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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送战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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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送战友
一
入冬后的那天下午,杨海恩又看到汉斯-希伯了。汉斯-希伯和一一五师首长在一起。他很想和汉斯-希伯说会话,又不好意思过去,也不能过去。朱友为看着杨海恩的蓝眼睛,说外国人的名字叫起来有点别扭,你怎么起了个中国名字?
杨海恩说是救我的中国妈妈给我改的。
朱友为说改的挺好的。他见杨海恩在盯远处的汉斯希伯看,说刚开始师首长要给汉斯-希伯配枪,他不要,他说他的武器是笔。
杨海恩就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他的特长应该是枪。
那天他们三人返回后,牟振余就回警卫连了。朱友为及时向山东分局领导作了汇报,表叔变节,已向敌人供出我们所有行动计划和作战方案。供词没落到日军手里,翻译已被我们灭口,但很难保证行刑的日军宪兵听不懂中国话。或说他们留没留口供备份。上级根据这一情况,立马调整所有行动计划,一一五师师部和山东分局随后转移至沂南留田村。
这段时间,形势越来越严峻。日军开始对整个沂蒙山区进行疯狂的铁臂合围。杨海恩能从中看出些事,日军明显想占据中国东大门。他们大扫荡的意图,除了想围剿沂蒙山区所有抗日武装,就是把过冬粮食抢光,让一一五师师部和山东分局后勤机关,没有生存之地。杨海恩作为一名外国人,他怎么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一个民族,他们在吃饭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把粮食储藏起来,一旦接到队伍需要粮食的通知,他们便用接力传递形势,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日军封锁线,把粮食送往根据地。他们在喂养抗日武装,喂养民族的希望。他亲眼看到一个不屈的民族,他们不会被吓倒,也不会被杀光的。
战争带来的灾难实在是太残酷了,他不知道整个人类是不是都面临这种灾难。但他知道,他们德国正是这场世界大灾难的发动者。当他看到汉斯-希伯的时候,好像突然明白,在这场战争中,世界已分成两大阵营,同盟国和协约国。简单说就是法西斯和反法西斯。在这两大阵营中,不分国籍,不分种族,你只要站在反法西斯这一边,就会成为一个阵营的人。汉斯-希伯站在沂蒙人民这一边,他也站在沂蒙人民这一边了。他和汉斯-希伯一样,完全加入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阵营里来了。表叔变节了,各账各归,他永远不会变节的,他坚信他的骨头。
从见到汉斯-希伯那天起,杨海恩心态发生很大的变化。太平洋学会记者身份地位是很高的,不像他,到现在还隐姓埋名。他每当看到汉斯-希伯,就会翻起埋在心里的强烈欲望,他很想和汉斯-希伯一吐衷肠。他知道他临时不能那么做,他也不能超越级别随便接触汉斯-希伯。但他知道,他会有机会的。不能急,急也没用,现在形势太紧张了。他有条件找个理由或借口接近他。他想见汉斯-希伯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通过汉斯-希伯,让他帮帮忙,带他回国一趟,见父母一面,那该有多好呀。要是能带上岳春梅和杨杨与岳岳,能回家一趟,他这一生也算没白活了。他坚信,只要汉斯-希伯肯帮忙,真的有这种可能。杨杨和岳岳都那么大了,到现在还没见过他们爷爷和奶奶,他们的爷爷和奶奶,要是能看见他们的孙子和孙女都长那么大了,老人该多高兴啊。
人怕念叨,临近中午,当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杨海恩刚开始以为是错觉。这些年,他实在是太想那两个孩子了。儿子两三岁的时候,就愿找他抱。女儿两三岁了,还喜欢坐他腿上吃饭。他知道他太想孩子了,只要见到岁数和杨杨岳岳差不多的男孩或女孩,他就会联想到他的儿子和女儿。后来,他摇了摇头,刚想否定的时候,又感觉不对了。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真的太像他儿子杨杨和女儿岳岳了。他最后一次见到杨杨和岳岳,是他俩十四五岁的时候,离十几米远处两个孩子,比他儿子和女儿高出近一头。他感觉像是却又不能近前,这是纪律。大凡从下面来见领导的人,都是有急事的,无形中牵涉到一些秘密,像他们这些在领导身边的人,绝不能在第一时间靠近,更不能随便听他们交谈的内容。再后来,他越看越觉得那两个孩子,就是杨杨和岳岳。
