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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沙漏之庭·3 ...


  •   沙漏之庭·九
      七日之后就是满月祭典。为了全力筹备,国王宣布这是最后一场宴会。
      阿妮妲惊讶地发现,宴会的宾客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或者说那些面孔都被这宫廷消化,变得千篇一律的陌生,浮华,空洞了。
      那自恃美貌的公主,正与几个侍妾调情拥吻,忘我地尖叫,为更美的奴隶折腰。
      那自恃财富的公主,正在计算王宫珍宝的成色,可惜她刚估算完一个琉璃花瓶,就被另一个醉客打碎。
      而那自恃智慧的公主,早就不知何时消失了。有人说她为了求知闯了神官的禁区,再没有回来。
      每一个来访联姻的公主,都被这个王宫的魔力所吸引,找到了自己堕落的方式。阿妮妲并不觉得特别庆幸,她不过是清醒地享受堕落罢了。
      而高座上的君主只是执着酒杯,俯视这一切,从不参与。阿妮妲有些讽刺地想,或许那个暴君,早就预料到了结局。

      阿妮妲感觉酒劲上涌,借口离席。
      微风拍打她微微发热的脸颊。到处都在狂欢,都是这种令人难以自拔的热度。她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漏之庭。
      可这次在这个僻静庭院里出现的,不是那个美丽绝伦、令顽石点头的乐伶,而是几个乔装成仆人的杀手。
      “就是她!”
      阿妮妲这才后悔没有谨遵乌尔苏的叮嘱,还忽视他安排的人。因为国王的日常传召,这宫中有许多人想要她的性命。
      她像小鸟一样在花园里穿梭,但无济于事。杀手们比她更加熟练。情急之下,她想到了那一片禁区。
      零落的鸦啼在禁区深处回荡。
      那神秘的灰袍仆人搭救过她一次。她飞快地思考。如果那人真的知晓一切,必然不会做多余的事。
      杀手的刀尖更近了。她来不及后悔,加快步伐,提着裙摆冲进禁区。
      ——她必须赌,那个大神官不希望她丧命。

      她一直向前,跑到了密林深处。很难想象这样奢华的王宫里,还有一片这么幽深的地区。藤蔓和荆棘缠绕着生长,织成遮天蔽日的牢笼。
      没有道路,但三个灰袍人又和上次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救救我——”
      阿妮妲刚发出声音,他们就对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一只灰鸦嘶声啼鸣了几声,盘旋着落在中间灰袍人的肩膀上。密林一下变得极其寂静,静得令人心慌。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左方的灰衣人展开第一张字条。
      “但是我猜,你们会救我。”阿妮妲咬着嘴唇。
      【我们会带你出去。】右方的灰衣人展开第二张字条。阿妮妲已经冷静下来,她注意到这次的字条和上次是同一种古老的字体,只不过更潦草。
      “我是银金之地的黎明之女,阿妮妲。”她努力控制颤抖的音调。“我知道你们效忠于谁,请让我见他!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
      灰袍人面面相觑。栖落的灰鸦振动翅膀,发出嘎嘎的怪声。
      【伟大的主人,无所不知。】左右两个灰衣人没有直接回复,只是对她展开手掌。
      “我相信……”阿妮妲扫视着他们整齐划一的灰袍和装饰。“每一次,你们出现在我面前都不是巧合。如果他能预知我的到来,必然也能预知我的请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中间的灰衣人。
      这个灰衣人比其他缄默的仆人更单薄,更年轻。一缕发丝从面具的缝隙伸出来。相比其他人的缄默无言,阿妮妲从这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更深,更彻底的隔绝。
      阿妮妲在神庙长大,她熟悉这种幽黯的感觉。
      每一个神庙都有一处最神圣的密室,里面供奉着秘密的圣物,只有神巡节才会打开。这正当中的灰衣人,虽然外形普通,却像是神庙密室里的黑匣,收拢着某种不容于人世的意志。
      倒不如说,整个禁区密林,也是藏匿它的一处密室罢了
      “……所有的仆人都用左手做噤声的手势,只有你使用右手。你的手势也和别人不同,总把手心朝内。因为你的手心没有那句烙印。”阿妮妲说出自己的猜想。“你为什么不使用左手?而且,这字条的笔迹也变了,不是说风格变了,而是变得生疏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中间的灰袍人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左右的灰袍人仿佛来时一样,无声地撤下了。
      阿妮妲知道,自己通过了考验。
      “因为最近不能用惯用手写字。”那灰袍人,或者说,王宫的大神官开口了。“字迹不工整,造成识别障碍,抱歉。”
      长袍的袖口滑落,露出缠着层层纱布的左臂,竟然从小臂就被生生截断。纱布渗出淡红的血迹,果然是不久的事。
      大神官淡淡地讨论他的断肢,仿佛在讨论一趟定期往返的航线。

