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将》五枝灯

40、虽知前路景却不明5

　　安明景没有立刻转过身来，却是颤抖了肩头，直到苏臻珩又叫他，他才抬手擦拭了什么，背对着对方，笑着说：“数月不见，你猜猜我有没有变化？背影是不是更潇洒俊逸了不少？”

　　苏臻珩心底忽然一怔，同样的语气传到自己耳中，却仿佛变了模样。他也玩笑一般回应道：“虽然还不曾见到，但我猜明景兄神采更胜往昔，否则，大昭又怎会被你折服而将你留下？”

　　安明景轻哼一声，语气冷淡。“我若留在大昭，来日还怎敢与你相见。”

　　“那你此刻遮遮掩掩，是在学姑娘娇羞避人？”

　　安明景此人平日里最是争强好胜，对自己的脸也格外在意，苏臻珩什么都能看出来，那背影头上缠着绷带，他便是瞎子也能猜到安明景是脸上受了伤才东躲西藏。

　　苏臻珩的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对方的要害，有些事怎么也躲不过去，那背影才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苏臻珩心里一凉，忍不住握紧了手心，却见安明景的一只眼睛扎着绷带，还带着方才因落泪而浸湿的痕迹，甚至透着一点红。安明景只对着他轻声一笑，道：“猜错了，我丑了许多。”

　　战场上，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负伤甚至战死都属平常，苏臻珩没有什么话能安慰，因为这些都没有用，他能做得就是把这个失踪一两个月的人活着带回去。他的声音略带些颤抖，冷声道：“你好得很。”

　　安明景留在大昭的这些日子，听说了北岐和卜圪的战事，也听说了苏臻珩这位瘸腿将军回京一趟归来后竟不似往常。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们分别数月后的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苏臻珩成了健全的人，而他成了大昭的俘虏，还变成了残疾。

　　可他又不由自主地替对方高兴。

　　两人没有说几句话，帐帘再次被掀开，那是大昭的将军。苏臻珩驻守北疆十余年，卜圪皇室他全都见过，但大昭与北岐虽然僵持，近两年却极少开战，唯有边境偶发的几次冲突，不必将领出动，以至于两国将领都未见过彼此。而这位将领又是个年轻的小将，看起来二十左右，便更是没见过了。

　　只不过苏臻珩的名声太广，便是没有见过也能识得。北岐人的长相和大昭大不相同，因为北岐先祖来自北域雪国，也就是如今卜圪人所在之地。他们的瞳孔如戈壁滩上的美玉，肤色如极北的雪原。

　　瘸子便是康复如初了，站立时也和平常人不同，这个大昭将军一进门便识得了他。那便是传闻中的年少腿瘸的跛将，苏臻珩。

　　苏臻珩见到这位将军，拱手，那人只点头回礼，径直走向帅椅，道：“苏将军既然敢来此赴约，便是想好了用什么来换回你的人了。”

　　安明景抢先道：“文旭将军不必再说，你我皆是马背上的人，对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他拱手道，“多谢将军这些日子的照料与款待，只是安某这条命低贱，抵不过脚下寸土。”

　　文旭坐在帅椅上漫不经心地看向苏臻珩，随后爽朗地一笑，抬手一指：“你的命值多少，不在你，而在他。”

　　苏臻珩沉思一般淡然地看着对方，忽而轻笑一声：“我与文将军算一笔账，我的这位同僚自十岁时开始拿剑，十四岁随军出征，将敌人开膛放血，至今已是十三年，剑锋下的亡魂少说数万。我方才在你营中丈量，人数大概堪堪足够。”

　　文旭却并未被他的言语唬住，冷声一笑：“这么说来，我不该将他还回去，应该留下来才是啊。我大昭地大物博，疆域辽阔，若说最缺的便是戍边之将，最不缺的便是黄白饷物。若是苏将军愿意，我也可启禀圣上纳你为臣，来日你我便可做同僚了。”

　　“若想做同僚，来北岐也是一样的。”

　　文旭：“北岐的文臣武将个个像你们这样好看吗？”他笑着起了身，戏谑地瞥了一眼安明景，“若是没有，那我可就要拿他开刀了。”

　　安明景道：“有什么要求，你大可直说。”

　　文旭立刻冷声道：“沙崧两州，你的命可值？”

　　安明景：“你！”

　　苏臻珩伸手拦住他，他们两人现在在旁人的地盘，做什么都受制于人，他只是平静道：“此刻正是北域雪融的好时候，文将军可曾见过北方的兵马吃饱喝足时的样子？”

　　文旭不屑道：“你们北岐还打算与卜圪联手不成？”

　　“北域冬日苦长，卜圪这些年屡次侵犯为得便是攻占土地，好开荒种田，如今正是他们吃饱穿暖的时候，以往数年，卜圪总是在春夏之际入侵我北岐。可如今，卜圪方才兵败，瓦狄死在始安，卜圪王不得不降于北岐，如今他仅剩一个儿子。瓦狄与我缠斗十余年，尚且不如，如今伊戈尔更是不敢来犯。文将军如此年轻，你猜他敢不敢来此地一试？”

　　文旭霎时生了怒气：“卜圪鼠辈，如何敢犯我大昭国威！”

