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区》衔蝉醉酒

1、01

　　希亚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再一次睁开眼睛的一天。
　　眼前雾白的雪刺得双眼生疼直流眼泪。起身坐起来便意识到自己处于雪原边缘的月牙湖畔。湖水常年不曾冻结，也不曾蒸腾热气，就像是蜃景或是沉睡的神灵。湖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灰白色的头发辫成股，还在滴水；还是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颊，随着眼睛的眨动纯白色的睫毛震颤着，灰白色的双瞳像是蒙了一层雾。希亚感到一阵寒栗，捂住嘴趴着干呕起来。
　　按理说自己应该已经死去了。绝无生还可能的死去了。
　　可是她却在湖边醒来，在湖水中看见自己憎恶的模样。
　　是与月牙湖有关吗？月牙湖是雪原居民的信仰，是神明，是在这片森冷的深灰区中唯一不曾冻结过的事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传说，希亚只知道这一汪幽青色的湖水是生命存息之地，是庇佑之所，会保护所有死去的魂灵不受玷污，继续存在于世。
　　可是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因此而复活。世世代代的居民都不曾。那么，自己到底是怎么再次出现在这里的呢？
　　抬起手看，手上依然有着像是被冻结一般的鱼鳞状晶体，在一片灰雾中剔透晶莹。既然让我再一次睁开双眼，为什么我的病还是如生前一般？假如你真的是神明，又为什么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希亚抱着膝，脸埋在腿间。生前就已受银斑病侵蚀已久，死后却依旧不得超脱。雪原的居民从出生起就被降下诅咒，随着年龄的增长，取决于体质的不同，都会毫无例外地染上名为“银斑病”的特殊疾病。冰冷的晶体像是逐渐结起的冰，从指尖开始攀附，一点一点侵蚀皮肤，身体会因此变得更加缺乏血色，灰白色的双瞳会变得更加黯淡朦胧，发丝会变成惨淡的白色；随后，疾病入骨，直至有一天连骨骼也变成剔透的晶体，月牙湖的神明便会来接走他。灵魂存续于湖之底端，□□破碎化成谶粉凛凛闪光，于是成为抑制生者病情的珍贵药物。
　　希亚的病情实际上远没有如此严重。至少在生前最后一刻，她的病情也不过是刚刚蔓延了皮肤。可是她不得不去死。其实这对于她来说倒也确是解脱。她早就希望不再迎接明日了。你到底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折磨我？希亚双手掬起一捧湖水，又任由它从指尖流走。
　　不知道艾琳怎么样了。不知道从自己死后这是第几日了，艾琳还在为此哭泣吗？如果再度见到她，她还能看见我吗？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一定会比生前活得更加痛苦。
　　“希亚！！”
　　“……艾琳？”
　　希亚转过身却与艾琳撞了满怀。
　　温暖从她的身上传达而出。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月牙湖散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等我赶过来时，你就奇迹一般地回到我身边了。”艾琳同样灰白的瞳孔像玻璃珠一般闪着光，表情不知是笑是哭。
　　“现在是我死后的第几天？”
　　“已经过去三年了，希亚。三年。”艾琳颤抖的手抚上希亚的面颊，声音带着哭腔。
　　“那……他们还好吗？”希亚明白，在深灰区，每一天都是易逝的，生命如玻璃制成的工艺品一般脆弱。深灰区，禁区，是外人永远不会靠近的地带，是居民永远逃不出的桎梏。生命正是与这片灰蒙蒙的雾霭一般，是深灰的。
　　“你的父母……他们已经……”艾琳偏过头，“在你死后，他们就越发憔悴，病情迅速加重，去年……最终没有挺过去。”
　　希亚呆愣了两秒。随即颔首不作声。只是眼泪砸落在雪地上啪嗒作响。
　　艾琳灰白色的双瞳只默默凝视着眼前这个哭泣的女孩。在她眼泪莹珠般砸落而下时，她却在心中感到了一丝喜悦庆幸。她明白她是自私的。想法绞在一起直刺心脏，同时焦虑不安搅动着她的胃阵阵刺痛。
　　她张了张苍白干涩的唇，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希亚哭声渐弱，抬起雪色一般的苍脸，双眼却发红，红得像朱砂。灰白的双眸越发空洞起来，腥红的嘴唇嗫嚅着什么。
　　真是美极了。映入艾琳眼帘的是惊心动魄的、全然不属于人类的景色。她虽几年间时常抱怀着不忍或是歉疚，但此刻却皆湮没消散。世界寂寥，时光越过世纪，只剩眼前这一张脸庞。