      成群的黑鸦如密密匝匝的黑云,怪叫着落在他们周围的树杈上,无数圆溜的眼珠在高处观察他们。漆黑鸦羽扑簌簌地落下,仿佛许多隐秘的字句。
      阿妮妲难以想象,这个王国权力漩涡中心的神秘人,操纵众生命脉的魔鬼使者,竟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少年。
      大神官摘下面具。他看起来面目舒展流畅,鸦灰色的瞳孔,眼角微微下落。除了眉心有一点银色的印记,没有明显的棱角。可是只有面对面,阿妮妲才能感受到这也是一种表象,只是另一层面具。他不像乌尔苏那种沉稳的温和,他的淡定代表恒定的距离。
      “感谢您的搭救。”阿妮妲下意识也礼貌起来。如果说,沙漏之庭的那个乐伶能激发出人的执念和欲求,眼前的大神官则倒映着某种消逝的原型。阿妮妲仿佛能看见过去自己单纯、充满盼望的样子。
      “不必。”大神官并不领会她勉强的好意,似乎也读出了她的想法。“我并不是为了帮助你。这只是达成条件的一部分。”
      乌尔苏说过,魔鬼与人不同,只有合适的代价,魔鬼才会行动。阿妮妲怔怔地看着他的断手。“这也是代价的一种?”
      “没错。”
      “你……究竟要做什么?”阿妮妲感到一种慢性的寒意正在侵蚀她。“你为什么……要帮助那个暴君?”
      “我不会帮助任何人,只为契约行动。”大神官一板一眼地回答。“至于人类的矛盾和命运,和我并无关系。”
      “魔鬼!”阿妮妲知道他们无法谈判了。恶魔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和立场可讲。
      “是的,魔鬼是人类给我的称呼。”大神官淡淡地,仿佛听不懂公主憎恶的语气。或者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憎恶。“我有过许多名号。众神称我为死亡,而魔鬼们,称我为时间。”
      时间并不过问人世的一切。时间只静静地看着一切,从身边流逝。
      所以他的仆人们说,他无所不知。
      阿妮妲逐渐感觉窒息。即使这魔鬼现在对她没有恶意,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你知道我是谁。”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是的。”大神官回答。“我都知道。”
      阿妮妲颤抖起来。那么他一定也知道她和乌尔苏的谋划。这几日她以为自己抓住了命运的暗箱,其实这些小动作在对方眼前一览无余。凡人如何与恶魔为敌呢?
      她这几日穿戴在身的一点点谋划又被剥下了,又变回过去那个被呵护的公主。
      “我不评判人类的行为。”大神官并不懂得怜惜。“你是聪明的,但常被眼睛所蒙蔽。”
      “请指点我……”
      “抱歉,这些事必须你亲自体会才能懂得。后面的路还很长。但是作为第一次的见面礼,阿妮妲。”大神官单手按在胸前。“我可以为你观测一次未来。”
      “好吧。”阿妮妲半信半疑。“这就是……你来见我的原因么?”
      “没错。”大神官灰色的眼瞳快速闪动。鸦群仿佛受到感应低低盘旋起来。“银金之地的阿妮妲,在不远的未来……”
      一阵微风,拂过对方灰色的衣摆。阿妮妲紧张地攥住了手。她在努力思索,如果阻止他向国王告密。以至于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之地飘来。
      “……你会成为陛下的新娘,砂之国的王后。”
      “什、什么?这不可能!”
      “很遗憾,未来有时并不符合我们的想象。”
      “不!我绝不要!”阿妮妲上前,紧紧抓住大神官的衣袖。“你不是邪恶的恶魔,还拯救过我。请你帮助我,不要陷入这种厄运!我宁可一生呆在这里,都好过陪伴那个暴君!”
      “抱歉,公主,我只会为我的契约者行动。”
      “还有七天你的契约就要中止了。”阿妮妲努力回忆一切关于恶魔的知识。“你一定有需要我的地方,你说我们有共同的宿命。告诉我,我可以奉上我的一切!”
      然而楚楚可怜的百合,并不能打动时间的恶魔。灰袍的大神官不温不火地看着她。“恶魔不能主动吐露他们的愿望。我对人世也没有什么需求,公主殿下。”他用那种隔阂的温和说道。“如果我能给您什么忠告,那只有一句。”
      他伸出仅剩的右手,拉住公主白嫩的左手,将她扶起。阿妮妲看到他的手心横亘着可怕的疤痕。这大概也是他以手背示人的原因。“你还记得我所说的宿命。我很高兴。”他毫不避讳,很近地凝视着她,纤长的眼睫一下一下掀动。眉间银色的印记像寒星一样在暗中闪烁,仿佛是这片迷幻王宫里唯一的真实。
      她能在那双灰眼睛里看见自己仓皇的倒影。
      “……那么,也请不要忘记你的誓言,亲爱的公主。”

