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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凤凰还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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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糖瓜粘,灶王爷爷要上天……”长安城内孩子们哼唱的民谣响彻大街小巷,年越来越近了。
尚冠里,许平君和母亲在家包着饺子,她手上虽然擀着饺子皮儿,可眼睛却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
“平君,你快点擀啊,跟不上了。”许夫人拿起桌上最后一个饺子皮念道。
“娘,爹爹怎么还没回来?”许平君停下手上的活儿,问道。
今日小年,是吃团圆饭的日子,一大早许平君就去了东市买了几斤猪肉,等着丈夫回来,可是济生堂的小宁却说刘病已一大早就被张安世将军府上的人叫去了。这眼看天都黑了,还不见人,许广汉不放心,去史恭府上打探情况。
“平君,你马上也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刘病已他一个大活人还能走丢不成?”许夫人说道。
“娘,病已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天这么冷,我担心他在外面冻着……”
“少夫人,少夫人,亲家老爷回来了!”瑾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差点撞到起身的许平君。
“哎呀,你这死丫头赶着投胎呢!”许夫人一把拉开瑾儿。
“对不起,少夫人,你没事吧?”瑾儿连声陪着不是。
“不碍事,爹爹呢?”许平君起身问道。
“老婆子!平君!”说话间,许广汉随后也气喘吁吁地进了屋。
“嘿,这俩人是怎么了?都这么毛毛躁躁的。”许夫人上前搀住许广汉的胳膊,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儿。
“大……喜!大……喜!”许广汉急忙说道。
“什么大喜?”许夫人问道。
“病已他……他……”许广汉双面通红,显然还没有喘过气来。
“爹,病已他怎么了?”许平君上前关切道。
“病已他……被……被……”
“你是想急死我们吗?快点说,刘病已他到底怎么了?”许夫人着急道。
瑾儿见状急忙去桌上倒了一杯茶给许广汉喝下,许广汉这才缓过气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宫里传……传诏,病已他……他已经随张将军入宫了。”
“你说刘病已他去哪了?”许夫人似没有听清。
“入宫了!”许广汉大声喊道。
“入宫?!”此时是许夫人、许平君和瑾儿丫头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没错!”许广汉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继续道:“国舅爷亲口告诉我的,那还有错?”许广汉得意道。
“病已他怎么会入宫呢?”许平君疑惑道。
“具体咋回事爹也不知道,但是国舅爷说病已入宫是好事,没准封个关内侯当当呢。”许广汉高兴道。
“他刘病已他一个罪人之后,能活着从监狱出来已经是烧高香了,还梦想着当什么关内侯?”许夫人有些不信。
“病已他是正经的先皇嫡孙,若非当年那场祸事,说不定早就……”说到此处,许广汉意识到大为不妥,立刻住了口。
“早就什么?”许夫人追问道。
“早就……早就被陛下封侯了。”许广汉转口说到。
“要真是那样,恐怕也轮不到你做人家的老丈人。”许夫人揶揄道。
“反正咱家平君已经嫁给了他,不管能不能封侯,好日子是少不了啦。”许广汉颇为满足。
“爹,病已他入宫到底是什么事啊?”许平君担心道,“病已他虽然早就入了宗谱,可是从未被传诏过。”
“你再去打听打听,莫不是刘病已他犯了什么事被关进天牢了吧?”许夫人说道。
“大年下的,别胡说八道!”许广汉制止道,“宫里的事情是我一个小小狱吏打听的吗?国舅爷说了让我们在家等消息。”
“那病已他什么时候回来呢?”许平君追问道。
“平君,病已进宫是好事,你不用担心。”许广汉安慰道。
“哼!好事,就怕他飞黄腾达了就不认咱平君这糠糟之妻了。”许夫人冷笑道。
“你别瞎说,病已他不是那样的人。”许广汉说道。
“你就知道为他说话,等哪天人家娶了名门闺秀有你哭的时候。”许夫人说道。
“就算病已再娶,那咱平君也是正妻,再说平君现在不是已经有身孕了吗?将来母凭子贵,那也不会受委屈。”许广汉说道。
“那万一生个丫头呢?”
“生丫头也是他皇曾孙的种,他还能亏待咱?”
