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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沙漏之庭·1 ...


  •   引子

      “你必须以众恶魔之名发誓,这魔力将永远臣服于我,不会伤害我、背叛我,永远与我同在。我必须是这魔力永恒的、唯一的主人。”
      “如您所愿。”恶魔向他的王低头。
      ***
      “我们想听新的故事。”一群孩子围着漂泊的歌者。“遥远的,离奇的,有魔力的故事。”
      “没有什么新的故事。”那歌者拂动琴弦。每到清晨他都这样说,但傍晚就会歌唱不同的事。或许他自己就是众多神秘故事堆积而成的,全身没一处有真实的来历。“魔力是故事里最廉价的东西。我已经为你们讲了许多遥远的故事。但你们知道这儿是哪里吗?”
      “沙漏之庭!”
      “没错。”他们环视这个碎石颓圮的庭院。蓬勃的杂草模糊了庭院的边界。而那些到处歪斜的半截石柱,仿佛从地下探出的利齿,等待撕裂没落王朝的余晖。
      又脆弱地,经不起歌者寥落的颤弦。
      “这里曾有17根高大的石柱,”故事的开头唤醒游魂,连野草也为此振奋光荣。“每个石柱上刻有献给众神的精美浮雕,一年四季喷泉不断。但是对于一个辉煌的王宫而言,它只是不起眼的部分……”
      “那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心急的孩子们打断他。
      歌者叹息。
      “没有什么新的故事。”有风吹拂歌者的斗篷。“不过是欲望和绝望。这是一个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的故事。”

      银金之国·一
      阿妮妲公主在进行最后的洗漱。
      晨曦擦亮她白百合一样的倒影,温柔又和煦,仿佛知道她即将迎击命运。日头再升高一些,她就会穿越砂之国王都炙热的城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受到欢迎和指引。
      她只是众多和亲的公主之一。公主的身份很好听,不过只是一个贵重的筹码,用她们的美貌和尊贵,去交换城池、阴谋或和平。这份买卖有时还不如集市里的公平。比如阿妮妲就比其他公主更艰难一些。
      阿妮妲不是一位交换者,而是一个乞求者。作为邻国银金之国的唯一公主,来乞求更加强盛的砂之国结成联盟,并出兵援助在西方帝国铁蹄下苟延残喘的弱小祖国。
      渐渐有欢呼声传来。富庶的市民总有一些余闲。他们从玫瑰土色的露台探出头,或是坐在粗粝的屋顶上,赞美她奶白色的皮肤,和抹了发油的黑色长辫。阿妮妲稍微放松了一些。很快欢呼声漂流给下一位公主,有蜜色的身躯和迷人歌喉。
      阿妮妲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欢迎谁,他们只是感到新奇。

      从日出走到日中,异国的公主们终于陆续在王宫的别苑汇聚。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觐见的殊荣。公主们只能选择少数随从,和最贵重的宝物。于是攀比和估量悄悄开始了。公主们先是赞美别苑优美的石质,湛蓝的天窗以及难得的阴凉,然后谦逊或骄傲地提及自己的身价。
      “这是密林的象牙,周身雕刻了众神狩猎的故事。”一人长的象牙,雕工细腻宛如透明,但人们知道,这炫耀的是新近俘获的密林部落。
      然后是华贵的地毯,各色宝石丝绸等等。人人都懂得贸易和砍价,贬低和拔高,不论贵贱。
      阿妮妲的祖国盛产银金矿。但在风雨飘摇的时候,她没有底气和这些同行热身切磋。
      砂之国不似帝国那么强大辽阔,但位处大陆交通要道,富饶得恰到好处。而银金之国与帝国接壤,近日战事不断,如果无法争取到砂之国的盟约,其他望风使舵的小国断不会加入这个联盟共同抗击帝国。如今银金国王老迈,内乱不止,如今砂之国的盟约就是唯一能将他们从帝国窥伺下解救的突破口。
      阿妮妲公主只能忘记歌谣里的浪漫,把婚姻当做唯一赌注。
      “我亲爱的公主,您为何面色苍白?”宫廷派来的侍女对她微笑。
      “抱歉,我心忧前线战事。”
      “那就更不能畏缩。”侍女穿过花枝招展的贵女们,漫不经心地端来水盆。“您马上也要面对一场战争,不光彩照人可不行。男人一生有许多战斗的机会,可怜的女人,可能连出战的机会都没有。”
      香甜酵熟的酒液在杯盏里翻着细小气泡。到处摇曳着晃眼的宝珠和华服。现在阿妮妲知道了,甜美勾人的笑是战鼓,婀娜曼妙的舞步是刀戟。贸易总伴生战争。
      “甚至,出战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家人,为黄金,为耻辱。”侍女半跪着,为她的黑色长辫扬撒蔷薇花露,熟练勾点泥金和朱砂。“您贵为公主,不要浪费这个机会。”