      忽然远处响起鸦群的尖声啼鸣。
      “他来了。”大神官眉头微蹙。“你不能让人看见,快走吧。”
      “可是……”
      大神官果断松开了她,立刻召来了仆从。缄默的灰袍仆人们带来同样的斗篷,罩住了秀美的公主。“先去后殿避一避,等他走了,他们会带你出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快得像一阵山岚。
      阿妮妲回过神来,已经躲在小神殿的后室。明知道对方就是恶名昭彰的恶魔,可她不知为何无法真正憎恶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让她莫名地信赖。这个恶魔的拒绝中,有一种残酷的安定。
      小神殿是这片禁区的主要建筑,应当也是神官的起居之处。不用和王宫相比,就是参照萨迪斯,这也是非常简陋的石殿。除了承重的圆拱,少有装饰。
      毕竟时间,终将带走一切。

      来人毫无疑问是那暴虐的君主。
      他们在神殿偏厅谈了许久国事。对于国君的设问,大神官一一予以预测。不知不觉,天色渐渐黑了,国君仍然没有离开的迹象。
      这有些超乎阿妮妲的意料。人们都知道国君日日拜访大神官,以为不过是放荡宴会的另一种版本。现在想来,是她轻看了这个富裕王国的运转。也轻看了权力。
      “他们……总是谈这么久么?”
      灰袍仆人点头。
      话语渐渐歇了,有仆人去供奉简餐。阿妮妲想象那么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相对饮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有斟酒和金杯和刀叉的声音。谈话的氛围也变了一些。
      “……你在庇护她,我知道。”国君的声音隔着墙传来。
      “陛下,此事不可任性。”
      “我讨厌她。我讨厌这种单纯的梦想家。”
      “那也不可以派杀手。”大神官毫不客气地披露。“她不可以死。她是您未来的王后,王国的女主人。”
      金杯重重落在桌面。
      “神官舒!你明明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这个!”然后传来一系列杯碟被摔碎的声音。国君虽然喜怒无常,但在公开宴会总维持着不错的风度,从未展露过这么情绪化的一面。“就算我迎娶王后,满月祭典之后,你依然会中止契约,不是么?”
      “那是您的事。”在暴君的怒火下,大神官依然不为所动。“除非您能想起契约的条件,否则恕我不能从命。”
      “那该死的契约条件!我许诺过,只要愿意你续约,我可以赐给你任何珍宝,这国土上有和未有的一切。可你根本没有兴趣!你不过是在搪塞我,想要背叛我罢了!”
      “我不是人类,我不会说谎。”大神官平静得令人心生憎恶。“您已经拿去了我宣誓的左手。我不可能再和其他人誓约。”
      “舒,你不能这样。”暴君似乎不愿意这件事被提及,又和声劝诱。“你是最后的恶魔,理应被供奉、被崇拜,享受一切荣华和权力。只要我们联手,征服东方与西方的帝国,都易如反掌……”
      “陛下,这些东西,我见得太多了。”
      “难道……你,你不会是想要这王座吧。”国君的声音陡然变得幽暗而警觉,仿佛地底吐息的巨龙。
      大神官悠然叹息。“陛下,如果您这样想,恐怕永远都猜不到契约的条件。”
      然后又是一阵咣当的摔掷声。难怪这里除了石柱没有装饰。就算有,恐怕也被这暴君砸烂了。
      “你……你根本就是魔鬼。”国君低声控诉。“你让人先拥有,再失去。你让一切变得不幸。条件不过是你的借口吧!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利用的道具罢了!”
      然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陛下,用叉子是杀不死恶魔的。”大神官平静地被威胁着,也从不反驳人类的指控。“没错,我是时间的恶魔。时间从拥有那一刻就开始流逝。陛下,我已经对您格外宽容,给了您多一倍的时间。但是,很遗憾。”神官舒轻声宣告。“时候快到了,我不能再等了。”

