王周围拥有环绕着美人。
      所以再没有人超越国王忧的美貌。
      “起风了,该回去了,乌尔苏。”
      如今已经是一方重臣的乌尔苏,还像过去一样擅长服侍。“陛下,愿随侍左右。”
      乌尔苏同样经过岁月的洗礼,他的声音依然有深沉的磁性。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我没想到,你仍然选择留在这里。”女王伸出手,交给这位熟悉而狡猾的老朋友。
      “我也十分意外。”乌尔苏只是笑。“毕竟挑来挑去,还是陛下的治下最富庶。”
      他们看起来十分融洽,因为谁也没有说破。
      “作为我们精明的左右手,您还没有找一位贵族的千金,也真令人意外。”
      “您这就折煞微臣了。”乌尔苏撑着女王的手臂。“不论如何,我也不像是能对一位妻子忠诚的人。还是不要自埋祸患。”
      女王也只是笑笑。
      乌尔苏有时也在宫中过夜。但女王的宠臣也不止他一个。可不要指望女王因此而对谁特别放纵。人们都说,前朝和□□的女王仿佛是两个人。
      “因为我有几位好老师,告诉我有的人可以爱,有的人可以利用,有的人可以憎恶,还有的人可以忠诚。”女王凝视这花园潺潺的流水。
      “是么,我很荣幸。”乌尔苏深深地一鞠躬。
      他们的沟通很轻松。很少有君臣像他们一样互相了解对方的目的和脾性。
      女王知道自己真正获得了这个奸猾又迷人的能臣的忠诚。而乌尔苏知道,他永远失去了那位公主剔透的真心。
      “至少你曾经获得过。”女王曾经看透了他的所想。
      “是的,所以微臣并不后悔。”
      常人会以为他在说不后悔获得。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不后悔失去。
      有的人可以爱,有的人可以利用,有的人可以憎恶,还有的人可以忠诚。乌尔苏并不是为了一件遗憾而捶胸顿足的人。他只要始终向上攀爬,每一个转机都是落脚点。只要让他站在向上的位置上,他都不会后悔。

      如果没有那些转折,背叛和算计,没有被辜负的真心,就不会有今日清醒的女王。
      女王自然也懂得,她莞尔一笑。“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
      “您谬赞。”乌尔苏陪着女王漫步花园。“倒是您,变得越来越美丽了。”
      他依然像过去一样真挚地赞美着,然后低头亲吻女王的手背。

      女王告别乌尔苏,走进了沙漏之庭。
      沙漏之庭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草木丰茂,而人气寥寥。
      在她早年的传奇中,有人短暂获得她的心,有人撩动她的欲念,也有人让她信任,永远遗憾和怀念。
      乌尔苏偶尔也谈起那个人。“对于舒,您是爱还是恨呢?”
      女王淡淡一笑。“这不需要问我。对于他,谁不是又爱又恨呢?他会给你一切,也会夺走一切。毕竟他是时间的魔鬼。好处是他总是很公平。”

      “会这样想,是因为他对您特别优待。”

      “他哪懂得什么优待。只不过对于信守他承诺的人,他才特别慷慨。”
      女王始终记得舒的每一句话。她也终于明白,舒为什么要她遵守誓言。
      “美貌,财富,金钱,甚至忠诚,都不是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女王回顾这些年的曲折和成就。“或许信誉才是。”

      【我是银金之国的阿妮妲,诺伊索斯之孙,晨曦女神的后人。美貌,财富与智慧,这些您都应有尽有。所以我能够为您献上的,是我的忠诚。】
      【我会向女神为您、和您的国度,祈求光明的庇护。】
      许多年前,在第一次觐见时,阿妮妲公主曾向国王忧这样许诺。这一字一句都清晰如昨日。她确实也做到了,她将小银冠的誓言施予了这片土地,成为了这伟大国度的庇护者。
      “这样简单的誓言,遵守起来……却那么地辛苦。”
      女王提起裙摆,缓缓在花园的秋千坐下。夏虫低语。花园的这个角落总是僻静的。而她侧身,对身旁的人轻柔地倾诉。“但是啊,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你说的没有错……”
      女王拉起沉睡之人的手,爱怜地亲吻他眉间褪色的印记。
      白色的蔷薇静静地凋零。
      因为恶魔忧的诅咒,国王舒的身体一如当年模样。女王也时常将他推到沙漏之庭晒晒太阳,随意说一些话。不知不觉时间就会过去很久。这是女王阿妮妲最放松,最自在的时刻。
      年轻俊秀的国王,安详得宛如沉睡。