      砂之国·二
      将近黄昏,国王的诏令才姗姗而来。
      异国的公主们难免不满,但是这种不满很快消弭在砂之国富丽堂皇的宫殿,和连绵不尽的柱廊里。白日恢弘的宫殿也融化在醺然的夕阳,任何人走上一步,仿佛就能溺死在这片玫瑰色的浪漫之海。
      公主们受到了蛊惑。出发之前她们都坚信自己来自最华美的宫殿。然而见识过了砂之国的骄慢与精美,她们终于想起许多诗人歌唱,这是一座有魔力的王庭,可以轻易捕获凡人的眼和心。
      宴会布置在花园里。可高座却没有国王,反而是一群摇扇调笑的丽人。肤色从蛋白到蜜粽,从纯洁到妖冶,有男有女,应有尽有。
      他们互相嫉妒,也动情地亲吻。唯一的共同点是美丽与欢乐。与这些摇曳生香的美人相比,宫殿竟然也显得失色。
      “岂有此理!”有公主怒目而起。“我们来此是为了面见陛下,而非你们这些侍妾!”
      美人们万般风情地笑了。
      “尊贵的公主,我们无意冒犯。”只披了两片薄纱的美人慵懒地起身,大方地在裸露的肌肤上涂抹香油,揉搓得细腻光润。“我们不过是陛下可怜的俘虏,不过是欢乐的奴隶。而您们中的一位,或许将是这里的女主人。”
      “那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呢。”另一位美人笑着扭动腰肢,蛇一样贴住前人的脖颈。“我们就和这里雕花的柱廊、织锦的地毯一样,是为了愉悦主人而存在的。主人怎会因为所有物的精美,而感到侮辱呢?”
      公主们沉默了。
      她们当然不能承认那是因为妒忌。美貌和高贵是她们与生俱来的特权和武器,可上了战场却发现,这两件事在这个迷离的王宫里,根本不稀罕。
      若说礼节,哪个大国的宴会不曾放肆过;可若说荒诞,这些久在宫廷浸淫的贵人们知道,这是一记大胆的下马威。漂亮,毒辣,同时勾起了人心底的胜负欲。
      只有成为胜者,才能摆脱这羞辱。谁若是此时愤怒,就等于认负。
      此时与她们相伴的只有那些沉手的象牙,黄金和乌木。华服禁不住晚风,宴会的气派让她们开始感到冷。只有那些放肆相拥的侍妾还在低笑。