“我看刘病已那小子的心思就没在咱平君身上,要不能一天到晚的不回家吗?”
“他不是在太学忙吗,哪能天天守着老婆?”
“老婆都怀孕了,他就是再忙也得回家看看啊!”
“你……你这是不讲理!”
“我这是说实话!”
许平君听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想起那日早晨去济生堂的情形:
“少夫人,您怎么来了?”院门口的小宁看到许平君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我们来不得吗?”瑾儿上前道。
“不……不是,我是说天这么冷,别冻坏了少夫人。”小宁急忙道。
“病已他昨日出来的匆忙,没带厚冬衣,我来给他送两件。”许平君说着便往院子里走。
“少夫人……”小宁疾走几步:“少夫人,我去给少爷送吧。”
“不用。”许平君笑着道。
“少夫人,您还是把衣服给我吧。”小宁伸手想要从许平君手上拿过冬衣。
“真的不用。”许平君拨开小宁伸过来的手,继续往前走。
“少夫人……”小宁还想拿冬衣,却被瑾儿一把拽住胳膊:“你怎么回事?干什么总拦着少夫人去见少爷?”
“我……我哪有!”小宁支吾道。
“你不对劲,”瑾儿看出小宁的心虚,立刻揪住小宁的耳朵:“说,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少夫人?”
“疼疼!”耳朵突然被揪住,痛的直叫唤,可是又不敢大声,生怕惊动屋里的人。
“瑾儿,你快放手。”许平君急忙拉开瑾儿。
“你这手劲儿也太大了!”小宁揉着被揪红的耳朵:“这么泼妇,当心嫁不出去。”
“你说什么!”瑾儿上前还想揪小宁的耳朵,被许平君拦下:“你俩一见面就打,真真是一对冤家。”
“谁跟他是一对?”小宁和瑾儿互相看不上。
“真拿你们没办法……”许平君摇了摇头,不再管他们两人,继续往里走。
“少夫人……”小宁刚想叫住许平君,就被瑾儿捂住嘴:“你还敢拦?”
许平君穿过院子,很快走到刘病已常研习功课的书房,看到里面没有人,又绕过回廊来到内院,但见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似乎不曾见过。
“来者何人?”一人上前拦问道。
“快说!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另一男子低喝道,手按腰间佩剑,似乎随时就要利刃出鞘。
“我……我是……”许平君被二人气势吓到,一时不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
“石大哥,”随后跟来小宁急忙上前问男子:“少爷醒了吗?”
“少主还没醒。”石伯迁回道,
“少爷,起床……”
石仲迁急忙捂住小宁的嘴:“都说了少主没醒呢,你这么喊小心吵到霍……唉哟……”话没说完,脚上突然挨了一下:“你踩我做什么?”
“我哪踩你了?”小宁否认道。
“你还不承认……”石仲迁捂着被踩的脚,疼的直吸凉气。
“少夫人……”小宁背对着石伯迁和石仲迁,低声道。
“什么?”石伯迁没听清。
“快让少爷出来,少夫人来了……”小宁继续小声道。
“你说谁来了?”石伯迁疑问道。
“是你们家少夫人来了!”瑾儿已经看出这二人也是服侍少爷的。
“少……少夫人?”听到这个称呼,石伯迁和石仲迁像他们的姓氏一样——石化了!
在石家兄弟愣神的空当,许平君已经绕过他们走向正房。
“少夫人……”小宁还想阻拦,被瑾儿揪住耳朵:“说!为什么要拦着少夫人见少爷?”