      *
      乌尔苏并不太相信恶魔的力量。他向来相信自己。
      “别怕,你不会嫁给那个可怕的暴君。那些神棍不过是故弄玄虚。”乌尔苏搂着她安慰。“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个暴君对大神官言听计从,既然他这么说了……”
      忽然有侍从敲门。乌尔苏得到暗号,立刻从后门退去。
      “请进。”
      不久,门卫引来传令官。
      “公主殿下,陛下传唤您觐见。”
      在许许多多次名不副实的觐见后,这是最正式的一次。明日就是满月之夜,整个王宫都笼罩在十年一遇的节日气氛中。
      阿妮妲没有遇到其他公主,反而被带往了王宫内的典礼广场。在等候时,意外遇到了同样被传唤的乌尔苏。
      乌尔苏深色的瞳孔一颤。他们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目光。
      祭典未到,为何单独召唤他们二人?难道是败露了?
      “向您致敬,尊贵的公主。”乌尔苏用标准而不失生分的礼貌鞠躬。演技纯熟得令人后怕。
      阿妮妲对他伸过手,乌尔苏谦恭地吻了她的手背。
      同时将预备的毒药放入她的手心。
      “等一等,”她转身,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祭典的旗帜正在半空飘扬,还有那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亲爱的内侍官大人,感谢您多日的照料。”
      “这是我应做的。”
      “很抱歉我没有什么可以奖赏您。”阿妮妲柔声道。“唯有给您平安的祝福。”
      “那对我而言,可是最宝贵的事物。”
      说着,她将裹在手帕中的小银冠,递给了高大的内侍官。黎明女神绝对想不到,自己的驱邪圣物会交换了一瓶毒药。
      接过小银冠的瞬间,乌尔苏缓缓地,对她露出一种真正的微笑。

      “恭喜您,银金之地的公主。”传令官奉承道。“您是唯一被召见的公主,等待您的是最好的消息。”
      “感谢您的关照。”阿妮妲塞给他金币作为赏赐。乌尔苏教会她许多不动声色的打赏和笼络。
      广场中心在排练祭神的舞蹈。香药和树脂在火焰堆中燃烧。阿妮妲握着毒药,心脏剧烈跳动。
      她不怕暴君,不怕这些迷狂的人群,但害怕大神官那看透一切的灰眼睛。
      每一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向她祝贺,仿佛她就是最终的胜者。所有的侍妾跪着向她行礼,甚至暗送秋波。乌尔苏说的没错,那暴君对大神官言听计从,现在人人都相信,她就要是那愚蠢可悲的王后了!
      那一瞬间,她的确对砂之国的国王起了杀心。被命运作弄的人总要憎恨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发疯地活下去。
      想必,那个国王也是因此,才要对她派出杀手吧。
      “殿下,这是陛下的金杯。”懂得运作的仆人凑到她面前。“按照惯例,一会儿开场,您得为陛下斟酒。”
      “谢谢你。”
      果然一切如乌尔苏所安排。直到此时,一直没有真实感的阿妮妲获得了最后的门票。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入这个王宫时,那侍女为她打理仪容,要她珍惜女人的战场。
      这是一张通往权力的,淬了毒的门票。
      她也记得那个乐伶对她无助的讽刺。所以她最终付出了身体,驱逐了心灵,也学会了仇恨,终于站在了胜利的边缘。获得一切的机会,就握在手中薄薄的杯里。
      【你还记得,我很高兴。也请你,千万不要忘记……】
      阿妮妲试图将那个没有起伏的声音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忽然,她听到了熟悉的七弦琴声。
      也难怪。那人的技艺如此高超神妙,必然是乐工的首席。这样盛大的祭祀,怎么会少得了他呢?阿妮妲苦笑。不知道那人看见了她,又要怎样挖苦。
      乐声停了。忽然一切都停了。阿妮妲在烈日的阴影下,听到那里传来优美的,熟悉的宣告。
      “感谢大家参加月前祭。我希望,今天能够宣布一个好消息。”
      阿妮妲震惊地看向台上。乌木一般的黑发衬着苍白的皮肤。缤纷灿烂的宝石,鸟羽和桂叶装饰着那雕像一样的身躯。可这种奢丽并不扰乱他的优美,反而相得益彰。他如美神一般端坐在王座上,抱着玛瑙的琴,琴上雕刻着历代君王的金笔名讳。
      “殿下莫要惊惶,陛下有些扮演戏剧的兴趣。”侍卫在她耳边提点。“除此之外,陛下的琴艺,诗句等等,都是王都首屈一指的,不是么?”
      阿妮妲不得不承认,她早该有所察觉。艺术,是与生俱来的强权。这暴君怎么可能欣赏他人的才艺呢?怎会忍让他人的骄慢呢?在这大地上,暴君只会推崇自己。
      “阿妮妲公主,幸会。”砂之君主在高座上对她颔首。“我希望这是一个惊喜。”