过来一个战士,对朱友为说报告首长,从第一道岗哨带来两位小同志,问他们什么也不讲,只说有要事急见罗政委。
朱友为很有经验,说知道了,你忙去吧。
朱友为赶过去和那两个孩子交谈几句,示意让他们两人跟他走。
杨海恩远远跟着,到他该止步的时候,他站住了,也看清了。他的孩子来了,这两个孩子赶到这里来,还要面见这里的最高长官,不用问是有急事了。
二
事后,朱友为也没向杨海恩谈起刚才来的两个孩子。特殊历史时期,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除了纪律,上级也没有必要向下级汇报。更关键的是,对下级人员来说,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杨海恩完全看出来了,由于杨杨和岳岳的到来,整个留田村似荡起看不见的风云。大战在即的氛围,布满留田村的各个角落。
当时,朱友为来到一一五师师部,向罗荣桓报告,沂南抗日大队冯队长派两名同志来见你。
罗荣桓说快让他们进来。
杨杨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团交给罗荣桓。罗荣桓打开一看全明白了。纸上只画一棵树,仅用圆圈圈了一下,看上去像小孩子画着玩。就连那棵树,也像插在地上的干树枝。这是冯队长和他约定的特殊联络方式,别人看不懂,就是落到日军手里他们也破译不了。内容全在送信人的肚子里。
杨杨说报告首长,从前天开始,占据临沂、费县、蒙阴、沂水、莒县等地的日军,分11路向留田合围。刚开始我们也没弄清日军要干什么。冯队长带人不断追踪,弄清日军意图后,急速派我们赶来送信。
罗荣桓说昨天下午,侦察员就不断报告,敌人在运动。最近的一路离留田只有五里地,最远的也不过十五里地。北面的日军骑兵,上午进到离留田几里地的地方,和我们的前哨部队发生过接触。南面进占高里的日军,下午也和我们的部队打响了。
罗荣桓看着岳岳,接着说这么危险的任务,怎么把女同志也派上了?
杨杨说她是我妹,事关重大,我们兄妹能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在山里打游击一年多了。我和冯队长说,要是遇到特殊情况,我能把敌人拖住。
罗荣桓说这么说你对这一带很熟了?
杨杨说这几年,整个沂蒙山区早转遍了。
罗荣桓对陈光说马上通知有关人员,召开紧急会议。说完他转向杨杨,说你列席参加。
杨杨和岳岳站那没动。
罗荣桓说小同志还有事吗?
杨杨说首长,来时冯队长交待过,我们兄妹要是能进来,怕很难出去了。我们兄妹想参军。首长可能不知道,我奶奶是何家汉晏村村长,已死在日军飞机机枪下。第二天我们兄妹就参加了沂南抗日大队。
罗荣桓说听说过这位女村长,带领村民守住围子,打退了土匪的进攻,保住了村庄,不得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岳岳说我爸跟表叔在外面做生意。因为我母亲家是岳家河村人,山体滑坡后,村庄无人幸存,爸让我随母姓。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她现在是村长。
罗荣桓说岳家河山体滑坡是人为的,他们看上那里的地下岩洞。等抗战胜利了,别忘了带我们几个到你们家做客,让英雄儿女的母亲招待我们。
岳岳反应很快,打个敬礼大声说是!
罗荣桓对陈光说,突围之后给他们兄妹配发军装。我们急需活地图,杨杨去特务营,岳岳就留在师部吧。抓紧时间开会。
三
1941年11月5日下午,罗荣桓在留田村附近的钮家沟村主持召开紧急会议。入会人员得知日军对留田村合围的确切消息后,对眼前的局势十分担忧。当时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师部机关共3000余人,而作战部队只有一个特务营,处境十分危险。
罗荣桓听取大家的意见后,说一一五师师部和山东分局进入根据地,就是为了牵制日军,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日军当然也想铲除他们的心头之患。如果让他们合围成功,对抗日军民无疑是重大损失。我们进得来,还要出得去。这样才能打乱敌人的计划,让他们站不稳脚跟。最后,他果断地说我们应该往南突围。