      国王的御辇在公主们休息时悄悄到来。这位神秘的主人,竟然没有丝毫参与宴会的兴趣,始终坐在珠帘之后。
      公主们打起精神,轮流问候和介绍起自己的身价。
      开张,吆喝,叫价,讨价还价的一套,在人类中永远成立。
      “欢迎各位。”内侍官乌尔苏很高,立在人群里仿佛一截挺拔的柏树。但当他鞠躬,又显得温文尔雅。“陛下说有些乏了,宝物请不必详述。你们只需要说明一件,最宝贵的事物。”
      公主们没想到这次的交易如此直白。人们喜欢繁缛的礼仪掩盖空虚。贵族更精于此道。
      “我有宝石一样的美丽。”
      美人们微笑。
      “我有挥霍不尽的财富。”
      美人们又笑。
      “我有晨星一般的智慧。”
      美人们仿佛笑累了,互相依偎着。
      终于,轮到阿妮妲了。
      “瞧,那不是银金公主么?她的发型倒是蛮入时。”
      “她最宝贵的事物,显而易见,就是银金矿了。”
      阿妮妲试图不去听那些交谈,但下意识握紧了手心。她的祖国的确以银金矿闻名,但此时根本没有一丝余裕。更不用说,她这样一个政治边缘化的公主,根本没有商讨政治筹码的资本。
      与其说是联姻,这次出使,其实也可以说是出逃。国内已有残暴的老贵族看上了她。而羸弱的皇族只能乖乖将她奉上。
      作为公主,她早就知道自己将是一个政治祭品。同样是牺牲,与其迎合那种腐化,倒不如到异国联姻,为不幸的国民做一点有用的贡献。
      “尊敬的陛下。”她低首。“我是银金之国的阿妮妲,诺伊索斯之孙,晨曦女神的后人。美貌,财富与智慧,这些您都应有尽有。所以我能够为您献上的,是我的忠诚。”她将头更低了一些。“我会向女神为您、和您的国度,祈求光明的庇护。”
      “忠诚?”人群中发出低低的嘲笑。“不愧是晨曦女神的后代,竟然还讲求忠诚。”
      宴会还在继续。只要美色与美酒足够,宴会就能一直继续。
      等阿妮妲再抬头时,那尊荣的御辇已经离去了。

      砂之国·三
      接下来的几日,公主们仍然被不时地召去宴会。
      她们已经习惯这种场合。这种放纵的宴会仿佛没有尽头一样,在这傍晚的王宫里日复一日地喧闹。而这种场面,也只是砂之国王宫无数享乐的一种罢了。
      只有国王始终不动声色。那位主人来去飘忽,总在黑夜降临时离去。可越是这样,流言越是凶猛。真真假假的流言是宴会不变的项目:什么国王奇丑又残暴,但偏爱美人;什么国王的继位很不光彩,不亚于篡位;什么国王只不过是一个傀儡,掌权者另有其人……但这些都不重要。宫殿本质是奢靡,谁成为女主人,就是嫁给了这种奢靡和权力。
      只有阿妮妲感到焦心。等待也是一种实力,而她和她的国家恰恰十分欠缺。
      “亲爱的公主,请小心。”
      入夜,王宫的喧嚣仿佛被无数点亮灯烛驱逐了。秉着烛台的内侍官乌尔苏发声,才惊醒胡乱散步的阿妮妲。“黑夜十分危险。我们提醒过各位尊贵的客人。”
      “您说笑了,这是我见过最华美的宫殿。”阿妮妲行礼。她对这个勉力维持秩序的内侍官很有好感。
      或许不论多么混乱的境地,都有人和她一样,试图做些徒劳的事。
      “谢谢您的赞美。但美丽本身就是危险。夜晚的王宫……尤其危险。”乌尔苏有褐色的头发和瞳孔,亚麻长袍仿佛一篇谦逊的经卷,包裹住男子有力的躯体。
      阿妮妲涨红了脸,才想起夜色已经深沉。
      “抱歉,让您见笑了。”一种迟到的惭愧和悔恨席卷了她。因为忧心忡忡,她从未参与那些公主们自我展示的游戏。“还给您添了麻烦。”
      “您太客气。”乌尔苏绽开他标志性的深沉的微笑。“是小人有幸才与您相见。您是尊贵的晨曦之女,您的到来就已令王宫增色。更不要说,您懂得什么是宝贵的事物。”
      身处异国的阿妮妲感觉心头温热起来。她险些就要交出自己的底牌了。
      “我只能送您到这里。再往前就是沙漏之庭。”好在乌尔苏先停了步。“沙漏之庭后面,是王宫的禁区。全天都有侍卫巡逻,一旦闯入,有去无回。请您千万小心!”
      阿妮妲谢过,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
      雪松之国·四
      乌尔苏掸了掸手套上的灰尘,看着那娇小的公主远去。
      他是乌尔苏,他没有荣耀的姓氏和祖上,从南方的雪松之国被贩卖至此。虽然只是一个王国的内侍官,对于这样的出身,几乎是奇迹。
      他的人生一直在向上攀爬。从前代砂之国国王开始,在那场政变和数不清的冲突中,他总能找到自己的落脚点。混乱和迷信造就小人物的机遇。他的起点足够低,但是他的终点足够高。
      他非常,非常地耐心。