回过神来的石氏兄弟见许平君就要进屋,想去追,又被瑾儿喝止:“你们两个过来!跟姑奶奶好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年在华山习武的石氏兄弟,哪里见过如此泼辣的女子,又顾念着少主的身份,不敢轻易得罪少夫人身边的人,只好跟着瑾儿出了内院。
许平君轻轻推开房门,顿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看来夜里没断炭火。许平君轻轻抬脚迈过门槛,果然看到外厅有两个火盆,里面的石炭还没有熄灭。许平君有些意外,以往病已觉得太过铺张,都不让烧炭,昨夜不过刚起了点北风,怎么就舍得燃两个火盆了,而且这屋子……许平君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跟以前也有些不一样了:正堂原本挂的是一幅墨色山水图,现在却是一幅白雪腊梅,苍茫大地、白雪皑皑,一株红梅迎风绽放,为白茫茫的图景增添了一抹亮色,隐约间还能闻到一丝清香。与外间相隔的屏风也不是先前的花梨木,而是换成了紫檀,上面还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许平君还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屏风。屏风一侧,是一个三层高的书架,里面摆放了数不清的书简,有些还在崭新的麻布袋里面,看来舅公为了让病已安心准备年下擢考,当真费了不少心思。
自病已入太学,舅公便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一次的年下擢考,若被朝廷选中,病已便可平步青云。为此,舅公还让病已跟从小的玩伴断了联系,就连自己作为他的妻子,在他们成亲的这半年多,每个月也只能在病已休沐的那几日见上一见。想到这里,许平君为自己昨夜因梅花簪的事怀疑丈夫生了二心的事深感自责。
许平君笑了笑,打算放下冬衣便走,就在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里面有响动,想是病已醒了。许平君挪步想去里间看看,刚转过屏风,“病”字还没喊出口,便看到许久未见的丈夫此时正俯身亲吻床榻上的一个女子,眼前的一幕,如五雷轰顶,许平君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梅花簪的主人,霍成君。
如今双亲的话,再次勾起那日的情景,许平君的心就像架在火上炙烤,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哭着跑了出去。
“平君,你不要跑,当心孩子!”许夫人紧张道。
“都怪你,净说这让孩子伤心的话。”许广汉埋怨道。
“我说什么了。”许夫人反驳道。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看看!”许广汉气道。
“少夫人……”
“平君……”
许夫人跟在瑾儿身后追了出去。
许广汉焦急的屋内转着圈子,看到桌子上没包完的饺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未央宫,宣室殿,昏黄的烛光将一个单薄的影子拉得修长,一位头戴玉冠、身穿赭黄袍的年轻男子来回地踱着步子,不时发出的咳嗽声昭示着主人抱恙的身体。
“陛下,外面太冷了,还是请您回内室等候吧。”躬身立在一旁的常侍轻声劝道。
“不碍事的。”年轻的天子抬头看了看殿外,摆了摆手。
常侍听后没再多言,后退两步躬身候着。
“启奏陛下,霍大将军觐见!”殿外小黄门匆忙来报。
“快宣!”皇上急忙道。
不多时,霍光便急匆匆地进到殿内,行过君臣大礼之后上奏道:“启奏陛下,宗亲已祭拜过长公主,请陛下示下。”
“好,传诏御膳房,朕要开宫宴。”皇上高兴道。
“陛下,天色已晚,臣担心您的龙体,不如明日再宣?”霍光道。
“朕无碍的,长姐刚刚去世,宗亲们对朕颇有微词,朕想早日让他们放下芥蒂。”皇上说道。
“陛下,鄂邑长公主虽为陛下长姐亦对陛下有抚佑之功,但她勾连外人意图谋反,此乃大逆,如今长公主畏罪自杀不过是咎由自取,陛下无需自责。”霍光劝慰道。
“长姐如母,您让朕如何能放得下呢。”皇上叹道。
“陛下,宗亲对长公主之事虽感惋惜但谋逆之罪不可饶恕,他们也都明白陛下的苦衷。”霍光道。
“但愿如此吧,燕王和长姐已去,朕在这世上便再无亲人,也许很快朕也要去见他们了。”皇上哀切道。
“陛下春秋正盛,定会长命百岁。”霍光道。
“霍卿,你不必宽慰朕,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咳……咳……”皇上说完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陛下,切不可说这丧气的话,臣已传令太医院遍寻天下良方为陛下治病。”霍光道。
“不说这些了,霍卿你陪朕去承明殿看看朕的那些叔伯兄弟们吧,朕跟他们见一次少一次了。”皇上吩咐道。
“喏。”霍光知道陛下心意已决只得命人准备车辇。
承明殿内,刘病已因无官无爵被安排在最偏远的位置,这倒避开了众人目光,自成一番逍遥。
“皇曾孙!”突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宛若黄莺出谷,划破一片静寂,接着便看到一位身着鹅黄锦衣、头戴五凤衔珠的妙龄女子跑向一位素衣裹身的少年。众人皆识妙龄女子正是霍光掌上明珠霍成君,可这素衣少年却从未见过,若不是霍成君,恐怕他们直到宫宴结束都不会发现皇族中竟还有这么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后生。
刘病已本想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挨过这一夜,可霍成君这声呼唤立刻让自己成为了宫廷焦点,想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得起身拱手道:“霍小姐!”
