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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特别篇 ...

  •   李迪生到达和客户约定的西餐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尽管西餐里的光线昏黄而暧昧,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要找的人。齐整的短发,灰色的西装,淡蓝色的衬衫,一丝不苟的领带,一副中规中距的上班族打扮,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李天铭总是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混在人群里永远不会显山露水。乍看上去平凡得近乎乏味的一个人,越接近却越觉得吸引,像是万圣节卖的那种surprising box,打开了能够吓人一跳。

      迪生觉得自己刚好是相反的类型,看起来很惹眼,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围棋、吉他、篮球、甚至少林长拳,他每样都会一点,其实拿得出手的一样也没有。他生就不安分,总是冲动多於思考,却也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表面上看起来热闹,其实交心的一个也没有,所以他只能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弹他那另类的吉他。

      高中入学的第一天,他就成功的让所有任课老师记住了他,每天被班主任狮子吼著“给我把衬衫扣子扣好”时,他都会忍不住偷偷羡慕班里那个毫不起眼的李天铭,这种人哪天旷课一整天老师都未必会发现。直到高二,他才发现那个不起眼的男生居然和自己有同样的爱好,他开始频繁地往天铭家里跑,有种分享著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的快乐。天气晴朗的时候从教学楼的楼顶可以望见大片大片的云,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天铭有时候会突然愉快地笑起来,然後他的心情就会莫名其妙地跟著愉快起来。

      大多数时候天铭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弹吉他和唱歌,偶尔兴致来了,才会抱起吉他和著他的歌声弹上几段。迪生第一次听到他开口是在大一。午後的阳光懒懒的晒在学校的後山上,迪生躺在草地上,舒服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一阵吉他声。循著声音走过去,看到天铭倚在树下,唱著那首whenever it comes。

      ……
      Whenever it comes
      Just remember life as it is
      And kiss like we have never kissed
      ……

      被调整过音调和节奏的曲子流畅地泻下,伴著清润如金石般的嗓音轻轻地叩著耳膜,有暖暖的春风吹过,迪生在那一瞬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後,迪生仰起头,闭上眼睛时,都还是会想起那个午後的惊豔。所以尽管曾经很排斥公开演出的做法,最後他还是不能免俗地组起乐队。他不能看著那个人的才华无声无息地湮没。知道天铭不愿出风头的性子,最後只是让他但当吉他手,同时负责编曲。即使在那两年的乐队生涯中只是获得寥寥的掌声,迪生每次站在麦克风前的时候仍是骄傲得扬起下巴,他知道他唱出来的是最好的音乐。

      之後乐队解散,两年的快乐时光短暂得如同天空绽放的烟火,最後连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那样都暗淡。所幸天铭陪他坚持了下来。那段时间两人白天打著零零碎碎的短工,晚上在不同的酒吧里寻找著表演的机会。

      迪生记得他们曾经在一个昏暗的地下酒吧的後台等待上场。酒吧里充斥著烈酒和香烟的味道,空气浑浊不堪。迪生推开後门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却在後巷撞见那个挑染著银蓝色头发的地下歌手勾著一名高挑男子的脖子忘情地拥吻。月光照进幽暗的小巷,他甚至能看清楚两个人唇舌热烈纠缠的动作,淫靡而魅惑。他慌乱地退回去关上门,心跳得砰砰直响。再去看天铭轻轻抿著的淡色的唇,只觉得口干舌燥。

      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支持天铭继续玩音乐。假如两个人只能留下一个人做音乐的话,那一定是天铭,他有那样为世人惊豔的才华。为了他们的音乐做出牺牲,迪生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很久以後他回忆起两人相处的点滴,最快乐的,不是那些躺在教学楼顶的午後,也不是那些挥霍在地下酒吧里的夜晚,而是居住在出租屋的日子。起床的时候有熨好的衬衫叠放在床头,下班回来的时候有热的饭菜摆在饭桌,他几乎都要产生夫妻过日子的错觉。