      被传唤到一边的乌尔苏抬头,看见那绝世的暴君将阿妮妲公主召唤入帐。百合花一样的公主款款走上台阶,没入曳地的深红帘幕。
      仿佛终于透过大起大落的戏剧舞台,与后台会面。
      他微微握紧了手中的小银冠。没有人能不担忧。恐怕这世上除了死者,没有人能抵抗那个人的诱惑。那人天生就懂得操纵,玩弄人心。
      他看得太多,太多了。

      *
      玛瑙之琴·十

      “请宽恕我的冒昧。”阿妮妲的惊惶并不完全是扮演。“我有眼无珠,未能认出陛下。”
      “无妨,这是对我扮演的最好赞美。”暴君笑如春风。除了不可辨驳的俊美,与之前放浪形骸、或狂怒威胁的他都不同。可是谁又能知道,这不是他扮演的另一个角色呢?
      暗红的帘幕垂下,将他们与热闹的广场隔开,一下变得呼吸相闻。
      “陛下……”阿妮妲觉得口干舌燥。她一定要说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呢?”
      斜倚在软塌上的君主伸手,轻轻扬起阿妮妲的下巴。那是一种介于亲吻和告别之间的,微妙的距离。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是你呢?”他的声音依然动听,而且罩上一丝忧郁。“你不是最美丽,也不是最富有,更不是最聪慧的,可为什么是你呢?”
      阿妮妲这才意识到,那些莺莺燕燕的贵女,已经多日未见了。她们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王宫,成为这片华美沼泽天然的一部分。她们每个人都是为了这片奢靡和权力而来,都以为自己是猎手,结果不过是下一任的猎物罢了。
      【……请不要忘记你的誓言,亲爱的公主。】
      阿妮妲握着那薄薄的金杯。“那是因为……我许诺您忠诚。”
      伟大的主人,时间的主人,的确知晓一切。
      可是一个知晓一切的恶魔,还会有什么愿望呢?阿妮妲偶然明白了暴君的苦恼。

      “陛下,您说笑了。”阿妮妲和乌尔苏学会了克制的笑容。“您是这王国的主人,所有人都忠于您。您看这些人为您肝脑涂地。”
      “聪明的公主,”君王眼神微醺地看着他的酒液。“愚蠢的公主。他们忠于的是权力。你感觉到冷么?”
      “承蒙陛下福泽,这里很温暖。”
      “是的,因为你从那下面一节节走上来,因为你在我面前。可是如果你从这里出去,就只会跌落到最底层。”君主斜倚着,突然一下子撑开帘幕,高台的风从他漆黑的发际呼啸而过,瞬间吹乱了阿妮妲的鬓角。
      “抱歉,惊扰你了。”君王挑眉,伸手缓缓抚平她的鬓角,五光十色的宝石随着他的动作闪烁。“那不是冷,那是……无数的刀锋。他们无时无刻不准备着。”
      “陛下,我不太懂。”阿妮妲的笑容有些苍白。“您是很伟大的诗人。”
      阴郁而俊美的君王讪笑。“任何离死亡很近的人,都会成为诗人。如果你在这里多站一会儿,自然就会懂。”
      阿妮妲听着,几乎拿不稳手中的杯子。“感谢陛下恩宠。”
      “那些人笑话你,侮辱你,是因为你说的是真的。”他恹恹地摔下帘幕。“忠诚,的确是这个王宫最珍稀的东西。银金之地的王女哟,”高台的暴君眺望着远方淡淡的天际。“那不是条件,而是被他人真心信赖过,才能继承的事物。在这方面,我十分地羡慕你呢。”
      萧肃寒风,拍打着猎猎飞扬的帘幕和旗帜。鲜艳灵活的舞者在下方忙碌旋转。价值连城的七弦琴被忘在地毯上。没有人在意。
      “可是,我……”
      阿妮妲一个失神,便被深沉的香气封住了嘴唇。