      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女王有些诧异。很少有人能够通过沙漏之庭。
      来人是穿着白袍的神官忧。
      从循环时间里归还的神官忧,看起来和过去判若两人,气质反而更加接近神官舒,令女王一时有些迷惑和警戒。
      何况他们原本就长得相似。
      “哦,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神官忧的视线静静地落在他们身上。
      “那么,你想明白了么?”女王也足够平静。足够强大的人总是平静的。
      神官忧一滞。“那重要么?”
      “对于恶魔来说,可能不是很重要。”女王看着这对兄弟。“但那是他最后的愿望。他的愿望就是安详地走。其实他暗示过你很多次,你只是想不到罢了。”
      无数次,舒还是神官的时候,就不断地对他说,【很抱歉,陛下,这样是杀不死一个恶魔的。】
      晚风吹起草木。吹过恶魔空旷的心灵,发出无尽岁月的回声。
      “因为你打心底里,就不希望他死去。所以过去的你,永远无法达成他的愿望。”女王无限温柔地放下沉睡少年的手。”现在时候到了,让他解脱吧。”
      恶魔忧已经不在乎了。尘世的一切勾不起他的兴趣。他原本只是来做一个告别,然后离开,但是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沙漏之庭的那个下午。
      和煦的阳光拂过他们,令他的心久违地柔软。而灰眼的少年也是这样,懒懒地靠着秋千,请求他。
      【……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哥哥。】
      时间的碎片冲进记忆。恶魔忧想起了很久以前,被他摔碎的玛瑙琴;想起了婚礼的满月,想起了水镜的预言,想起了当时大丛大丛怒放的红蔷薇。

      其实从很久以前,那恶魔的愿望就非常简单。但是他从来没有重视,也从来没有实现过。反而是恶魔一次又一次地,实现他疯狂的念头。

      “好。”恶魔忧上前,取下了国王舒手上的戒指。
      时间封印的咒语结束,少年静止的时间开始转动。眉间的印记首先像轻烟一样消散。然后秀气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败于时间的收割之下。
      短短一弹指,被保存得栩栩如生的沉睡少年,就在花园里风化成了一副骨架。
      白蔷薇的花瓣轻轻落下,也穿过他的骨架,散落一地芬芳。
      “好,你睡吧。”俊美而空洞的魔鬼低头,亲吻那一副骨架的额头。“这次……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
      尾声

      歌者的琴声结束了。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故事里的人相继死去,王国逐渐衰落,东方又有新的部落兴起……没有人知道这里曾是砂之国的王宫。”歌者放下七弦琴。“这就是,沙漏之庭的故事。”
      昔日神奇的喷泉只剩下堆垒的石块,在晚风中呜呜咽咽。
      “真奇怪,既然没有人知道这里是砂之国的王宫,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孩子们总是特别大胆,特别不依不饶。
      “我就是知道。”
      歌者也不和他们客气。如果他要证明一个故事是真的,就要证明千千万万个故事是真的。那就像证明一个谎言是谎言一样难。

      “真奇怪,我还以为魔鬼最后会夺回自己的身体呢。”
      “他明明看起来更厉害。真奇怪。”

      “是啊。”歌者轻轻附和。”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
      “那,这就结束了?”
      “嗯,结束了。”
      孩子们低落了一阵,又想起肚子还是饿的,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地聊起晚饭。
      孩子们并不是为故事难过。他们只是难过和一个故事告别。但是当太阳升起,他们又将收获一个又一个离奇的,遥远的故事。
      歌者看着观众们远去,他的一天就结束了。
      故事总有魔力,让人们聚集在一起,让时间在故事里停滞,让故事在时间里蔓延。
      只有讲述者还留在原地。歌者放下了琴,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一路向深处行走。
      如果还有孩子在这里,会惊讶地发现,这个荒废的庭院里真有一个秋千的遗迹。虽然绳子和木板都已经彻底腐朽,只剩下石质的基座。
      歌者贴着基石,缓缓坐下。
      他用右手卸下了左手,那其实只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假肢。
      他的右手手心,残存着无法褪去的,被猛兽撕咬过的伤痕。
      他仿佛要守着秘密一般,独自坐在野草深处。
      “这里……我没有告诉别人。”讲过一天的故事,他沙哑地自语。

      很多很多年前,那灰眼的男孩看到的未来是国王新婚时被刺死;而他的兄弟,在水镜里看见灰眼的男孩坐在颓圮庭院的秋千上。他们以为看到了对方的未来,其实都是自己。

      那样地难分彼此。
      起风了。深秋的风,萧瑟得仿佛没有经历过夏天。
      歌者也感到了冷。但游魂是不会冷的。
      他伸出残缺的左手和右手,想着过去在这里安详沉睡的那个孩童,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臂膀。
      ——仿佛就是一个,迟到了很久、很久的,拥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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