      “公主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阿妮妲惊讶地认出了前来欢迎她的故人。“萨迪斯!你怎么在这里!”
      “萨迪斯大人得知您出使砂之国,比您晚了几日就出发。”
      长发少年擦拭脸颊的砂砾。他有浅棕色的皮肤,脸上纹理纵横。萨迪斯原本并非贵族,因为灵媒天分而成为银金之国的少司祭,和阿妮妲一起在女神神庙长大,感情也十分深厚。
      “萨迪斯,你怎么能突然离开!”阿妮妲有些气短。“把王城留给那些老奸巨猾的神棍!”
      “可是公主大人,您这次离开也没有告诉我。”少司祭毫不示弱。“您是银金之国唯一的公主,尊贵的晨曦之女。您不告而别,还带走了……”
      看到阿妮妲的眼神,这位多年的伙伴心领神会,立刻止住话头。“我们神庙的光辉,还来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我怎么能安心呢!”
      “这地方虽然离奇,但并不可怕。”阿妮妲顺畅地接过话头。
      “那是您天真单纯。”萨迪尔连连摇头。“仅仅踏入王城,我就感到巨大的魔力,更不要说这片王宫了,说是恶魔的巢穴也不为过!”
      “萨迪斯!”阿妮妲下意识拔高声音。“这是我将要许下神圣誓言的地方!”
      “那更不可以!”萨迪斯先是喊道,然后在众人的沉默里意识到了逾越,像被打湿的柴火一样蔫了,只冒着呛人的青烟。“您……这个地方,毫无神圣可言。您还是,快和我回去吧。诸神保佑,现在离开,一切都还来得及。”

      萨迪斯的话令阿妮妲心烦意乱。
      一方面,她不能不相信这个司祭的直觉。世人都说这个宫殿是恶魔的杰作。可另一方面,她没有退路。国内那些有财有势的老贵族,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堕落的腐臭。他们迫不及待要最高贵的王女成为玩物。可沦为玩物,和陷入另一个魔窟,她不知道,哪一种结局更不那么难以忍受。
      如果恶魔的杰作都如此令人目眩神迷,似乎也不是很坏的选择。
      她无意识地在王宫内漫游,常能遇到忙碌的乌尔苏。工作中的乌尔苏不会停下来与她攀谈,但也会递给她一个温和的眼神。
      阿妮妲感到了少许安慰。她就会想起自己还有一张底牌,那晨曦女神神庙的圣物。晨曦女神驱离黑暗,所以得到女神祝福的圣物,最能压制恶魔的力量。
      她祈求女神的庇佑和指导,不知不觉走进了沙漏之庭。

      沙漏之庭·五
      与整片奢华的宫廷相比,沙漏之庭显得朴素而宁静。
      沙漏之庭得名于庭院正中一对左右对称的喷泉。这一对喷泉仿佛一镜面内外,所有细节都一一对应,唯有流水此消彼长,保持恒定的总量,仿佛穿梭于沙漏左右的时间。
      高大的石柱环绕着庭院,花草蓬勃茂盛。大片的常春藤仿佛浓荫的绿冠,在盛夏投下宜人的阴凉。
      阿妮妲提着裙摆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人撩动琴弦。
      “抱歉,请问……”
      斑驳的亮点在浓荫下一霎一霎地浮动,将干燥的灰尘照亮如萤火。红色与白色的蔷薇兀自怒放。明与暗的尽头,阿妮妲仿佛看见了坠落凡间的乐神。他无动于衷地倚着刻画众神围猎的石柱,乌亮的黑发从过分苍白的脖颈垂下。没有华服首饰,远古众神的在他的阴影中无声厮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无情的变幻和吸引。
      那一瞬间,阿妮妲终于明白神话中的女仙,为何会将不动凡心的乐神撕碎。
      “……您是宫廷的乐人么?”
      那人听到声音,没有转过头,只是拨了一下琴弦作为回应。
      这宫廷里一切都如此精美而怪诞。那国王对艺术格外慷慨,豢养了大批艺人,宽恕他们一切自大的罪行,只要能让戏剧、音乐和舞蹈时刻不停。公主感觉受到轻视,但这人的轻视仿佛轻飘飘的羽毛,将人挠得又恼又酥麻。
      就在阿妮妲想要告辞时,那人突然开口了。
      “你是银金之地的阿妮妲。”
      他的声音也十分动听,仿佛他本人和七弦琴一样是由玛瑙制成的。就算是最恶劣的话语,一旦穿过那两片薄唇,就成为勾破灵魂的诗句。
      一瞬间,阿妮妲竟然有些理解了国王的慷慨。艺术的确有超越其他一切的魔力,值得任何追捧。
      “是的。”阿妮妲轻轻地说,仿佛被微风吹开花心的百合。一开始的自惭形秽消失了,话音响起的瞬间,她的一切瑕疵仿佛都被宽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姿态。“我是,银金之地的阿妮妲啊。”
      蔷薇在庭院中,骄傲地展示她的花与刺。