这个意见使大家感到意外,因为敌人的大本营就设在留田南面的临沂城里。接着罗荣桓对敌情作了具体地分析和判断,东面的沂河、沭河和台潍公路,均被敌人封锁,如东去滨海区,正好钻入敌人布下的口袋。北面,敌正疯狂地向南压来,顽军又与山纵对峙着,北上定受日、顽夹击。西面有津浦路,敌碉堡、据点林立,戒备森严,不易通过。但敌之主力出动,其后方必然空虚,敌人也不会估计我们敢于向他们大本营方向突围。我们向敌人的心脏临沂方向突围,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后,再转向西北,进入蒙山南麓一带,这样就能彻底粉碎敌人合围我首脑机关的企图。会议完全同意罗荣桓的意见,由特务营营长和教导员带一连和二连担任前卫,杨杨跟随特务营营长,听从特务营营长指挥,走在前面带路。副教导员带领四连居中护卫机关,副营长率三连为后卫,掩护部队突围和收容掉队人员。罗荣桓要求部队一律枪上剌刀,压满子弹,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突围前,他又宣布了行动纪律,坚持服从命令,不得自由行动;在突出合围前,不许说话,不许咳嗽,不许发出任何声响。
天上黑影后,雾气迷漫,月色朦胧。东汶河岸边那广阔的沙滩上,从留田、牛家沟、宅子、前汉,各处集中来到这里准备突围的一一五师师部和特务营,以及省机关三千多人集结完毕。敌人在留田村周围的各个山头上燃起一堆堆大火。和日军打交道久了,能看出他们已确定目标,正在调集人马,还没扎死口子。估计他们也不会在夜间展开围攻。日军不善于夜战,就算展开攻击,也许要等午夜以后。晚7 时许,突围开始,3000余人一一相随,静无声息地从500多米宽的空隙中间向南插进。特务营营长很快发现走在前面的小伙子好样的,难怪刚从游击队参军,罗政委就直接把他安排在特务营。遇到紧急情况,杨杨会向后面举起手,做个停止前进的动作。特务营营长会马上以同样的手势,示意后面停止前进。接近敌人第一道封锁线张庄时,山头上的敌人盲目放枪,乱喊乱叫,突围部队毫不理睬,快步前进。仅用半小时便安全通过第一道封锁线。
午夜后,部队到达高里附近。各个山头火堆连着火堆,透过火光依稀可见敌人巡逻兵往返游动的身影。杨杨很快看清,每隔一小会儿,山上就发射一发绿色信号弹,山下也打出一发绿色信号弹,用这种相互呼应的方式,互报平安无事。每临近封锁线,杨杨会对身边的特务营营长扬起手,表示停止前进。然后连着向前暗暗地挥下手,做了一个快速前进的动作。特务营营长照他的样子,不断指挥着身后的队伍。有时不断向杨杨点下头,等于同意部队完全可以快速前进。突围部队在茫茫夜色中巧妙地从空隙间飞速穿过,很快通过了第二道封锁线。
过了高里,敌人后方空虚,部队折转向西,越过了临蒙公路。三星西垂时,离开公路右侧二三里地,远远可以看到公路上日军的动态。日军走大路,他们走小路,一个向北,一个向南。部队顺利通过第三道封锁线,跳出了日军的合围圈。6日5时许,部队胜利到达汪沟一带,在埠山庄宿营。这个村庄距临沂城只有20公里,紧靠敌人控制的临蒙公路。天亮后,敌人的后续部队正从这条公路上络绎不绝地向北开进,丝毫没有发现离他们不远处,就是一一五师和山东分局后勤人员。突围部队在此隐蔽了一天,入夜继续往西转移,经过诸满到达费县东北的黄埠前,已突出重围,完成历史性的战略转移。
歇息下来后,朱友为心照不宣,对杨海恩说想见孩子吗?
杨海恩差点哭了,说想,太想了。
朱友为说眼下形势过于紧张,等缓过这段时间,我想办法安排你和孩子们见上一面。临时不要声张,这是纪律。
杨海恩忙说知道了。接下来他想问罗将军是哪个军校毕业的,他没问。他听机关人员谈论过,罗荣桓是湖南衡山人,1927年参加鄂南暴动,从连排一步步走过来的。
杨海恩觉得有些神奇。他刚出特训营的时候,感觉能带领一个班,最多指挥一个排。现在经过这些年磨练和思考,才知道刚出特训营那会儿,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一名战将,现在感觉他快成一名将领了。
真实发生的留田突围,将来肯定会在世界史上留下一笔。没想,接下来发生的一战,在杨海恩的心目中,完全可以写入世界战史了。
11月7日,留田突围后,3万日军合围一一五师师部和山东分局后勤机关计划落空,遂到处烧杀抢夺,残害百姓。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显艰难。一一五师所有首长都看到这一层。他们突围了,却把苦难抛给老百姓。师首长们反复琢磨,要寻找时机,想办法调出进入沂蒙腹地扫荡的日军。
没过多久,机会终于来了。日军300多人,出入石岚山,在山野村庄,比土匪还凶残四处枪杀掠夺。罗荣桓遂命特务营副营长黄国忠带两个连,在石岚山口伏击日军。
石岚在费县城北25公里处,位于蒙山要塞之一的黄草关南端。从黄草关到石岚,是一条长约5公里的狭长窄山沟,两边高山耸峙,地势险要,是打伏击的有利地形。7日早上,黄国忠按照罗荣桓的意图,集中全营司号员,并把所有轻重机枪配置于两侧,组成强大火力网。这时天下起小雨,寒气袭人,战士们匍匐在冰冷的岩石上,等待日军的到来。时近黄昏,从垛庄、青驼寺一带扫荡归来的日军二十二师团一部,连同费县城据点日伪军300多人,带着从根据地抢来的粮物,进入伏击区。等待已久的战士,突然以强大火力,居高临下对日军展开攻击。一时军号震天,杀声四起。日伪军被围困于狭窄的山沟里,人马相踏,无处躲藏。一一五师特务营的战士从山腰跃起冲向敌群,不足半小时激战,击毙日伪军300多人,只有几个日军狼狈逃窜。
