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春江无月

9、童言

　　吃饱喝足，就得干活了。

　　但在忙碌的人群中，穿着孝衣干站着的梁夕显得格外扎眼。她本来早就准备撸起袖子加油干了，结果梁诗盈也不知道是怕她累着还是嫌她啥都不懂还碍手碍脚，硬是带着亲戚们把下葬要准备的各种器具都收拾得妥妥当当，让梁夕只需要到时候在需要梁启华长女的场合去当个牵线木偶就完事了。

　　也不知道老秦什么时候才回来……

　　送葬仪式以梁家祖宅为起点，村子东南边的祖坟为终点。梁夕正守在内堂里临时存放骨灰盒的祭台边，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间阔别已久的老宅，并没有发觉自己整个早上都在念叨着同一个人。

　　今天雪已经停了，房檐上的积雪还堆着，内堂的门并没有关，外面人来人往，倒愈发显得这里寂静。

　　撇去人类间乱七八糟的复杂情感，她对这幢建筑物的感情倒是更为纯粹。很传统的古代民居，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雕梁画栋的豪宅，但有着独一份的雅致。

　　尤其是那一方天井。

　　世间的天本都是同一片，但仰望这天井，就像是沉默的老宅切下了这一块天送给了她。童年里，她最喜欢待在这，观浮云，听落雨，晒月光。不言不语，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外人看来，她的确是安静得有些闷了。

　　还是现在好，像个普通人……不，也算不上普通人……

　　脑子里蓦地出现了那张淡薄的脸，梁夕叹了口气，看向门外。

　　来参加仪式的人还挺多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留在村里的老人。虽然都是一些生面孔，她连称呼都只能靠引路的姑妈来提点，但这些长辈们见到她几乎都会友善地点头，或者稍稍寒暄两句。他们无一例外地称这位已逝的梁家长孙是个“可怜孩子”，似乎梁启华年少时那些离经叛道都从未发生。

　　倒是有些被喊回来的中年人，显得神情复杂，对她也很淡漠。他们身旁的青少年们哈欠连天地玩着手机，而更小的孩子们，则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但梁夕毫不在意，不如说这才是她想象中这些完全不熟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该有的态度。

　　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到了她的右腿，低下头一看，是颗圆溜溜弹珠。

　　梁夕捡起后擦了擦弹珠的表面，却意外的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玻璃球，而是一颗圆形琥珀。通透的晶体里面嵌着一只乳白色的蚂蚁，还有些树干之类的残渣，如同凝结了远古时代的某一个瞬间。

　　正当她拿着左看右看的时候，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门外探出头来，见了她手上的东西，急忙三下两下跑到了她身前，抬头眨巴着大眼睛。

　　“姐姐，请问能不能把小小还给我呀？”

　　在这“阿姨”遍地的世界里，这声姐姐可谓是叫到梁夕心里去了。她将擦干净的琥珀球递给了男孩，冲他笑了笑。

　　“谢谢姐姐！”

　　这孩子拿到球但却没急着走，只是盯着一旁供着的的骨灰匣子看。

　　“我爸爸说，这里面睡了一个叔叔。但这个盒子这么小，叔叔怎么睡得进去呢？”

　　梁夕看着拧着眉毛思考的孩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人活着住再大的房子也不够，死后成了一撮灰，倒是连巴掌大的木盒都嫌空。

　　“而且一个人睡不会很冷吗？小宝还是喜欢和妈妈一起睡。”

　　“不过，幸好爸爸说这个叔叔没什么朋友，不然几个人一起睡就更挤不下了吧。”

　　自称小宝的孩子还在稚声稚气地念叨着，梁夕也不反感。想也能想到，她从小到大也没见梁启华笑过几次，那人即近天命之年还是副阴沉沉的模样，年少时必然也不会有多讨人喜欢。

　　她低头看着男孩一边说着，一边宝贝似的将握在手中的球形琥珀用衣角一遍遍的擦着，又用眼睛贴着琥珀球朝外边看。

　　“这个琥珀球叫小小？”

　　反正也闲着无聊，她随口跟小宝搭起话来。

　　男孩摇摇头，指着琥珀的中心的白色昆虫说：“这个才是小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每天都说话。”说完他把耳朵贴上了琥珀球，似乎在认真聆听什么。

　　“刚刚他说什么了？” 梁夕好奇地问。比起和成年人逢场作戏，她一向更愿意跟孩子聊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他说……”

　　小宝缓缓抬头看向门外，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在最边缘处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身上。由于包得太多又隔得太远，甚至难以分辨对方的性别。

　　“他说那个阿姨的肚子里有他的朋友。”

　　梁夕愣了愣，提出了自己的设想。

　　“看来那个宝宝也跟小宝一样，是个能听得到小小说话的孩子？”

　　“不是噢，姐姐，小小说……”

　　“小宝！”

　　小男孩急切的否认还没有说完，就被从门口怒气冲冲进来的男人拉了过去。那人抱歉地朝她说：“大侄女啊，实在不好意思，刚刚我和他妈正在忙着，一不留神，这孩子就溜到这边乱跑。”

　　见委屈巴巴的小宝撇着嘴还想说什么，他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朝着梁夕赔笑脸。

　　“孩子还小，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心上。”

　　梁夕被这突然的一出弄得有点懵，不过还是认出这男人正是父亲下面最年长的弟弟粱国耀。今天早上跟着姑妈挨个认人的时候，他是最晚到的那个。

　　“没事，二叔，小宝挺乖的。”

　　她本来就不介意，再加上长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生出一丝奇怪。梁国耀听她这样说，才松一口气，赶紧拉着孩子朝门外走去。而被父亲拽着的小宝，一路上还在不停扭头看着她。

　　等父子俩的身影消失，梁夕再去瞧人群边缘的女人，却发现那儿早没了人影。就在此时，一声高昂的唢呐声划破天际，忽起的寒风划过脸颊和脖颈，人群逐渐朝内堂的门口聚集起来。

　　送葬的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