“你真的在这儿啊?我还以为爹爹骗我呢!”霍成君上前一把拉住刘病已的手,欣喜道。
众人听道霍成君跟这位少年如此亲昵,大感意外,其中有跟霍成君相熟的人问道:“霍小姐,你刚刚叫这位公子什么?”
“在下孝武皇帝曾孙,刘次卿。”刘病已急忙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先皇曾孙啊,果然生得一番好相貌,难怪能入霍小姐青眼呢!”那人上下打量着刘病已赞叹着。
众人听闻是巫蛊之祸的“漏网之鱼”皇曾孙,纷纷围了过来,其中不乏有年长之人亲历了那场灾祸,感慨着命运无常。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刘病已难以应对,对霍成君投去求救的目光,霍成君笑了笑对大家说道:“成君奉皇后娘娘懿旨特请各位王爷、侯爷、世子到御花园用膳。”
大家得了皇命不敢耽搁,在随侍太监的带领下去了御花园。刘病已见众人离去,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霍成君看着刘病已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禁笑道:“没想到皇曾孙也有这么窘迫的时候啊。”
刘病已从怀中取出汗巾揩去额角的汗珠,不好意思道:“霍小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皇曾孙,走,我这就带你去见皇上和皇后娘娘。”霍成君兴奋地拉着刘病已的手往前走。娇若春花的笑脸,暖至心间的话语,让刘病已暂时忘却了冬日的严寒,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柔荑。
这场宫宴本为皇室家宴,陛下降旨不行君臣之礼,皆以宗亲相称,一夜之间,刘病已多了许多叔伯兄弟。
席间不免提起叛乱之事,众人皆通时务,自然是指责燕王与长公主有负皇恩。霍光不忍天子过度悲伤,引开话题,这场宫宴倒也其乐融融,病中的天子竟不顾龙体饮了不少酒。
十七年来,这是刘病已第一次以皇室子孙的身份入宫,看着端坐高台的天子,刘病已感慨万千,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次卿,陛下叫你呢。”坐在身旁的安王世子轻轻推了推刘病已提醒道。
“草民刘次卿拜见陛下!”刘病已慌忙跪倒在地。
“次卿,到朕的面前来。”圣上说道。
“谨遵皇命。”刘次卿躬身走到龙座前几步远的距离跪下。
“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瞧瞧。”圣上向前探了探身说道。
“喏!”刘病已慢慢抬起头来,眼睛虽不敢直视皇上,却也看到了陛下憔悴的面容确实疾病缠身。
“霍卿说的不错,次卿眉宇之间果然有几分先皇的英气。”皇上赞叹道,“朕幼时常去博望苑,当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想到……”思及此处,圣上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陛下跟祖父相熟吗?”刘病已问道。
“那是自然,当年父皇为太子哥哥,哦,对,就是你的祖父,修建了博望苑供其结交宾客,他那里常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奇人异事,朕那时年幼每日必去博望苑缠着太子哥哥讲故事。”圣上回忆道。
“原来陛下也是一个充满好奇心之人啊。”刘病已说道。
“在宫中待久了自然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朕听闻次卿遍游三辅,可愿意跟朕说说你看到的人问轶事吗?”圣上问道。
“皇曾孙,还不快谢恩!”霍光从旁提醒道。
刘病已愣住,不知霍光此话何意。
“怎么?次卿不愿意吗?”
“不,不,草民愿意。”刘病已立刻道。
“好!好!从今日起你便在朕身边做个郎官,待诏宫中吧。”圣上高兴道。
“草民刘次卿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病已伏地再三叩首。
“恭喜陛下!恭喜皇曾孙!”众人纷纷山呼万岁。
当晚刘病已便留在未央宫当值,每日跟天子讲述在外游历之所见所闻。君臣二人相谈甚欢,竟有相见恨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