      *
      乌尔苏被召唤御前时,看到的便是这个十足浪漫的场景。皇家的的流苏明明灭灭,末端吊着无数金铃,摇曳如获得生命的乐谱。那软垫上绝色倾城的君王,突然反手扣住少女纤细的喉咙,仿佛握住一樽高颈酒杯。吻是贪婪刁钻的食客,誓要将美酒品尝到最后一滴为止。
      乌尔苏深深地低下头。他非常,非常地耐心。
      “哦,你来了。”君主尽兴了,才放开已经满面通红的公主。
      “供您驱使,是我的荣幸。”乌尔苏的礼节完备,一切如常。
      “很好。”君主微笑。“我一直很欣赏你,乌尔苏。在这个糜烂的地方,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谈生意。”君王揽住阿妮妲的腰身。“另外向你介绍一下,你未来的女主人。”
      阿妮妲似是害羞地别过头去。
      “我很荣幸。”
      乌尔苏的声音沉得很低。
      “银金之地的阿妮妲,晨曦之女。”君主突然唤她,又变幻了一个威严的角色。“我最后一次以正午的日光为见证,向你确认,你是否愿意嫁给砂之国的主人,成为这里未来的皇后?”
      阿妮妲在一刹那犹豫了。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恨,恰恰是因为她不那么地恨这个人。她恍惚觉得,他们都是可怜人。
      她身为王女,却一再打破誓言。那个魔鬼一直很清楚。

      乌尔苏却用冷热交替的眼神,暗暗地催促她。
      “荣幸之至,陛下。”阿妮妲颤声说道。
      “那可真好。”然而国王的声音并没有做作的喜悦。“你看,我们伟大的神官,又一次预言中了。”
      “那是自然。”乌尔苏双手交叉。“祝贺陛下。”
      “那么,作为我们的见证,乌尔苏。”君主忽而放开了阿妮妲。“在这么难得的时刻,我特许你使用那樽金杯。阿妮妲,请把第一杯酒和喜悦,奉给我们可靠、能干的内侍官大人吧!”