      每天早上天铭都会朝他勾勾指头,“你第一颗扣子又忘了”,最初只是匆忙间忘了扣,後来却是为了看他低头为自己扣扣子时嘴角那抹灿烂的笑。晚上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半夜醒来,听著天铭均匀的呼吸声,忍不住一再靠近又靠近,屏住呼吸,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再度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两个人赤裸的手臂相贴,一个人高兴得像是偷腥得逞的猫。再在半夜醒来,就大著胆子用手指描摹著那个人的轮廓,从眉毛到脸颊。後来他的生物锺就懂得每天半夜准时醒来,趁著天铭酣睡吃点小豆腐,上了瘾一样不亦乐乎。有一个晚上终於忍不住用自己的唇去蹭那个人柔软的唇,一秒那麽短,心里有点自我嫌恶,但更多的是不断上涌的喜悦和甜蜜。

      後来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梦。那个晚上天铭的演出没有获得成功,他难过得喝了很多酒。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他一遍遍口齿不清地重复著“我们会成功”,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然後天铭的唇覆了上来,他们接吻。天昏地暗。唇舌相抵的感觉美好得不像真实。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唇上似乎还残留著那个人的唇柔软湿润的触感,美梦却迅速转为噩梦。他对著那张“对不起”的字条茫然地坐了半天,最後只好跑到冰箱又开了一罐啤酒。然後他过了很长一段乱七八糟、狼狈不堪的日子。

      很久以後他才从这段噩梦里醒过来。卖了吉他和琴谱,退了出租屋,换了一个城市,在一家规模不小的企业里找了份基层职员的工作,咬著牙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新的环境下他仍然很惹眼,呼朋引伴,篮球、台球、喝酒、唱K,一样少不了他,李迪生还是那个爱玩爱闹,多才多艺的李迪生。只是他不再弹吉他。迪生自己租住著一个公寓,收拾得干净整洁,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晨跑,洗澡,吃早餐,把自己打理得清爽整洁,做完这些事离上班都还有充足的时间。曾经被他当年执意去玩音乐的叛道行径气得捶胸顿足的父母老怀欣慰,有一次过来探望他的时候,母亲拍著他说,“终於像个成熟稳重的社会人了。之前老是毛毛躁躁愣头愣脑的。”

      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担忧地说,“这孩子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什麽时候能安分些啊?”

      父亲会说,“那是他还太年轻,没有什麽可以失去的。等有了害怕失去的东西,就会变得谨慎稳重起来。”

      那个时候他还会顶撞说:“如果怕失去,紧紧抓住就好了啊,想那麽多干什麽?”

      大二的时候天铭问他,“如果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你还会不会玩音乐玩到死?”

      他会说,“想这些干什麽,想要的东西就要努力去争取。如果怕失败,就不会成功。”

      现在他有些懂了。

      在那段痛苦而堕落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站在天铭面前,质问他为什麽要离开。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幼稚。也许是因为他们要玩的音乐只剩下绝望,他不想再陪自己耗下去了,也许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对他怀著的那份阴暗的感情,觉得恶心,无论哪个,都不会是他想听到的答案。所以还是这样的好。李迪生和李天铭,此生再无交集。偶而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时光,保留的都会是快乐的回忆。

      只是思念总是和每个月寄来的税单一样如期而至,避都避不开,让他那些籍著打球、泡吧得来的欢乐都变得那样苍白。他想,也许他还是需要再见天铭一面。那麽多年,那个关於音乐的执念早放下了,那个时候太傲气,自己觉得好的就一定要全世界都欣赏,现在觉得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他甚至感激天铭,如果不是他离开,自己可能会往那条死胡同里越陷越深。但他还欠他一个解释。他想问:那个吻只是我的错觉吗?也许听到答案,他就能够真正放下了。

      所以看到上司交给自己的那份资料和名片上的“李天铭”三个字时,他来了。虽然他并没有把握他要找的李天铭就是这个李天铭。那个人现在就毫不惹眼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抬手翻著资料。只是这样,他的心跳就开始快起来。那个问题,他突然不想问了。

      二十岁的李迪生说:想要的东西就要努力争取。

      他现在也还不老,也许还有力气再失败一回。

      停留在门口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侍者狐疑地望著他了。迪生整整衣领,大踏步向著那个角落走去。

      “抱歉,有事情耽误,我迟到了。”

      淡黄的灯光中李天铭抬起头来,他笑著伸出双手,

      “你好,我是李迪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特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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