      乐伶漫不经心地,并不诧异于她的变化。现在阿妮妲明白,倒不是因为轻蔑,而是沉浸在其他的情绪里。
      “您为何……在此?”苦闷的阿妮妲从这人的不羁中寻到一丝安慰和困惑。“您为何在这宫廷里?”
      乐伶发出一声轻笑。阿妮妲看清了那人的轮廓,优美得令女子都妒忌。这种优美就是他的力证,他天生都是属于这种宫廷的。
      “你呢?你又为何在此?”乐伶轻巧地回敬,并不打算施舍共情的机会。
      “……这是一片非常美丽的花园。”
      “美丽,呵。”乐伶毫不掩饰他的讥讽。“很好的说法。一切真实都是幻觉。唯有美不是。美本身是幻觉,那就是最真实的。”
      阿妮妲立刻感到羞耻。含糊其辞令她自取其辱。
      “我来此是想面见陛下。”她绞着手。“银金矿并不能保护我的祖国。我希望能与这里的主人联姻,换取砂之国的联盟。”
      乐伶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黑发随着抖动在空中飘拂。
      “天真的公主哟,连银金矿不能满足那些人的贪婪,连帝国压境的铁骑都无法使他们团结。外人的帮助,又能如何呢?”
      优美的话语出乎意料地冰冷,残酷地戳穿了支撑阿妮妲多时的志愿。
      “——你不过是,借着自我满足的牺牲,逃避你的命运罢了。”
      “那不一样……”阿妮妲忍住眼泪。“一定有什么不一样……我是一个公主,我必须……”
      “傻孩子。”乐伶又弹奏温和的和弦,仿佛杂耍一般将阿妮妲的情绪高高抛落,又接起。“没有什么等着你去拯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牺牲。这世界的道理就是如此。”
      “谢谢您。”
      阿妮妲感受到一种刺痛的安慰,迎来了酸楚的平静。这果真是一个有魔力的地方。
      不知不觉,她竟然将这个感想说出了口。
      “魔力?”乐伶真地笑了。“没错,这是一个被恶魔诅咒的地方。”
      此时忽然有一只松鼠从阿妮妲眼前晃过。阿妮妲只来得及看清,这狡猾的小动物趁她出神,叼走了她手腕上的祖母绿宝石。
      “天哪,那是母后留给我的遗物!”阿妮妲惊叫起来。
      松鼠叼着宝石缎带,一路向幽深的小径跑去。那里正是王宫的禁区。
      “真是不幸。”乐伶稍稍有了些兴致。“你一定非常珍爱它。”
      “是的。”阿妮妲六神无主,无助地靠着石柱张望。
      “让您这样的公主失去光辉,可是莫大的罪过。”
      “可那里是禁区。”阿妮妲想起乌尔苏的话。“任何闯入者一旦被发现,都不得生还……”
      乐伶却演奏起乐曲,引得花园的生灵都驻足。“那只是人类愚蠢的规则罢了。你看我的音乐,不是正在那里回荡?”
      “那是您伟大的音乐,而我……”
      “而您,是晨曦之女,是神赐的光辉。”乐伶突然俯身,拾起公主被蔷薇勾住的发丝,望着她的眼睛。“大地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您的光彩。”
      阿妮妲被这动听的歌曲唱得飘飘然。世上没有人能抵抗这么优美的赞美。
      “我会为您看守的,快去寻找您的宝物吧。”
      阿妮妲来不及感谢,便匆匆离去。因而也来不及发掘一些矛盾的细节。乐伶放下七弦琴,看着她雀跃的背影,露出一丝真正玩味的笑容。
      那是戏剧落幕的笑容。只有红蔷薇知晓一切的秘辛,在一旁沉默怒放。