　　苏臻珩道：“敢不敢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我的手段能不能让他放手一搏。将军既是武将，可知能深入敌营者无刃亦有锋。将军想要我沙崧，应该问我身后的人，不仅我北岐不许，就连卜圪也能在你头上踩上一脚。可若将军想要土地，北域却是得之更易。”

　　文旭静默下来，思忱片刻。自苏臻珩跨过疆域的那一刻他就派人时刻紧盯，虽然此刻的苏臻珩手无兵刃，却难保没有大军隐藏。

　　安明景是他捡来的，若能借机换取利益自然最好，可若因此而与北岐开战，便太过冒险，也损失太大。但若能因此与北岐交好，联手对抗卜圪，拿下一片土地，也是极大的利益。

　　衡量再三，对方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此事绝不能仅凭三言两语便定下来，倘若苏臻珩言而无信怎么办？

　　安明景在他的营地养伤期间，大昭朝廷早已知晓此事，只要为了大昭，任凭文旭怎么解决此事。两人商议过后，文旭对北岐要粮要饷，要金银赔付，立刻便拟定了文书，才将此事上报朝廷。

　　旭日初升时，两人策马而归，大昭的兵一路跟随，直至逼近北岐疆域，才见对面大军整装待发，一员女将一马当先。文旭这才知晓，对方所言不虚，倘若他不放人，顷刻间便能一战。边疆安稳不易，他遥望大漠以西，黄沙所掩之处大军撤退，一时间发觉，这才叫不战而胜。

　　安明景回到始安之后被医师围着多番诊治，他借口身子已无大碍，便将医师都赶了出去。苏臻珩却都看见了，他身上新伤添旧伤，一看便是经历生死，特别是那双眼睛。

　　一只眼睛是被箭射瞎的，另一只被箭锋擦过，眼周还带有被擦伤恶痕迹，索性没有瞎，但视力却受到了影响。当然安明景没有自己承认，是医师告诉苏臻珩的，外加苏臻珩多番试探，才知道那只眼睛只能看见半步距离了。

　　但他没顾及自己，怒气冲冲对着苏臻珩道：“你怎敢孤身前往大昭营地？倘若那柄小剑只是诱饵呢？”

　　“殷将军说得没错，若是没有她作为后盾，我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活着回来。”苏臻珩语气轻松，“兵力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小剑那么私人的东西，若是你已经死了，没人知道它可以作为钓我的诱饵。能留你活这么久，你与那位文旭将军想来已经谈好了条件，只不过要等我来说罢了。”

　　安明景愣怔了，微微将头撇开。“那你可会怨恨我，与他国的人沆瀣一气？我自作主张，是我恨极了卜圪，恨极了伊戈尔……”

　　战争无法避免，苏臻珩道：“无路可走，唯有如此。”

　　安明景双拳重击在床榻上，绷带缠绕着渗血的瞳仁，混杂着腥咸的泪。他颤着嗓音：“我的眼睛，伊戈尔……我一定会杀了他！”

　　腿瘸做不了将军，那眼瞎又怎么做得了呢？

　　安明景只顾每天照常出门练兵，舞剑骑马，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不过苏臻珩明白他的心思，若叫旁人知晓他双目皆盲，将军的威信会受到影响，底下的人又怎么会信服他？

　　数日后，京城圣旨传来，皇帝先是垂询了安明景的安危，又提及大昭给北岐开出来的条件。北岐朝中大臣的意思是，既然安明景已经被放回来了，便不必再遵守他们的口头约定，更不必给大昭送什么钱粮。但也有一些大臣的意思是，倘若不遵守诺言，便是放弃了这一次与大昭和谈的机会，始安军虽然战力雄厚，但大昭的兵力也并非能够小觑，而始安方才受到重创，自然是和谈最好。况且，两国合作，共同打击卜圪也未尝不可。

　　大昭虏了他们的将军，未曾伤害他，又未曾要他们的土地，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若他们不肯顺坡下驴，那便只能眼看着沙崧再起战事了。

　　朝廷商议了几日，决定按照合约向大昭送上金银与粮食。安明景奉召回京，京城的太医给他诊治之后将伤情全都告知了皇帝。

　　苏臻珩并未回京，却见如今的局势竟和前世那么相似。只是前世的安明景未曾伤到眼睛，若回京将养，至少还能再返回始安。可现如今，他却成了个眼盲将军。

　　那日安明景闲职在家，安世忠与夫人多番安慰，只说：“明景已给安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耀，日后终于不必再去北疆遭受苦楚。”

　　他们一家本是庄户人，安夫人多的是乡下的亲朋好友，说那么多适婚的闺女都不嫌弃他眼盲，不若在京城成婚，亦或是回乡居住，都是好的。

　　安明景却将这些话都丢在了身后，直到等来了始安的来信。信上说：“两匹马驹一日日长大，如今已近人高，待来日，你我便骑它们在京城的马场，或是在始安，较量一番。”

　　他回道：“盼与君试。”

　　这日过后，京城马场便出现了一道身影，从早到晚一刻不休地疾驰，仿佛要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摸清。直到日暮落下，他露着的深眸映照着模糊的灼热的红焰，一点一点地褪成了幽寂的夜色。

　　马蹄停在了府门前，往日到了这个时辰就会一片昏暗的小院，今日竟灯烛通明。安明景方迈进去，却见院中一众人衣着御林军与太监的服饰似是等候多时，那太监见他来，立刻清嗓，大声念道：“罪臣安明景，下跪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