第二天,日军发觉八路军主力在石岚,赶紧把扫荡的日伪军从沂蒙腹地调出,重新调整作战部署,扩大包围圈,向石岚合围。
军号响起那刻,杨海恩真的被震惊了。神话不靠传说,神话都是人创造的。他亲眼所见的石岚伏击战,就这么真实地发生了。能消灭日军300多人,除了轻重机枪的配置,全特务营的司号员集中起来,一起吹响冲锋号,那气势真的能震慑鬼魂。杨海恩已看出这是震惊世界之举,在当时的影响力,远比全歼日军一个整编师的动静都大。在魔鬼训练营期间,有专门教官给他们讲世界经典战例,可以说,石岚伏击战的意义,远远超出伏击战本身,在世界战争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漂亮的世界经典战例数不胜数,而因一战能调动对方全军,实属少有。消灭日军300多人是真的,轻重机枪火力配置也是真的,那么多冲锋号带来的动静更是真实的。日军没有不火速合围石岚的道理。一一五师师部又重新向沂蒙腹地迂回了。
从战略意义上讲,日军围歼一一五师师部的计划又落空了。朱友为对杨海恩说,一一五师他们的师长很厉害,与日军平型关一战震惊朝野,他近来身体不适住院。日军与一一五师的胜败,决定着中国山东战局的走势。日军决不会甘心的。
四
天阴得欲哭无泪的样子。一一五师师部和省机关刚返回沂蒙腹地,就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西村二郎被日军杀害了。
西村二郎在一次遭遇战中负伤,一一五师和省后勤机关突围时,地方组织把西村二郎安排在石岩村石大嫂家养伤,日军包围石岩村。西村二郎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他并不惧怕,在石岩村大庙前盘腿坐那。几个日军骑兵,粗暴地将绳圈套住西村二郎的脖子。西村二郎被吊死在庙前大柳树上。
西村二郎惨遭杀害,在一一五师和省后勤机关引起强烈震动。日军处在强势时期,不仅对抗日军民进行血腥屠杀,连不赞同侵略的日本人也不放过。
朱友为好像很忙,连着参加几次会议,杨海恩两天和他没照面了。下午,牟振余找到他,上来就说首长要见你。
杨海恩跟在牟振余后面,进了西村二郎被吊死的大柳树北面一个空旷的院落里。杨海恩后来回想起来,一切都像在梦里。刚开始他跟牟振余往院里走的时候,就意识到可能是有任务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那么重要的任务。院里围石磨而坐的,只有朱友为和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朱友为向他和牟振余介绍说这是朱瑞首长的时候,杨海恩还是有些吃惊。他早听说过此人,1939年随徐向前来沂蒙山区,成立了山东纵队,徐向前任司令员,他任政委。杨海恩没想到能和朱瑞在农家闲院里相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朱瑞眉宇间似有一道阴影,那阴影里好像埋着很深的疼。
刚开始像例行程序,客套让座,后来气氛越来越紧张。再后来完全充满火药味了。一级是一级的水平,朱瑞上来就说,西村二郎被杀害,表面上看是他们杀了一个日本人,实质是他们给抗日军民脸色看,是在向正义与和平宣战。现在我们要告诉侵略者,我们再也不想看别人的脸色了。我们要做出回应。支撑日军在沂蒙山区张狂的主要有两个点,一个是日军在绿云山据点,另一个就是他们在岳家河岩洞的弹药库。日军中心炮楼被炸飞后,11月下旬,日军200多人,在特种部队和伪军配合下,尾追一一五师师部,进占绿云山、肖家坪、狼窝子等地,并在绿云山新建一个据点,对沂蒙抗日根据地形成很大威胁。为集中力量拔除绿云山据点,一一五师特务营,已派出人员进行侦察。经一一五师师部和地方武装组织研究,日军在岳家河岩洞弹药库的侦察任务,就交给你们地方武装来完成。不管谁来完成,时间一定要快,行不成从战略防御到战略进攻,也不能再让他们张狂下去了。
朱友为说经再三考虑,确定让二位前往侦察。这主要考虑二位对这一带地形熟。切记,只负责侦察,然后拿出炸掉岳家河日军弹药库的方案。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相信二位有这个能力。
朱瑞说时间紧迫,抓紧行动吧。
朱瑞说完,示意朱友为代他送一送他们二位。朱友为把他们二位送出石岩村。临别又嘱咐道,此次任务的重要必,想必二位已经清楚了。遇事要相互商量,视情而定,小心为重。
牟振余说可能的话,我们能不能直接行动?
朱友为深思片刻,终于说没十足的把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天渐渐黑了。朱友为站那老半天没动。石岩村的灯火,在他们二位背上闪过一丝微光,不一会两人就融进村外的夜色里。
五
走没多远,杨海恩说师首长好像有难言之痛?
牟振余说你怎么知道的?