      “陛下!”乌尔苏诚惶诚恐地伏地。“这怎么行,那是您喜爱的金杯!”
      “那又何妨。我准许了。”暴君无谓地摆手。“这是赐予你的殊荣。”
      阿妮妲见圣意已决,一颗心无限下坠。乌尔苏嘱咐她在酒杯上下药。这第一杯酒,他是万万不可能喝的。
      如果暴露了,他们二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太过客气。我不喜欢这种推辞。”国王皱眉,忽然向后招手。“神官大人,我知道你对注定发生的事没有兴趣,但是来看看新娘的表演吧。明天还要劳烦你主持仪式。”
      灰袍的神官无声站在君主身后,鸦灰的双眼透露着必然和遗憾。
      他全都知道。他们也全都知道。
      阿妮妲瞬间释然了。她抢先一步跪地。“陛下明察,我——”
      “亲爱的公主,不必如此拘谨和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君王仿佛红蔷薇一般招展,“在这之前,让我们先听一听那边内侍官大人的发言吧。”
      “陛下明鉴。”
      乌尔苏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睛没有波动,如同每日尽忠职守的样子。“陛下,我将最合适的新娘带来了。”
      有侍卫左右按住了阿妮妲。乌尔苏看着她挣扎,如同看见王宫里陈设的一件家具。“另外可喜的是,请让我献上宝贵的贺礼,晨曦女神的小银冠。”
      “你……你们……”阿妮妲目眦欲裂。“我给你小银冠,是害怕恶魔伤害你!”
      “多谢公主慈悲。”乌尔苏云淡风轻地向她鞠躬。
      “我想过你会背叛我。”公主咬着牙。“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的,公主。有时候行动必须要快。”乌尔苏还是温和的样子。“这些日子我教给您许多,您学得很快。很遗憾,这可能是我教给您的最后一件事了。”
      阿妮妲不再与他周旋,转身面向那饶有兴致的君主。
      “陛下,请您明察。我并没有在这金杯里下毒。我谨记我的誓言。”她低低俯下身,奉上毒药的蜡丸,优美的后颈如同月光下蜿蜒的沙丘。
      大神官的灰袍在背后,仿佛所有人的幕布。
      “内侍官诱惑我,最终要我毒害您,还骗取了我的圣物,您手中的银冠就是证据。”
      “哦,”高座的暴君支着下颌。“可你已经把小银冠给了他,我又如何相信你呢?”
      “陛下,单独的银冠只是普通的驱邪之物。”阿妮妲叙述。“如果真要成为庇佑的神物,还需要婚礼上真心的誓言。”
      “有趣,真的很有趣,不是么!”暴君仿佛谢幕的观众,热烈鼓掌。“神官,你虽然能够预测结果,可你想过是这样的过程么?”
      神游天外的大神官只得回应。“抱歉,我不能。”
      “陛下!”乌尔苏负着手,显然没有料到那白百何一样娇柔的公主会反咬一口。“我是忠于您的,我如约为您带来了理想的伴侣和圣物。”
      “哦,是么?”戏剧的主人探身。“乌尔苏,你是这里资历最深的内侍官,你最清楚宴会的流程。但是你不清楚的……是这內宫秘藏的毒药指南……其实都是我撰写的。”
      披饰华丽的君王起身。“狼毒花,无影水,七日之血……这些禁物,没有一些内库手段,一时可凑不齐。我知道,你们表面恭敬我,其实都把我当做只会听从神谕的傻子。”
      乌尔苏低低跪下。“陛下,我以为您有神官的指示,断不会上当。而且我也提前知会过您,今日会将一切奉献给您。我一直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听到了吗阿妮妲。”暴君淡淡看着他们对质。“你亲爱的乌尔苏,不仅教过你男人的滋味,还要教会你背叛的滋味。哦,其实他也说不上什么背叛。”暴君转了个圈,回到王座慵懒地躺下。“想必他也对你说过,他只忠于胜者。”
      【你很聪明,却会被眼睛蒙蔽,这些事情必须你亲自经历才会懂。】
      预言一句一句,以最残酷的方式应验。
      “……谢谢陛下教诲。”阿妮妲没有一丝血色地说。“陛下……如果想要这些,何必大费周折。”
      “哎呀,这就是我的乐趣了。毕竟有一个什么都知道的神官辅佐,很多困难都变得像他一样无趣。”君王拍了拍手,旋转着小银冠。“而且你这个小银冠,也是意外之喜。是不是啊,神官阁下?”
      “……”大神官看着那闪烁的圣物,微微皱眉。
      “看来你明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却还是来了,我佩服你的勇气。”国王一招手。
      “来人,把大神官和未来的王妃都押送下去,送到禁区地牢,分别关好。祭典将近,可不能出什么茬子。”
      或许是因为圣物,或许是因为命运,那大神官并没有任何反抗。“我自己会走。”他淡淡瞥了一眼全副武装的侍卫。“不用你们带路。”

      “什么……”阿妮妲本以为脱险,却发现踏入新的险境。她对那个灰色的背影叫喊。“我听从了你的忠告,结果……你也是他的同伙吗!”
      “不要这么愤怒,亲爱的公主。”君主扳住少女的脸。“对于注定发生的事,他不会浪费任何时间。这就是时间的恶魔。至于你呢,将是非常合适的祭品。我非常期待你明晚的鲜血。这……还要谢谢我们忠诚的朋友呢。”
      “荣、荣幸之至。”乌尔苏惶恐地谢恩。这一次他才真正见识到了暴君的可怕。
      没有人能揣摩这个恶魔的契约者。这个喜怒无常的暴君比恶魔更加残酷。暴君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伴侣,只用自己的强权,品味着他人的悲惨罢了。
      或者正相反。用他们人的悲惨,品味无上的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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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沙漏之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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