      几步之遥,阿妮妲就仿佛走入了冥府的入口。即使是她,也能感觉到四周笼罩的那种微妙的阴暗气氛。
      阳光一下子失去了温度。藤蔓遮天蔽日的生长。还有不知名的鸣叫,和乌鸦簌簌展开的翅膀。
      请庇佑我。她默念诸□□讳。请在远离家乡之地庇佑我。
      但是另一方,年轻人很容易被冒险的氛围迷惑。一直羞怯的她,竟然比最大胆的公主先踏入禁区。杀戮,诅咒,僭越,那些流言仿佛幽灵环绕着她,偷偷向她求证。
      相传砂之国有供奉大神官的传统。但这“神官”与其他众神的司祭不同,行诡秘之事,修逆天之能,与其说是神,更接近魔鬼。虽然外人不曾亲眼见证,但自上代国王以来,砂之国的敌人确实一个个都离奇死去了。一切都在向着国王的利益运转。
      【恶魔非常邪恶残暴,与人类完全不同。】萨迪斯曾告诫她。【尤其是砂之国,很可能供奉着一个真正的恶魔。据说这恶魔能预知一切,并且讨厌人类。所有侍奉他的奴仆都被拔去了舌头,以免说出令他烦心的废话。】
      那时她并不太相信。【预知未来?那它岂不是可以随心所欲。】
      微风吹得树叶婆娑。阿妮妲被冷风吹去了些许冲动。回过神来竟然已经迷了路。
      那乐伶的音乐,也早就听不见了。但仁慈的公主以为是密林的缘故。
      糟了,她心想。这片森林果真有魔力。她的确拥有女神的庇佑,但是宝贵的机会却只有一次。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使用。
      或许是她的祈祷有了效果。忽然有两个人影无声地在她眼前出现了。
      “你们是谁?!”阿妮妲受了惊,退了几步。“我是银金之地的阿妮妲公主!我来——”
      那逆光的两人没有等她说完,其中一个伸过手来,掌上正是她遗失的宝石。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阿妮妲有些震惊。
      那两人仍然没有回话,只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敬礼姿势。阿妮妲这才看清他们。
      这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简朴灰袍,半张面具覆盖了上半张脸,没有多余装饰,和整个王宫都格格不入。他们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清净和顺从,仿佛尘世的一切已经与他们无关。
      【伟大的主人,无所不知。】他们摊开手,掌心都烙印着同一句话。
      “你们……是僧侣吗?”
      灰袍仆从点头,又摇头。
      其中一人展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的处境很危险,请跟随他们,尽快离开。】
      阿妮妲立刻领悟,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魔的仆从。
      “可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信任你们?”她紧紧攥着衣领,仿佛呼吸都会被魔鬼所捕获似的。
      灰袍仆从们没有任何意外。他们平和地展开第二张字条。
      【为了共同的宿命,请保存好你珍贵的誓言。期待与你相见的时刻。】
      灰袍仆从待她阅毕,恭敬地将字条烧成飞灰。
      一群乌鸦在昏暗的半空,扑棱棱张开翅膀。
      然而那字迹依然深深印在阿妮妲眼前。那个誓言,除了晨曦女神神庙祭司之外,绝不可能有人能知晓。

      *
      巡逻的卫士列队整齐路过。没有女孩的尖叫声,也没有预想的处刑。
      乐伶起身,微微蹙眉。他今日的乐趣竟然落空了。这天真又单纯的公主,怎么会脱离他的剧本?
      “难道……是‘他’出手了?”
      乐伶凝望密林的深处。天色正在变暗。一切都变幻莫测。
      黑发的丽人放开手上的弦琴,任由它坠向地面,玛瑙的琴身立刻四分五裂,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他没有回头,披上华贵的曳地披风。
      不远处的道路上,一座御辇正静静等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沙漏之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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