杨海恩没说他是特工,只说我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牟振余说11月4日,朱瑞爱人陈若克在大崮山被捕。大崮山位于蒙阴县东北部,山势陡峻,四周系悬崖峭壁。我军创建的兵工厂、弹药库、粮库等均设在那里。由八路军鲁中军区独立团团部及一个营约300余人在此防守。日军千余人包围了大崮。省妇救会陈若克随战士和兵工厂工人,与日军展开激战。后战况发展对守山战士越来越不利。恰在这时,兵工厂内原从陈三坎部俘虏来的技术人员乘机叛乱,掉转枪口向守山战士射击。他们还用布匹作绳索,从崖下向山上拉日军。形势越来越严峻,为保存有生力量,团首长决定撤离大崮。临近分娩的陈若克,带领一部分战士在山顶掩护突围。大部队撤离后,陈若克又指挥崮顶上的几十名机关家属和群众用绳索从崮顶撤下。此时陈若克已极度劳累,行动十分困难,又加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当警卫员去找担架时,天已大亮,被搜山的日军发觉,不幸被捕后,被押到沂水城宪兵司令部。在狱中,陈若克英勇不屈。几天前,她怀抱刚出生几天的婴儿英勇就义,时年仅22岁。
杨海恩感觉胸闷的有些透不过气。婴儿是无罪的。日军连婴儿都不放过,他们杀掉的不仅是人类,他们杀掉的是世界和未来,他们杀掉的是天良!难怪叔叔曾说过,战争能使人变成鬼。
在这一刻,杨海恩也就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没有悬念了,也仅是早天晚天的事,他们德国和日本,将是同一个命运,他们已失去人道,天不助将无助。他们把世界人民带入灾难,也把本国人民带入灾难。当国人抬头看不到天,民不聊生陷入饥饿和死亡泥潭的时候,朝不保夕的人民无法生存下去的时候,也许才会想到连婴儿命都不放过,是上天要惩罚他们了。
牟振余突然说老弟,此次行动,你是怎么想的?
杨海恩说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只能视情而定了。
牟振余好像有些为难,被杨海恩意识到了。他说有什么顾虑,你只管说。
牟振余说不知你感觉到没有,部队首长怕地方武装对日军弹药库采取行动的话,付出的伤亡代价太大。那为什么又让我们侦察,主要考虑你我对这一带熟。首长一再强调,以侦察为主。我想,要是可行的话,我想试试。
杨海恩半天没说话。完成侦察任务后,不管是部队介入,还是地方武装来完成,人不靠上去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弹药库一旦爆炸,方圆几百米,甚至上千米之内,将无一人生存。叔叔留给他的全部遗产,就是活着并取得胜利。能否活着并取得胜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日军的中心炮楼,他陪伴了近三十个日夜。岳家河地下岩洞,他好像从一战开始,一直陪伴到了二战。又想,日军怎么选择在岳家河地下岩洞做弹药库呢?原来是这样啊。在这一刻,他好像大彻大悟了。他们把岳家河全村二十六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埋在那儿,他们这是也想把自己埋在那儿了。那儿好像是唯一埋人的地方。这些年,每当到了紧要关头,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死,想到他可能活不成了。今天他仿佛终于明白,他死亡的那个点在哪儿了。每个人都有死亡的那个点,有的发生意外,有的无疾而终。好多人当知道那个点快来临的时候,会留下话,叫遗言。他看到那个点的时候,就想他该留下什么话,想了半天也不是很清晰。他应该到那边去陪伴何秋莲,还有他岳父岳母与岳家河一村人。
人从一出生就面对死亡,从生到死这段路,才是和死亡抗争的历程。死亡那个点,就是人一生的终点站。死早等在那儿,任何人是摆脱不了的。人为之奋斗一生的那个点,其实是个圆,画圆了也就成功了。好多人不敢正视死亡,是画不圆那个点的。当有天明白死在看着你的时候,也就释然了。不怕死的人有,不是很多。敢迎着死走去的,更少之又少。他想,还是没逼到那个份上,当逼到那个份上的时候,当看清没了退路,只有进路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的。
杨海恩知道没人逼他,他只是看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岳家河地下岩洞。这个岩洞是怎么形成的,他以前没考量过。他曾看过一位先贤的论述,几亿年前,这儿曾是海底。杨海恩想象不出当年的大海,在他头顶有多么高深;想象那些海洋生物的骨骼和残骸,那些火山灰和宇宙尘,在悠悠下沉的过程,千年万年慢慢沉积成岩。又不知过了多少万年,海水渐渐消退,沉积岩裸露为地表,成为地球的一块外壳,成为能埋人的岩洞。黑里,远看去那岩洞口不是很大,怎么看都像一座坟墓。
杨海恩听说有从夹缝里求生的人,从没听说有寻夹缝求死的人。冥冥中他看到不远处那道夹缝的时候,认定那是一条可以让他进去求死的夹缝。再往前看,那条夹缝越来越宽。他差点笑了。他从没想到,死亡的缝隙有时候也很宽敞。
牟振余好像也看到那条夹缝。洞前有来回游动的日军岗哨。他们头上戴着钢盔,怀抱着枪,身上挂着手雷。
杨海恩终于对卧伏他身边的牟振余说,我先过去踩踩点,你断后。
没想,牟振余也看到攀崖。没想,牟振余真的也看到那条夹缝。也就在这时,牟振余一字一句地说,来前,我得到密令,你不能上。
杨海恩以为他是托辞,两人同行,不可能有不能上的密令。没想,牟振余接着说,是师首长密令,要保护好国际友人生命安全。我想,这大概也是首长为什么一再强调,要以侦察为主。首长的意图是对的。我先上去看看。我不会走很远的,主要想看看一次能过多少人。如果可行,就以此为突破口。
杨海恩突然说我从没和你说我受过特训。都到这个份上,先把仗义和民族情节放一放。攀上崖后,能走的路不能走,那条夹缝可能是个陷井。
牟振余一把抓住杨海恩的手,说杨海恩同志,部队首长真的特意交待过,要我一定负责你的安全。请你相信我会慎重的。
牟振余只身前行的时候,好像是跳出掩体去炸碉堡,连杨海恩想阻止他的余地都没给他留下。
牟振余很快攀岩而下,杨海恩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六
杨海恩所处的位置,正冲着牟振余要攀岩的东北方向。他面前的掩体,仅是不足半人高的岩石。杨海恩没见过岳家河原村庄,从山体滑坡旧址看,岩洞应该和原村庄高度相同,在原村庄靠西略微偏下的方位。
正北面是山体,有三层铁丝网拦在山腰。在铁丝网衔接处,有两个相互照应的岗楼。不是有所图的人,是不会出现在北面山坡上的。换句话说,从北面山顶突破成功的话,下面是断崖,人也没有立足藏身之地。从东面过去不用攀岩,是日军在半山腰修的一条阶梯,直通岩洞。只是,整个阶梯除了面上的岗哨,少不暗堡。守卫岩洞的全是日军,没见伪军的身影。
突破口应是牟振余正在走的攀岩。按照杨海恩的思路,攀上岩后,人要贴在崖壁上,像蝎子倒爬墙,借夜色掩护,慢慢靠近下去后,瞅准机会,搞倒一个游动的日军哨兵,换上他们的服装,大大方方地走向洞口。作为洞口里的守军,能不能让他们自己人随便进入洞内,还是未知数。就算能进去,到了紧要关头,动起手来,没人能挡得住他。然后把挂身上的手雷随手往洞里一扔,一切也就释然了。进去的人要想再逃生,纯属害想。不过,这是非常可行的线路,也是不存在退路的线路。
杨海恩已看出牟振余真是好样的。尽管他不知道牟振余受没受过专门训练,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牟振余也许真的只想探探路。崖上本来没有路,牟振余大该想走出一条路。
牟振余前面没有铁丝网。他已攀上山崖,往下只有石与石之间的路径。牟振余避开那些路径,从岩石上慢慢往前跨越。没想,他不知碰到什么,随火光一闪,身边响起手雷爆炸声。看出牟振余已被炸伤。没等他站起身,各处暗堡同时响起枪声的时候,连着升起两颗照明弹。山山凹凹,瞬间变得如同白昼,每棵树每棵小草每块石子,都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牟振余似乎想折过身。只要折过身,往后退半步,也许人就能倒在掩体后面,再然后顺崖返回。他的身子好像被子弹顶直了。接着,密集的子弹全对准他一个目标。杨海恩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喊杨海恩同志的牟振余,身子被打爆了,很快被打化了,化成碎片,化成一片血红,扬撒到岳家河崖上崖下了。
所有对准牟振余的枪弹,仿佛也对准了杨海恩。杨海恩知道,日军并没发现他。那些枪弹,全是冲着牟振余和杨海恩所处方向的身前身后。如果在牟振余刚才所处位置,有一个班甚至更多人马,这阵也不存在了。就连杨海恩所处位置的前后左右,那些山石全被子弹击碎,那些干草全被子弹打成绒状,像羽毛在空中飞舞。照明弹熄灭了,黑暗像幕布重新垂落下来。枪弹火力形成的光亮,照样能让对方观察到近处的目标。杨海恩一动不动,他自己先认定自己等于不存在了,对方也就捕捉不到任何踪影。在这种时候,哪怕让对方发现岩石后有不大的布片飘动,他也别想离开半步了。
枪声终于停了下来。杨海恩在岩石后面稍调整下身位,把脸与天平行。他不能匍匐往前爬行,那是大忌。当他的脸与天平行的时候,他的目光顺他面庞观察着他的身后,等于是把对方的一举一动全掌握了。他确信在枪弹火光消失后,黑夜已把他包裹起来。他轻着气身子慢慢往后倒退。他的视野在告诉他,日军已开始搜索山崖周围,临时还没完成合围。他在心里发着狠告诫自己,杨海恩,你不能死,起码你临时不能死!现在,你还没到见牟振余的时候!
他并没加快速度,在这种时候,一个小石头块的滚动,都可能带来难以摆脱的厄运。他还不能确定日军在黑里迅速包抄山崖周围的可能。他不能太快,也不能停下。当他仰着身退至一道山沟的时候,整个人像掉进山沟里了。他顺山沟加快脚步往前走的时候,也就知道他已脱离了危险地带。牟振余先行一步,是替他死的。当时要不是牟振余硬把他拦下,先倒下的应该是他。现在不去想这些了,牟振余的鲜血已撒在岳家河的山野里,他的心里已难受到不知道难受了。怎么比自己死了还难受。他没死过,真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也许所有活着的人,都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他那次在莒山龙山群山里,昏迷那么多天,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死。肯定不是,要是的话,他现在也就不会还活着了。当时叫何秋莲的妈妈要是不救他,他肯定早死了。他常听人说死过一次了,那只是形容,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死过的人是再也不能说话了。杨海恩好像也不会说话了。也许因为牟振余在临死前,和他同时看到那个点有关。当牟振余的身子被打成一片血红的时候,他才看清长一双鹰眼的牟振余,拿首长的密令虎他,不让他上,让自己先死在他面前。死就死吧,干么临死前叫他杨海恩同志!这可是不能随便乱叫的。同志是战友,同志就是兄弟!一起上过战场,共同拼过命的才是战友!
在牟振余的身躯化成一片红光的时候,他把脸与天平行,在那一刻他并没让泪流下来,在那一刻,他看明白也想清楚了。牟振余,你原来是想让我完成你未实现的夙愿,好一个同志!
他仰面往后退出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牟振余看清楚了,也只有牟振余看明白了。因为他往后退的时候,牟振余一直在夜空里,像指挥车辆,指挥着他往后倒的方向。当他倒退到山沟里的时候,他冲牟振余喊了一声,走好!他想让牟振余安息,就像沃克索尔对他,或他对沃克索尔临别喊的一样。该走的时候走,该生的时候生,该死的时候死,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无愧同志!
他怎么到沂蒙山区来了?日军怎么也到沂蒙山区来了?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吗?天下就这么大个天下,每天事不少。那么大个天下,事能少了吗?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不为别人的事瞎操心,只要把自己的事管好了,天下会少好些事,也许就没什么事了。怕就怕想图点什么,以管别人的事为由到人家里来,还不承认侵略。天下那么大,别人的事又那么多,很难管的过来。管不过来硬管,到头来只能是自寻烦恼,没事找事。真要是想图点什么,想得到点什么,那就更麻烦了。杨海恩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会想那么多,也许与他逃离了死亡有关。他逃出来了,怎么像死了一样难受。牟振余在另一个世界,好像把杨海恩全看明白了。因为他一直没住下喊,走,快走!
牟振余在送他,有来无往非礼也,不管怎么说,他也应该送一送他的战友。
七
按照首长意图,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现在已经连人家的老窝都惊动了。不管是海上飓风,还是山林的虎啸,动荡过后,总有平静下来的时候。
杨海恩仰面躺在山沟里,再也没有危险了。他的战友呢?他要就这么走了,不是军人的作派,一般军人做不来。他已经和他的战友暗示过,他受过特训。这话是不是说的太满了。一句话,一辈子。他应该说的够清楚了,牟振余到现在好像还不明白,还在急着让他快走。他能走到哪里去呀。特工就应该有特工的样子。他要是就这么走了,让他的那些战友知道了,会笑的爬在地上喘不上气的。他应该站起身,迎着岳家河地下岩洞走去,迎着日军的弹药库走去。他再无所作为,也应该送一送牟振余。他要走了,就这么回去,牟振余肯定会不高兴的。作为同志,没有那么处理事的。他要是那么做了,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少有人愿和他来往的。
杨海恩在黑里笑了笑,心里说走他肯定是要走的,他还要回去汇报侦察情况。临走前,他应该再送一送他的战友,还有被他们杀害的陈若克同志。在这种时候,他不知怎么想到朱瑞的爱人陈若克战友!
他在心里说完昂起头。他昂起头的时候,好像感觉牟振余在夜空里看着他。他挥了挥手,等于是向战友告别了,等于是要送战友上路了。然后,他也要上路了。
他必须上路。除了送一送他的战友,也好对自己有个交待,哪怕是心里安慰,无论如何要对自己有所交待。两个人出来侦察,他把牟振余扔在这荒山野岭,他一个人回去了,这不是一个海军陆战队员的作派,也不是他杨海恩的作派。牟振余好像跑了过来,问他什么意思,他终于火了,火气终于在心里爆发了。我他娘的管不那么多了,二十多年前,他们把我的战友全灭了,二十多年后,他又把我的同志灭了。我要连点表示都没有,我还是你的战友吗?
牟振余在黑里直摇头。杨海恩嘴里好像还没住下嘟囔,你爱摇头不摇头,就这么回去,首长要是问,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我会无地自容的。算一点表示,算一点心意,算你给战友一个面子,让我送一送,战友,一路走好!
说完,他折身往北山走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不仅是面子的事,这是尊严。不能无颜回江东。说完这话他还想,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他怎么来到这么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特工的思维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刚才那一阵急枪弹雨过后,安静下来的山野,连山猫野兽,也全像虫虫甲甲冬眠了。全世界都要冬眠了。
其实,杨海恩心里很明白,一开始他们为什么没选择从北面侦察,这一带地形他比牟振余熟。那是一条死路。从山上下来,是断崖,断崖底下是军营,叫基地也行。当时不能选择这条线路进行侦察,因为那是一条绝路。
人这一辈子,最累的活是挖埋死人的坑。杨海恩到北山往下走的时候,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事。这大该与马上又要死人了有关。只要死人,除了少数民族火葬水葬,多都挖个坑埋了。从一战到二战,每个活着的人挖一个坑的话,也不一定能把死了的人全埋下。现在应该又要挖个坑了,也许要埋下他自己。
他身上除了那把手枪,主要武器是他那双手,那是他如影随形的工具。在破铁丝网的时候,好像是撕破布。他尽量开的大一点,与人方便已方便。来路就是去路,也许会被人追赶。他想抓个舌头回去,等于把这次侦察任务画上一个句号,也等于告慰战友的亡灵。
破网后,他猫着腰一步一步向岗亭靠近。他不用担心会发生牟振余遇到的情况,铁丝网内是他们的防区,不会拉上炸雷的。他很快靠近西面那个岗亭。只要到了这一步,应该在他计算之内了。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岗亭入口下沿。笔挺抱枪站那的岗哨,鼻下留有小黑胡,刚一弯腰想看清是什么动静,杨海恩的手一闪迎向他的脖子。他想控制住他,让他跟他走。没想那是个老兵,从看到他鼻下有胡的时候,杨海恩就知道他是个老兵。接着两人都不安分了。对方不让他控制,他只能出手了,再慢了就危及他的生命了。那老兵不动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稍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岗亭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似乎毫无察觉。也许先前那阵弹弹炮炮过后,人的神经已松弛下来,所有的动静与先前相比,都算不上动静了。
杨海恩潜进岗亭后,让老兵的尸体,冲着对面爬在岗亭护栏上。对面还没有反应,也许根本没往这看。他拍了拍岗亭立柱,在那老兵尸体后面,帮老兵抬起一只手,冲对方挥不叫挥,招不叫招。随他又拍几下立柱,终于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老兵的身子爬在岗亭护栏上,难受的站立不起来的样子。这是出毛病了,是肚子疼还是差气,离的远有些看不清。对方叽哩呱拉边说着什么,边下了岗亭往这走来。杨海恩听不懂日语,对方分明是在问他怎么了。没听到回应,看样也就知道疼的真不轻,都直不起腰了。当他刚靠近岗亭,对方竟扑了上来。很烦人也把他吓了一跳。刚灵性过来,没想后面还有一个人。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根和他脚上一样的鞋带,已勒住他的嘴。接着,杨海恩用另一根鞋带,将他双手绑在背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要小心翼翼地将他抗出这危险地带,然后就可以带他上路了。
杨海恩怎么也没想到,日军来人换岗了。完全不像在日军中心炮楼,什么时候换岗,时间他能掌握。现在想抗一个大活人离开这里,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他要再坚持那么做,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没能完成任务,他失败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被他控制的日军很年轻,鼻下没有胡,刚长一层茸茸毛,顶多也就是当年他在莒县龙山群山的年纪,甚至还小。好像和他儿子的年龄差不多。对方毕竟没对他生命勾成威胁。他拍了拍小兵的脸,什么没说,好像又把该说的话全说了。最清楚的一点,他只要手指一动,那小兵就没命了。
杨海恩没杀的日军小兵只有十八岁,叫山口伟雄,日军战败回国后,回忆说他活下来后参加过大扫荡,进村后看到逃跑的老百姓,他拼命开枪,全朝着他们头顶的上方。他的回忆文章被中国各大报纸转载。后来,再没听到山口伟雄的消息。
杨海恩当时借着夜色的掩护,刚撤离不远,就遇上前来接应的警卫连崔连长他们。
其实,崔连长按照领导意图,只带了一个警卫班前来接应。崔连长后来对朱友为说,当岳家河方向响起枪声的时候,心想完了,根本用不接应了。没想,黑里杨海恩这个德国人,一冒一冒地顺山沟回来了。只是见面后,杨海恩什么也没说,他好像不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